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李朝元

毅勇的祖父和他留给我的猜想

“虎胆英雄”、“单刀赴会”，这种历险的场景多在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里看到。常常为场景里的英雄好汉捏一把汗，同时也对他们的英雄壮举赞叹不已。 

没想到的是，场景中的这种事情竟然也会发生在我们家。发生在我祖父的身上。 

祖父“虎胆英雄”、“单刀赴会”的壮举是在老人仙世四十多年后我才知道，才引起我的兴趣和关注的。 

起因是：家父仙世后，经组织批准我查看了他的档案材料。其中一段文字引起我的注意：“我家之所以没被土匪袭扰，是父亲找到土匪司令求情的结果。”寥寥二十多个字符，即把祖父的英雄壮举一笔代过，很是遗憾。却这件事久久徘徊心中，挥之不去。那次给小叔打电话，话一出口便问及这件事情，小叔虽然证实了这件事情，至于祖父怎样“单刀赴会”也是知之甚少。面对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我的追问无法继续下去，实在遗憾。 

当我看过黄继树纪实性文学作品《败兵成匪》之后，这种遗憾更为强烈。 

《败兵成匪》载：广西解放战争前后的剿匪被称为“第四大战役”。消灭土匪512917万。如果按当时广西1500万人口这个总数除以51万土匪，则大约每30个广西人中，便有一人当过土匪。有个村庄除了一名瘸腿青年外，其余青壮个个为匪。土匪暴虐成性，剖腹挖心，取肝煮酒。 

《败兵成匪》描述土匪横行残暴的地方正是我的故乡广西。 

小时候上阶级教育课，知道土匪暴动时张诚轩（音）区长被土匪活捉，绑在我家南边何家隘一棵枫树下剖腹挖心，取肝煮酒。妇女主任及一批村民也在土匪暴动和袭扰中被残酷杀害。更残酷的是：临乡一千多名土匪伏击了一百多名解放军战士，二十九名不幸被捕。土匪用铁线穿过战士的手心捆绑相连，再剥光衣服，用开水烫、毒蛇咬、严刑拷打。战士们无一屈服，土匪便拉出四名战士当场开膛，取肝挖心，升火煮酒，然后将尸体丢进山洞。战士们不惧恐吓，土匪无计可施，就将余下的战士全部砍死，扔进山洞。唯恐不死，又点燃干柴丢进山洞焚烧。 

面对土匪惨无人道的暴虐，土改期间曾经分得地主家的房屋，分得土匪司令家的财产，“背叛”了曾经是父亲“长官”的土匪司令等“劣迹斑斑”的我们一家，祖父怎么能够凭借“求情”二字，求得土匪司令就此放过我们一家。实在难以置信。 

为了“难以置信”的一段家庭往事，在无法求证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的就是展开想象。而要展开想象要从我们家如何和土匪结下仇恨的几件事情开始。 

第一件。 

土匪司令原是父亲的“长官”，而父亲在“黎明前的黑暗”突然“背叛”了“长官”，走上了与“长官”为敌的革命道路。 

那是1949年3月，父亲所在的国民党青年军在北平和平解放后接受改编入列中国人民解放军。时，父亲在青年军中只是一名上等兵，而“长官”则在军部任中校监军（军统之类）。毕业于中央军校（泛称黄埔军校）的“长官”在共产党给予的“继续留在解放军部队”、“不愿留下发给路费回家”的政策中选择了后者。“长官”曾劝说父亲和他一起离开解放军部队。可父亲不但没有听他的劝阻，反而考入解放军中南军政大学。“长官”则拿着共产党发给的路费转道青岛去往台湾，后被曾经担任青年军政训部主任的蒋经国派回原籍委以“黔桂边区反共救国军第八纵队司令”职务。由此以父亲为代表的我们全家站在了党国的对立面，结下了不可调和的“阶级仇恨”。

此时，我们家正与土匪司令家对门居住。 

第二件。 

我们家本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土改后分得地主家房产一处。地主家几个后生都是“黔桂边区反共救国军第八纵队”骨干，与共产党为敌，与人民为敌。大获共产党好处的我们家，自然和土匪、地主结下仇恨。 

第三件。 

土改期间我们家除了分得地主的房屋之外，还分得了土匪司令家的财产。小时候记得一口由五片石头做成的水缸，便是土匪司令家的财产之一。这件事情，毫无疑问也和土匪司令结下仇恨。阶级仇，私家恨集聚于我们这样一个贫弱的家庭。土匪的杀戮应该在所难免。 

看来土匪的暴虐只待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终于到来。1950年3月的一天，土匪司令纠集约二千多名匪徒举行暴动，围攻乡政府，企图颠覆立足未稳的人民政权。祖父闻讯大惊，一家老小命悬一线。躲吧！上哪躲？逃吧！上哪逃？土匪都是本地人，熟门熟路，本来就盘踞周边的深山密林，难道还要逃进深山密林逃进他们的“埋伏圈”不成？祖父刚毅倔强，有不为难不怕死的性格。稍作镇定，便做出一个令全家人都为之惊魂的决定：上山去，亲自找到土匪司令，让他放我们全家一马。 

祖父“虎胆英雄”、“单刀赴会”的英勇壮举就此开始。 

祖父之所以胆大包天敢这样做，有他无奈的一面，也有他性格的一面。无奈的一面如上所述，土匪来势凶猛，无处躲藏。性格的一面：祖父强悍骁勇、刚毅倔强。行事的作风常常不顾后果，置生命度外。这一点我早年在故乡时便知一二：祖父广结乡勇，天马行空，换兰普、拜兄弟，歃血为盟，多为乡人敬畏。文革时期他随便说话，被抓去关押，看守他的是街坊后生，祖父不但粗口大骂，第二天获释后还满大街骂他家祖宗三代。回家后，不顾古稀高龄，将一把利斧磨了又磨，换上一根长柄靠立门后，扬言谁要再敢抓他必死于利斧之下。之后，家小平安无事。 

由此便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祖父“虎胆英雄”敢于“单刀赴会”，在凶残的土匪面前绝对不会“跪求乞怜”。他肯定是用尽了浑身解数，调动了洪荒智慧、胆略和土匪斗智斗勇。 

那么祖父是如何做到的？ 

试写出如下猜想。 

猜想之一：祖父柱一根山藤拐杖，点着一路的艰难步履，走进土匪盘踞的深山密林。

“站住！”一声呵斥。几个守寨土匪荷枪实弹走上来：“老头，上哪去？”

“找你们司令。” 

“找我们司令？找他什么事？”

“娃仔。我和你们司令是邻居，有点事找他。”

“有事找他？有什么事？我们传过去！”

“娃仔，你们传不了，是家事。” 

土匪看他是个花甲老人，放松警惕，领着祖父去见土匪司令。到了驻地，说:“在这等着，司令一会过来。” 

土匪司令一身戎装，肩扛国军上校军衔走过来问：“李公，找我什么事？” 

“听说你们搞爆动，我家没有进山躲避，请你们不要伤害我一家老少！”祖父说着将挂在山藤拐杖上的旱烟袋取下，递给土匪司令。土匪司令没有抽这种土烟的习惯。祖父自己掐出烟丝，按在拐杖的烟枪口上，划着一根火柴，吧哒吧嗒自己抽。

“放过你们家？你家娃仔不听我的劝，背叛党国，你家分得我家财产。让我放过？”土匪司令说。

“我家娃仔不听司令长官的话，等回来我打他。财产是政府分给的，你随时可以拿回去，就当暂时放在我家保管几天。” 

土匪司令中学毕业后考入中央军校，有知识有文化。老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要说仇恨肯定会有，可是在这样一位老人身上施展淫威以泄私愤不是他的作风。“败兵成匪”，土匪司令是败退的国军军官，不是惯匪。他信仰“三民主义”，有“民族、民权、民主”的观念。他的敌人是新生的人民政府、解放军、为政府服务的人员和持枪的民兵。 

土匪司令在祖父面前来回踱步，思考良久，然后挥了挥手。意思是放他走。 

祖父回到家里，仍然不能放下那颗悬着的心。那天，土匪果然暴动。祖父手持利斧等待每一个破门而入的土匪。土匪抓了很多人。祖父的利斧却没有派上用场。 

猜想之二： 

土匪司令见到祖父：“你家娃仔不听我的劝，背叛党国，敢分我家财产，还敢来求情。来人，把他给我绑了，仍下山去！” 

“慢着，司令长官。我已是行将入土之人，何惧生死！我死了，我家娃仔回来杀你全家。共产党不杀你一家老少那是他们讲仁义。你杀我，便和我家结下世代冤仇，娃仔不会放过你们全家。你应该清楚，党国已是民心向背，国军已是穷途末路。总有一天我家娃仔领兵回来，你家十几口人，不够舔他的快刀。”土匪司令有点胆怯。是啊，国军战败，家乡成立共党的政府，却没碰他这个土匪司令家人一根毫毛。老人家的娃仔有文化，曾一度被自己看好，只是和平解放后不听他的劝说，执意投考共军的大学。娃仔毕业后一定会有作为。我杀一个行将入土的老朽，便和他一家结下世仇。娃仔领兵回来，公报私仇，我一家十几口人性命恐怕难保。 

土匪司令在祖父面前来回踱步，思考良久，然后挥了挥手。意思是放他走。 

猜想之三： 

土匪司令见到祖父，喜从天降，遂命令：“把这个共军家属给我绑起来，送上来的人质，明天押他上路，看共军有什么招数。” 

祖父对捆绑他的土匪说：“娃仔你不用绑，我一把年纪，路都走不稳，万一掉下山崖，你们不就空喜一场。我自己走便是。” 

第二天土匪按照计划暴动，祖父被押在队伍前头。

一路走祖父一路说：“司令长官，你倒是很高兴，押了个不值钱的花甲老人。你没想过我是共军批准上山的。那天，共军听说我要上山便来劝阻，说土匪杀人成性，怕我有生命危险。既然知道我上山，他们肯定已有准备。说不定就在前面的路口埋伏你们。机枪一响我跳进山涧，或许留得一条性命，你们全都会死在乱枪之下。” 

土匪司令听后心想：老头说的不无道理。为防意外，命令队伍停止前进，暂返老巢，择机再事。 

祖父说：“司令长官，今天是我救了你们。人在江湖，恩怨分明，应该以恩报恩。你放我回去，我自然会给乡民说土匪并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杀人成性。我见到他们的司令长官，不但没动我一根毫毛，还请我吃酒。” 

土匪司令清楚党国兵败败在失去民心。觉得对门家这个老头说得有道理，于是真的给祖父杀鸡进酒。末了，给祖父说：“李公，你回去多宣传我们的好处。” 

祖父欣然答应，说：“共产党没请过我吃鸡吃酒。司令长官把共匪家属当座上宾，我当然会如实说来。” 

土匪司令喜上眉梢，酒酣耳热，进一步问：“共军就一百多人，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顶不住我们两千多人的火力。”

“共军哪来一百多人？顶多五六十人。”祖父没有察觉是土匪司令的侦察，照实说。 

“都住在乡公所？不怕我们冲进去把他们一举歼灭？” 

“不全住乡公所，学校里也住有，四个闸门也住有。一处闸门住五六个人，一挺机关枪。”祖父仍然照实说。 

一来一去，土匪司令从祖父那里套出了解放军和乡政府的军事布置、人员情况和武器配备情况。 

“来人，送李公下山。”土匪司令喊道。 

“拜托对门家朱司令长官！”祖父做了个抱拳的动作。 

祖父刚走。土匪司令便集合队伍悄悄跟在祖父身后。几只山猫被土匪惊动，从祖父眼前的小路掠过。祖父同时发现了悄悄跟在身后的土匪。他当然不能“带领”土匪进村。那里有新生的人民政权分给的房屋和家产。那可是李氏家族世世代代祈求神灵却始终得不到的“赐物”。 

土匪的秘密跟踪被祖父发现，只好放弃了这次围攻乡政府的反革命暴动。 

猜想之四： 

土匪司令见到祖父：“你家娃仔不听我的劝，背叛党国，敢分我家财产，还敢来求情。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匪徒们将祖父毒打一顿。 

可祖父回来后家人并没有见到他身上的伤痕。 

事实是：土匪真的攻陷了乡政府，而我们一家却毫发无损。 

除了以上四种猜想，当然还可以有很多。但是，不管如何，猜想再多仍然是猜想。可能的只是哪一种猜想更接近真相。可再接近真相仍然不是真相。 

祖父的毅勇和胆略，诠释了他奋不顾身、置生死度外的个性特征。也正呼应了中华民族不辱生死的高贵品德。 

祖父“单刀赴会”的场景在我眼前一幕幕出现。祖父的英勇壮举成就的光辉形象让我崇敬。顿觉得血脉鼓胀，它是祖父浓情的血液注入的结果！ 

生命如歌！我用这样一个词语赞颂祖父的毅勇不失为过。至少在我的家庭中，在我的家族中不失为过。而中华民族正是这样千千万万个家庭和千千万万个家族集合起来的整体。 

写出此文，以祭祖父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