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默浩已经在此处等我很久了。我透过车窗观察他，蓬松而散乱的头发，眼睛布满了血丝，额头微微有些光泽，随着他不停的晃动脑袋而闪烁不止；他手头上捏着一支香烟，不时放到嘴里抽一口，喷出满口烟雾，袅袅地萦绕在他头部周围，差点模糊了五官的轮廓；寒风吹红了他的脸颊，鼻尖最受冻，红得像香烟燃烧的头。他的衣服上印着几块黄色污渍，在晚辉中特别显眼，似乎有意昭示着他落魄的处境。
　　
　　我开车过去，临近他时便响响喇叭，减速停了下来。默浩看到我的车，脸上露出一丝舒心的微笑。他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用鞋尖掐灭，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势还是跟以前一样，身子板挺得直直的，斜着向左走一步，又斜着向右走一步，十分有趣。当年我常笑他这样走路无疑是把原有的路程延长了，要他改改，以便减少脚力；他不听，只是哂之一笑。他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到座椅上，又抽出一根香烟，静静地吸着。我虽然不太喜欢香烟的味道，但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打开车窗，好让烟气散到外面去。他微微地向我笑着。
　　
　　想起来，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面了。七年，对于青年人来说，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它磨砺了我们青葱的容貌，也冻化了我们纯朴的热心。当年我们都有满腔的豪情壮志，每个人都认定出去之后必定能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时光荏苒，除了少数几人在职场上风生水之外，其他大部分人都在各处平凡。
　　
　　我问默浩，想到哪里坐坐。他说，就到我们从前经常光顾的咖啡馆吧。其实，我也早有这个意思。那间咖啡馆不大，顾客也不算很多，但它却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恋涛咖啡馆”。在读大学期间，我和默浩是舍友。他生性活泼，每到晚上临睡时，吵得最疯的便数他了，惹得宿管屡次过来责问。我记得，有一次，他在床上跟别人争论，激动得手舞足蹈的，一不小心把床板都给踹穿了，害得我们整个宿舍都给记了大过，通报批评。可现在他静静地坐在座椅上，一声不吭，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似的。我注意到他右手的中指有一处划痕，紫红紫红的，像一抹西天的晚霞渗透到他的肌肤里面却又不甘心安居而极力想逃窜出来的样子。我不清楚他伤口的来源，可我能够由此看出他悠悠岁月的沧桑。
　　
　　我试图打破车里的沉默，又太不敢触及现实的生活，于是便跟他聊起大学生活的往事，果然，他变得健谈而活泼，近乎口若悬河地攀谈起来。我们谈及校园的紫荆花树，一年四季都是繁花似锦，有风来时，飘落瓣瓣残花，诗情画意，引人遐思；也谈及那时候的人和事，包括一起暗恋过的班花，一起喝过的啤酒，还有一起吼过的歌谣······他说得龙飞凤舞，天花乱坠，甚至一些捏造的细节也说得煞有其事，弄得我几乎捧腹大笑。最后他问，你知道那位班花到底嫁给谁了吗？我说不知道。他似乎觉得有点扫兴了，又静静地抽起香烟。于是，我们又都陷入了沉默。
　　
　　车子在静默中继续往前行驶，很快就到了恋涛咖啡馆。我们走进去，发现里面的布置跟以前没多大的变化，只有东墙添挂了一幅蒙娜丽莎的画像，其他的基本保持一致。咖啡馆里的顾客不多，分布得也散落，非常清静。我跟默浩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点了两杯咖啡。
　　
　　咖啡很浓，也很热，装在杯子里不断地升腾起热气。默浩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他以前说过，咖啡要趁热喝才有味道。这个习惯到现在也没改，我庆幸地笑了笑。我们没有边际地聊着，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幽默笑话，但就是没有涉及到生活的影子，似乎这在他的观念里就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在谈话中，他一直故意躲避我审问的目光。到了实在避无可避的时候，他才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还是让人觉得他的生活面貌依然混沌一片，模糊得连基本轮廓也摸不着。
　　
　　“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在一番谈话进入间歇阶段的时候，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我也清楚，做人必须正视自己真实的生活。
　　
　　默浩见我已经问出了嘴边，哪里还有回避话题的理由？他单手支着额头，陷入了沉默，可我知道他会开口讲出他现在的生活状况的。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心灵脆弱的人。果然，不一会儿，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你也知道，我毕业之后便出国去了，我的本意是在国外创业的，但谁曾想到那里竞争强，生活压力大，屈指不到一年，我就蚀掉了我所有的本钱。因此，我只能在餐馆里做零碎工度日，后来被移民局发现，勒令遣送回国了。”说完，他又喝了一口热咖啡，排遣他内心的苦闷。
　　
　　我问他，听说你跟小惠结婚了，是吗？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说：“回国之后，我爸妈总是把我的婚事挂在嘴边，时时催逼我尽快去搞对象。我相亲了几次也没成功，唉，好笑啊。后来在一次聚会中无意跟小惠重逢了，原来她也还是单身，同样，她的父母也催得很急。呵呵，大家本来就相识，就这样我们便机缘巧合地在一起了。”小惠是我们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人长得虽不算漂亮，但皮肤很白，性格也文静，总是喜欢捧着一本小说在课室的角落里看。她也爱写诗，总让人觉得她有一种梦幻的美，使人不敢随意亲近，怕击碎了那几分忧郁的诗意。
　　
　　我笑笑说，当初我真看不出来你们能成为一对呢。他也笑了，说，人生的事那么复杂，谁能猜得透呢？我点头称是。他接着说：“我结婚之后，便在深圳开了一间财务公司，开头的时候经营还算顺利，但到后来却越来越不景气，最后，它也以倒闭告终了。”我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人生本来就有很多磨难是我们无从选择的，也没有最终的答案。我问他，现在呢？他说：“现在，我也找不回当日的激情了，只是在家附近开了一间小吃店，安静地度日。我的孩子也渐渐大了，我该为他们做做打算，不能够老是随意挥霍了，即使是为了梦想。”我虽不敢苟同他的说法，但也无从反驳。是的，人的激情在年轻的时候受到荷尔蒙的影响可以如火山般迸发，但随着岁月的磨砺，一如既往的还有几人？
　　
　　我突然想起《老男孩》的歌词，“只剩下麻木的我们没有的当年的热血，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燕，各自奔前程的身影匆匆渐行渐远”，“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改变了我们的模样”。为什么我们会有着那么多未竟的梦想？为什么理想对于许多在大城市里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年轻人而言，只是一个乌托邦？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年的我何尝不是满腔的豪情壮志，大学毕业后，幸运地，也可以说不幸地，被家里人安排进某市的税务局工作，繁琐的生活和工作逐渐地把我社会格式化，消弭了激情，也磨平了棱角；看惯了社会百态，早将不平常当做了平常，也将平常看作了不平常。每当静坐时，我很想剥开层层虚伪的外衣，去寻找真正的自我，属于灵魂的自我；可是，真我埋得太深，我只能触到它的幻影，马上又被分离开来了。
　　
　　默浩见我沉默不言，就说，其实，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没有冀望也就没有牵挂，无拘无束，很轻松。我听了他的话，很想说，轻松？你真的觉得轻松吗？那么你的脸上为什么还是如此的愁云密布呢？你的眼神为什么总含着忧虑呢？你大概是为了宽慰我，也为了宽慰你自己才这样说的吧？我知道，有些话注定要埋藏在心底等待腐烂，说出来了，就像将一粒种子抛向茫茫大海，终究不会生根发芽。因此，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时间也默然无语。
　　
　　这时候，一团白影从窗边掠过，吓了我们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鸽，我们都哈哈地笑了。这一笑倒打破了原先沉闷的气氛，我们又聊起了往事，你一句，我一句的，气氛变得十分宽容。默浩一口气喝了半杯咖啡，含在嘴里，挤眼弄眉的做鬼脸。
　　
　　我们从咖啡馆出来时，天色已黑，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夜空中只寥落地散布着几颗星星。默浩说，其实，我很喜欢星星，可是，在城市的天空中为什么星星总是那么寥落？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有保持沉默。默浩却大叫起来，看，有流星！我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几颗流星快速地划过天际，坠落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