散文

李朝元

苦樵歌者之樵夫

“疑是仁君游景秀，莽林攀窜健如猴。坦途峭壁任我踩，灌木刀锋为我谋。天黑除尘卸襟褛，锅凉起火暖羊粥。秋樵苦日望冬尽，却待春回光满州。”

这是大舅的《苦樵歌》。

大舅是市重点中学高级教师，授高中毕业班语文，对古诗词的创作颇有讲究,从《苦樵歌》中可见一斑,但是他对“樵”的理解和感受却和我截然相反。从题目《苦樵歌》去理解，“苦”是必然的，但却加上了“歌”。“歌”由心而出，心情外溢以乐之而鸣之为歌。“苦”又有三种状态：以苦为乐；苦中有乐；苦中寻乐。他是不同的思维意识和人生观表露的结果。“以苦为乐”是被动的，用平常话来说是“没办法的办法”，是自我安慰的结果；而“苦中有乐”是过程体验，或许大舅在“樵”的过程中，看着故乡满目的山山水水，无限风光，为自己战胜、征服困难而喜悦、而有成就感时，深刻感受到“樵”的快乐；而“苦中寻乐”则是自觉意识，是意识主动参与的结果。它表明：明知是苦，是生活中无法避免的苦，但是仍然迎难而上。既然无法避免，就要把这种苦变成乐。把苦变成乐谈何容易，它需要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才能支配，而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是一时一事一蹴而就的，是经过生活的淬炼得来的，是个性修养的结果。大舅苦樵之“苦”归属哪一种？恕我没有和大舅做过深入交流，不得而知。但是从他的《苦樵歌》中完全可以揣度出来，也完全可以从我过去在故乡生活的体验中猜度出来——“苦”是他生活的本然；乐是他过程的一时或者一事的体验，是瞬间的或者不可持久的体验；“寻乐”才是他的生活态度和可持久的品德修养。说大了，是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使然。这是我对《苦樵歌》的理解，也是我通过《苦樵歌》对大舅面对困难，迎难而上，砥砺前行，勇于战胜的个性品德的理解，这一点从大舅的人生履历中可见一斑。这是结论。

这个结论可不是我一时的读后感和一时思维捕获的结果，他同样是我生活中的深刻体验得出来的。是我一直以来喋喋不休难以释怀的，甚至成为“亚健康”的“心里疾病”。感叹一声：与大舅相比只能是汗颜。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从九岁（大约）开始，我也随着小伙伴上山砍柴。至此直至十五岁离开故乡，算起来也有五、六年时间。比起大舅，从时间积累上差得很远。可是我对于砍柴的苦，却是终身难忘，还怨天忧人，终日不得解脱。以至于我的笔名、QQ名、微信名等等，只要用到代名的地方都用了“樵夫”这个名字。 

砍柴的苦，已经嵌进我的肌体，和它一起生长，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血液里的细胞随血液一起流动；成为意识的沉淀；成为我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一组架构。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是南宋词人、军事家辛弃疾的著名诗篇。辛弃疾是济南人，离我不远，我也曾经在济南居住多年，我真的怀疑是否被他传染！可他是忧国忧民的抗金英雄，岂非我一介草民所能近附？只是我的浅薄，独独染上了那个“愁”，并将它放置在我生活的某一个节点片段。当然我知道我这样想有辱这位伟大的诗人，但我还是谅解了自己，乱想胡思是思维的流淌，有时候难以控制，难以抑止。玷污了伟人自然是我的错。但那个“愁”却始终挥之不去。怪只怪思维这个东西。

但是“愁”和“苦”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在这里我把它混用了？其实两者彼此互联互通。“愁”多了就是苦。不愁哪来苦？这是量变到质变，事物相互转化的规律告诉我的。从这点出发我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在逻辑上并无不妥。

然而，错误仍然在我！

可以说“樵”在我的故乡是一种标配的体力劳动，代代如此，人人如此，妇女概不例外。妇女更是可与男人比肩的榜样，某某比你还很，某某比某某还很。这个“很”是“很能干”，这里的“你”或者指的是我，或者指的是其他男人，后边的那个“某某”也是指的男人，前边的“某某”自然指的是妇女。而我自己觉得就是被她们比下去的那一类，所以也不狡辩，也没有可以狡辩的地方。

连个妇女都赶不上能不伤自尊吗？

这是苦的一个原因。

母亲生下我，三天才睁开眼，邻里乡亲都叫我“米筒仔”。米筒是一种度量米的工具，竹筒做成，将米盛进去，手一刮，与米筒口平齐，不用秤秤，重量即可出来。米筒有一斤的有两斤的，三斤的也有但很少见。乡亲们叫我“米筒仔”说明我生下来只有两斤多重，最多三斤。然后两岁的时候母亲又离开我，去往遥远的北方找父亲去了。沐浴山风长大的我，看着别人茁壮成长。我不苦吗？相比之下，我弱小的生命一如山间石缝里伴着藤萝生长的一株又矮又小的小树。只能和藤萝比高低，只能和身边的杂草比茁壮。它不苦吗？

柴火担在肩上，和同伴们一起往回赶，走个几百米就要歇一次。这个几百米是我现在的估算，因为直到现在才知道我们砍柴的地方并不遥远，也就三四公里的路程。可在儿时的眼里，在儿时瘦弱的体力看来，它却是那样的遥远。就是这一段路程，却总是一个念头、一个盼望：快到家了！快到家了！再走这么几段路程便是终极目标。就这段“长而又长”的路程，总是盼着何时能走到头。总在设问这种“苦樵”的生活何时才是尽头？

走了一大段路，就有兄弟姐妹或者父亲母亲过来接担。“接担”就是帮着把柴火担回家的意思。同伴有兄弟姐妹，我没有。同伴有父母，我的父母去了遥远的北方。有时候叔娘过来接担，我自然高兴，却不是常常有。叔娘拿出一个树叶包裹的搪瓷杯，里盛着油盐炒米饭，撕开树叶，折一根路边的树枝当筷子。那是一种享受。是饥饿和劳累之后的享受。尽管时间短暂，尽管时钟的摆锤不情愿驱赶我的脚步。就是这短暂的享受，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这是苦吗？我说是！

危险也是一种苦！

在故乡十五年间，时不时传来有人砍柴跌死山崖的噩耗。就在我的父母接我回到他们身边的那次，一个比我低一年级的同学上山砍柴跌下山崖身亡。

我何曾不经历过这种危险！

狗牙石，就是那种像狗的牙齿一样伸出崖壁的石头，薄薄的，承受不起太大的重量。可崖壁上有很耐烧的柴火，这种柴火最受砍柴人喜欢。我手脚并用往崖壁上攀登，那处狗牙石突然崩断，我仰面朝天摔下来，以为这次在劫难逃。也就是几分钟的晕厥，说不出话，不能喊人。几分钟过后竟然毫发无损地站起来。回头一看，跌进一丛灌木里，跌落的高度也就是两米左右。好在不是万仗悬崖，好在没有摔在石头上。

由此想到大舅《苦樵歌》中的诗句：“莽林攀窜健如猴。”我自叹弗如！

这是苦吗？我说是！

最苦的还是心智！

那年参加高考，差了几分。失落的情绪一如狂风暴雨，那些与之有关无关的往事，更是夜夜袭来，浮想联翩又怨天忧人。怨哪个天？当然是苍天。为什么？因为它太吝啬，它不赐给我以聪慧和睿智。这是瞬间的意念，它是唯心的，我自然不再往下想。忧人呢？自然忧的是自己的身世。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和环境，可是阴差阳错，故乡的山水偏偏将我滞留在它身边。然后去“苦樵”，然后去山边打猪菜，然后将弟弟妹妹（叔叔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背在肩背上长大，我因此丢失了一堆黄灿灿的“金子”。岁月无休止地流淌，那一寸一寸的光阴该值多少金子啊！谁能给我回答？它还消耗了生命中被称作“见识”、“素质”、“修养”等等不可量度的东西。其中，罪魁祸首当数“苦樵”。

这是苦吗？毫无疑问，当然是，而且首当其冲。

事物总是在发展过程中发生变化，这是辩证法的规律之一。可这个之一在我生命进程中的某个时候悄然到来。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在我们下乡的两年时间里他启迪了我，发蒙了我。可笑吧？让一个同班同学启迪、发蒙！的确如此，谁让过去的我连同那段可以储存“金子”的美好时光随随便便丢弃呢？同学的岁月里储满“金子”，他是富庶的。他的“金子”在那里诱惑。我是一个爱贪便宜的小人，再不过去沾他一点便宜，恐怕“金子”此生不再和我有缘。于是我捡回来一些岁月的“金沙”，然后是漫长的“淘洗”。“吹（淘）尽狂沙始到金。”这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句。前边一句是：“千淘万漉虽辛苦。”这个时候的“辛苦”是我的情愿，为了淘金，已不再为辛苦而“怨天忧人”。

再往后，就是不敢怠慢、不辞辛苦的“淘金”。再后来，再后来的后来，我就变成现在的我。虽然仍然贫穷，仍然辛苦，但心智是爽快的，灵魂是欣慰的。较之于樵夫的岁月，较之于“苦樵”的苦，却是一种奋斗的苦，是一种主观意愿并寻求自我再生的苦，是生命叩响命运而伴随的苦，它的苦不叫做苦，它的苦不是苦，他是生命行进过程中吟唱的一首多声部寮歌。正如大舅在他的诗句中写到的：“秋樵苦日望冬尽，却待春回光满州。”

虽然现在的我没有待得所谓的“光满州”，但至少没有一路的荒废伴随，一路的撂倒跟踪，一路的落荒追捕。

未免遗憾，是我读到大舅这首《苦樵歌》太晚，抑或是他创作的时间太晚，但仍然不失为鼓舞我行进的号角。

“以苦为乐，苦中有乐，苦中寻乐”是大舅给我做出的榜样，既是写诗做学问的榜样，也是的修心养性的榜样，更是人品的榜样。

不敢祈求苍天再赐我一生，让我再活五百年的豪情壮志和人生理想。时光荏苒，岁月奔流。一路走好！走好就好，安慰一下自己，如同抚慰飘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