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9月30日，于我们家族而言，是一个沉痛的日子——这一天我75岁身体一直健康的父亲被确诊为肺癌中晚期。

于是国庆假期变得无序而忙碌。我忙着找人托关系，想把父亲送到上海去治疗。然而父亲是个固执的老人，他最初的反应就是拒绝治疗。他说周边太多的例子，癌症病人最终的结局大多人财两空，他不干这“花钱买命”的事。经过亲朋友邻一众的劝说，父亲终于答应在余姚治疗，请上海的医生动手术。

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一份病理报告又把我们打入了悲痛的深渊。经支气管镜活体检测，父亲患的是概率较低的小细胞肺癌，这种癌症手术药物基本不起作用，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是化疗结合放疗，而且它极易转移，复发率极高，五年生存率远低于其他肺癌，素有“肺癌恶魔”之称。

我们安慰好父亲的情绪，便开始了化疗之旅。第一次化疗还在进行中，父亲便感觉食欲全无，浑身乏力。回家后第二次验血，白细胞、血小板急剧降低。我打电话问主治医生怎么办，医生让立即住院打升白针进行辅助治疗。待身体稍有缓和，父亲又开始掉发。

那个秋日，阳光正暖，我带着杭州回来的女儿去老屋，父亲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坐着，地上有一堆灰白的头发，手里正好又捋下一把来，看我们进来，他伤感地对孙女说：“你看阿爷的头发都掉了！”我不忍心再看，转过头去，强抑着对他说：“做化疗是要掉头发的，你还是干脆剃个光头吧！”

从国庆到元旦，四次化疗，六次住院，加上日常的化验消毒配药打针，这三个月的时间我差不多天天往医院奔波，好在日常的陪护料理有母亲顶着，更值得欣慰的是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肿瘤也小了许多。然而第四次化疗结束后，父亲执意让医生拔掉了留置针，平时闲散惯了的他并不想再继续忍受化疗的痛苦。

二

2020年的春节注定是不平凡的。腊月廿八那天，弟弟一家从宁波过来，我们在老屋里过年，因为父亲的病，这年过的有些沉重。吃过年饭，我把一家人叫过来，在老屋门前用手机拍了一张全家福——父亲一直想让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开始我们也不当回事，总是阴差阳错，而且总觉得父母身体健康，来日方长。哪知世事难料，父亲竟然得了癌症，这事也由不得再拖延了。

接下来新冠疫情的肆虐则让全国都采取了封禁的措施。老天似乎也在为这人间的灾难而哭泣，连续多日的阴雨，这年的气氛是荡然无存。政府号召所有的人窝在家里，不要外出。我每天都去一趟老屋，叮嘱父母别外出，少与人接触。父亲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但是每天窝家让他有些烦躁。

正月初六那天我在路上碰到邻居告诉我父亲去隔壁村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我怪他不听话，这个时候还到处跑。父亲眼睛一瞪，说：“人死了，还不让去啊！”我一愣，无言以对。我知道父亲说的是 “章爹”。两人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相处，六七十年的岁月里一直交好，情同手足。两年前他被查出癌症，一直化疗放疗，大半的时间都在医院，花费了几十万，但病情总得不到控制。元旦那时候他也在住院，我还特地去看过他，没想最终还是走在这个时候。第二天我再去老屋，父亲告诉我他昨晚没睡好。父亲的睡眠向来很好，即使住院期间，他都能安然入眠。而今却为“章爹”的过世失眠了。我理解他的伤感，只好劝慰他说：“你还是少想点吧，自己养好身体要紧。”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新冠疫情逐渐得到了控制，父亲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父亲每天依然早上一趟菜市场，上午村公园里闲聊，下午打打麻将睡睡午觉。那一次我因为痛风不能下地干活，老两口甚至还一起帮我在地里种了一茬花生。他的心情也不错，看不出这是一个癌症病人，公园里有人甚至还开他的玩笑：“看样子这次要被你逃过一劫了！”

然而这些仅仅是表象，我知道小细胞肺癌是怎么回事。我不时地劝父亲去复查或者继续化疗，他先是借口新冠疫情，后来则干脆拒绝，说好好的何必再去吃苦头。我们之间每次谈论这个话题总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三

到了2020年的6月份，间隔已有半年。我知道不能再拖延，医生告诉我这小细胞肺癌半年的复发率是极高的，于是我再次动员了所有的力量来劝说父亲，好不容易答应去复查一次。检查的结果果然不容乐观，肿瘤又恢复到了第一次化疗前的样子。医生的建议还是化疗，或者去大医院试试免疫疗法。

我跟父亲说，我们再去大医院里复查，看看是不是可以试试新的免疫疗法，他勉强同意了。于是我在网上挂了浙江省肿瘤医院（俗称的半山医院）胸部内科的专家门诊，然后兄弟俩带着父亲去了杭州。杭州的医生为我们推荐了一款专门针对小细胞肺癌的新药单抗阿替利珠（这个药三万多一支需要自费购买，当时有个“泰圣奇”项目推出买二送三），与化疗同时进行。我与弟弟商量后，决定先实施一个疗程，药价暂不告诉父亲——后来他还是通过护士知道了药价，心痛不已，觉得违背了初衷。因为病房紧张，所以所有的检查都在住院前完成。7月1日住院治疗，3日出院。

出院后不久的一次血液例行化验中，白细胞、血小板、血红蛋白三大指标低到令人恐惧的程度，我赶紧到人民医院挂了急诊，在急诊科医生的帮助下，终于住进了血液科的病房进行辅助治疗。而父亲却又因为再次住院烦躁不已，每天询问能不能出院。一个星期后，这些指标终于稳定且有所回升，于是回家休养。

离第二次治疗已近，然而父亲的身体反应还是很厉害，血红蛋白也达不到治疗的标准。我询问杭州的医生，让配药促升；问这边血液科的医生，不建议吃药促升，让自然回升。我无所适从，而父亲则直接宣告，他不再去杭州治疗受这份罪，让我们去杭州医院把那预缴的押金拿回来。

面对他的固执，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一个多月后，父亲逐渐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他又开始正常的闲散生活，双休日还会买上许多菜让我们过去吃饭。我在承包田里种了几分地的蔬菜，差不多每天去老屋，去时就跟他聊会天，问问他的身体状态，咨询咨询有关农事。我想，每次劝他治疗总是争吵却也没改变什么，如果他觉得开心快乐，那就随他吧。只是我一再告诫他有什么不适一定要马上告诉我，打麻将也要适可而止别太累了。

四

2021年的4月中旬，有一天他告诉我手臂的肩胛处有些痛，贴了镇痛膏，涂了经络油也不见缓和。我不敢怠慢，说服他去医院检查。CT和脑部磁共振的结果尚好，我怕是骨转移，又带去宁波二院做了全身骨扫描，结果也是好的。医生和我都劝他再进行预防性的化疗，然而父亲还是没有答应。

而在随后的日子里，父亲偶尔会感觉累，胃口也有所下降。我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只能再次劝说父亲去复查，6月上旬再次复查的结果让我们陷入了绝望的深渊，虽然知道终究会有这一天的，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还是感到了那种锥心的痛。这一次复查，肺部的肿瘤已经扩大，而且还转移到了纵膈以下的部位。医生说可以化疗，但不一定会起效果，而且父亲的身体也不一定吃得消，也许会加重身体的衰败。自从父亲患病以来，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无助就一直笼罩着我们。这一次真的让我们感到了绝望，人在疾病面前真的是不堪一击。

父亲逐渐的消瘦下去，体重急剧下降。自我记事以来，这辈子几乎再无跟父亲有过肌肤之亲，彼此都是不善于表达情感，很多时候明明是为了对方着想，但因为彼此的执拗说着说着便背离了初衷，闹得不欢而散。而今每当我搀着父亲上医院，我真的伤感不已，我能感觉他的瘦弱的臂膀不再有力，步伐不再稳健，甚至连话语都显得疲乏无力。

父亲自然拒绝了化疗。我想尽可能地延长父亲的生命，减轻临终前的痛苦，于是建议他去乡镇卫生院住院。然而父亲只待了几天就要回家了，我说待家里怎么行呢，医院总比家里稳妥。他说：“你觉得我这个病还会好吗？既然治不好的，那么早几天晚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的病自己有数。”

父亲的病确实是越来越严重，人越来越消瘦，体重已不到80斤。他连好好吃饭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因为下咽的时候经常打嗝，一打嗝就引起食管和胃部的不适和疼痛。7月份他还能起个床坐一会。不太热的时候，我会推着他去公园待会儿。到8月他已经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也只能偶尔吃些流质的食物。而因为经常吃止痛的曲马多，又长期躺在床上，很多时候出现了幻觉。正好是暑假，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父亲，我与母亲轮流着照顾。然而父亲还是尽量地不麻烦我做事，晚上也不要我陪。他对母亲说：“最后几天了，你就再辛苦一些吧！”

看着受尽折磨的父亲，我悲痛地想：“人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减轻他的痛苦，我真的愿意去做！”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每天看着他承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心痛莫过于此。

2021年8月21日，是父亲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天。全家人都在，他疼爱的孙子孙女也已早一天从宁波杭州赶来。大家围着他，可是他已不能再说话，奇迹也没有出现，在几次痛苦地反复之后，我的父亲在下午3点24分呼出最后一口气，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

惟愿我的父亲能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病痛的折磨，依然像他患病之前那样安闲而简单地生活着。

2021.12.20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