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位于淮河流域,是典型的水乡泽国。建国之初,淮河洪水泛滥,为了贯彻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家乡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无数的河工汉子在这片土地上夜以继日地奋战着,东西走向每公里开挖一条五十米宽的河,称之为“大沟”,南北走向每公里开挖两条二十米宽的河,称之为“中沟”,大沟与中沟之间又夹杂众多的小沟,这些数不清的人工河沟,组成了一张密集的水网。岁月的手,还来不及在这张新生的水网里慢描细绘,即便过去了几十年,这里依旧是当初的模样。静谧的河流,照不出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照不出饱经沧桑的石板拱桥,更照不出桨声灯影里的乌篷船,只是悄无声息地哺育着这片土地。 故乡盛产鳝鱼,会捕鳝的也不乏其人。捕鳝,似乎是故乡男人与生俱来的技能,只需要扫一眼水草的分布,便能迅速地判断出这条河沟是不是鳝鱼的乐园。他们喜欢用一种叫“丫子”的渔具来捉鳝鱼,丫子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整体呈分叉形,一侧叉体的两端分别装有锥形的倒刺,内置蚯蚓作饵,此叉中有一小口和另一侧叉体相连,若有鱼进入便再也无法逃脱,只能顺着小口游入另一侧叉体,其顶上有半圆形小帽,收丫子时,只需打开帽子便能轻松倒出里面的鱼。 插秧前后,大河小沟里的水都暖了,故乡的捕鳝人开始活跃于河岸旁、田埂上,一支铁锹当作扁担,两头挂着或多或少的丫子,赶在日落之前,把丫子下到自己中意的水边,那些贪图口腹之欲的家伙便会在夜幕下自投罗网。次日清晨,再寻着昨晚的路径收了丫子,总会有不错的渔获。 而十里八乡会编丫子的,却只有训罗二妈。记忆中的她,似乎从未出过远门,如同马尔克斯笔者下的布恩迪亚上校一般,静静地坐在她的小屋里,年复一年地编织着丫子。手中永远舞动着上下翻飞的芦苇,何枝作经,何枝作纬,外人不得而知,训罗二妈自然驾轻就熟。 天气好的时候,她家的门前总是挨个儿斜放着收割来的芦苇,细长的枝头尽是些毛绒绒芦花,这可是编织毛窝窝(芦花编织的棉鞋)的好材料,村里的老人找训罗二妈讨要,她总是慷慨地答应。对于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来说,没有编织毛窝窝的本事,并不代表对芦花没有兴趣,随便扯来一把,抖落在风里,看着这些毛绒绒的家伙狼狈逃窜的样子,我们也能乐上大半天。玩腻了芦花,再一头扎进芦苇和墙之间的空隙里,那原本凝滞的光影便瞬间流动起来,在每一张稚嫩的脸庞上变幻着斑驳的痕迹。这样的玩耍,训罗二妈通常是不会过问的,倘若你抓了她的芦苇来打闹,那她可就非管不可了,势必会一边嚷嚷着,一边从屋子里冲出来。那些玩得正欢的熊孩子们见了这阵仗,赶紧扔下手中的芦苇撒腿就跑。训罗二妈也不追赶,只是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些散乱的芦苇靠放在墙边。 光阴荏苒,那个对芦花意兴盎然的少年,悄然对丫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天,我缠着父亲从训罗二妈家买了五十把丫子。从此,我便成了村里最年轻的捕鳝人,踩着故乡的晨曦与晚霞,游走在这片水网里,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收到两三斤左右的鳝鱼,攒的多了,便趁着逢集运到街上卖掉。一个暑假的辛劳换来了丰厚的回报,我用捕鳝挣来的钱做了一身像样的衣服,交了高中第一学期的学费,还余了一些零花钱。 捕鳝,让我更加懂得了自立自强,并成为青涩岁月里最难忘的回忆。 遗憾的是,在这个春天里,训罗二妈走了。听说,前一天的下午她还在阳光里含饴弄孙,隔日便已驾鹤西去,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从今往后,她的屋前大约不会再晒着芦苇了,村子里再也没有人会编丫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