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口之家
　　
　　年暑期，欧阳丽耐不住高山的软磨硬泡。终于同意和高山一同回老家了。他们打了两个包袱，就是全部的家当，村子出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回家，走了两天的路回到了老家。欧阳丽又把大儿子平安接回来，奶奶有孙子围着，显得很高兴，爷爷看在孙子的面上，也就无言地撤销了“不让儿媳进门”誓言。六口之家一下子热闹起来。这一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报到之后，就参加了县里的25天的集训。分配工作时考虑到欧阳丽的孩子小，就分配到离家五里地的一所小学（当时屯子小，没有学校）任教，而高山做为骨干力量分配到县城小学工作。高山从此全心投入了工作，而欧阳丽却要演绎着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师加农妇的人生。
　　
　　夏天，“雄鸡一叫天下白”就是欧阳丽一天开始的时钟，头遍鸡叫大约上四点多钟，欧阳丽便起来烧火做饭，要在直径80厘米的大锅里，煮上一家人一天吃的高粱米饭，那轻脆的烧柴声是欧阳丽的第一支乐曲，那闪烁的火光就是欧阳丽描绘的第一幅图画。开锅之后，她必须背着背筐，到大地里剜野菜，晨曦中，小屯子炊烟缭绕，野外绿色的空间飘着田园的清香，劳作习惯了的欧阳丽做着深呼吸。
　　
　　生产队的人们早就下地干活了，有几个叫嫂子的屯亲跟欧阳丽开玩笑：
　　
　　“四嫂子，又来剜菜？前边的地没铲呢，那里菜多，你去吧。”
　　
　　“嫂子，真勤快呀！还有没有像你这样的“洋媳妇”也给我介绍一个！”
　　
　　“明子，我娘家有个小乐乐，明天送给你吧。”欧阳丽忍着笑说。
　　
　　“真的？嫂子，是你妹子吗？”
　　
　　“是我家的小花狗。”
　　
　　“哈哈哈……”地里一片笑声。
　　
　　欧阳丽没有时间跟他们开玩笑，急着剜菜去了。什么苦菜、荠菜、苍耳、车前子，凡是猪能吃的菜都行，她从不熟练到熟练，必须在40分钟内完成任务。回来的路上，她无心再像第一次回家时的闲情逸志欣赏田园风光，而是汗津津地扶着背筐梁，减轻肩膀的压力，小跑一样往家走。到了家，把菜放在猪圈门口。转身进屋捞饭，土豆、茄子是常菜，随着饭锅一起煮熟了。剩下的米汤和好猪食，拎到猪圈门口，这就算完成了重点任务。等她忙完了家务，简单地吃完了饭，向家人道别：“爹，妈，我上班走了。”这才算忙完了早晨的活。
　　
　　欧阳丽觉得上班时间才是她休息的时候，那些教学任务对她才是小菜一碟。
　　
　　晚上下班了，繁重的体力活又开始了。她必须到水井里挑七担水，大缸才能满，水井有四五米深，她练就了用扁担钩挂上水桶，在水井里一摆，就能提上一桶水，然后颤悠悠地走上50多米的回家路，把水倒进缸里，一气下来，欧阳丽满脸细汗。
　　
　　欧阳丽挑担子的能力不是结婚以后练出来的，而是在她读高二时的大跃进的年代里，去修清河水库挑土篮子练出来的。当时她是班长，带头劳动，刚一开始，担起来就晃，后来肩膀压红了，压肿了，再把扁担压上去，钻心地痛，让坚强的欧阳丽掉下泪来，就这样，一个月下来，欧阳丽的肩膀硬了，再挑百十来斤的东西也不觉得累了。
　　
　　冬天，欧阳丽尝到了贪黑起早的滋味。绝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法则，而是五更造饭，兼烀猪食——灶里的火燃到灶外，映红了欧阳丽疲惫的脸；晚饭后给猪剁菜，有时还要用她自己做的背兜子背着哭闹的儿子——两把菜刀上下剁菜的“嗒嗒”声，与哄儿子的摇篮曲成为合弦。这就是欧阳丽在六十年代的夜生活。
　　
　　白日里，满井沿的冰，欧阳丽挑水的困难可想而知。就是在欧阳丽怀孕期，她仍然要承担桃水的任务。
　　
　　星期日的拾柴是冬天里的主要任务，高山难得休息一天，也想干点家务活，这回是欧阳丽带着高山去拾柴。
　　
　　“今天到哪去呀”高山问道。
　　
　　“到小树林去吧，昨天，我看到那里有不少别人砍树剩下的树枝。”
　　
　　“好吧。”
　　
　　高山一边走着，一边和欧阳丽聊着。
　　
　　“欧阳，跟着我让你受累了，我真的感到对不起你。”
　　
　　“你知道就行，好点对我就行了。”
　　
　　“别人我都羡慕我娶个好媳妇，别提我心有多美了，我没想到你这么能干，谢谢你了。”
　　
　　“大恩不言谢，用点实际的吧！”欧阳丽笑着对高山说。
　　
　　高山笑嘻嘻地看着欧阳丽，看到她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的脸，就停下来把她的衣服领子立起来，顺势亲了一口。
　　
　　“色相！”欧阳丽魅情一笑，心花怒放。
　　
　　“丽，我们恋爱虽然很简单，可我永远忘不了那句话……”
　　
　　“停，又来了，我真后悔不该说那句承诺，跟你苦一辈子！”
　　
　　“苦吗？那你晚上对着我的耳朵说：‘我很幸福’？”
　　
　　“幸福什么呀，一炕的人！”
　　
　　“哈哈哈……”两个人开怀大笑，爱的压抑得到了释放。
　　
　　“到了，快点干活吧！”
　　
　　欧阳丽心疼高山，她知道高山从小跟着父亲劳作，留下了腰疼的病，不能做太重活了。这就是欧阳丽要承担全部家务的原因了。
　　
　　秋天，生产队分菜，都由欧阳丽一人往家挑，一百多斤的菜从离家几百米的大地一次挑回家。有时还要帮邻居三婶子家挑菜，干点零活，乐得三婶子逢人就夸：“你看老高家四媳妇，那才叫能，挑水握担，缝缝连连，家里家外，哪样都中，还识文教书，小山子真有福……”
　　
　　秋收过后，生产队宣布：开圈了。这便是家家户户挠柴火的好时机，欧阳丽和放农假的高山一起到地里，欧阳丽尽可能多的占上一大片地，然后两个人把乱柴挠成一铺子一铺子地摆好，由高山捆成像两座小山一样的柴火，由欧阳丽往家挑，柴火挡住了欧阳丽一米六三的个子，只露着脑袋看路。一天半宿下来，家门前便堆起像一座山似的柴堆了。可欧阳丽的脚背却肿起来了。
　　
　　这是那个娇娇嫩嫩的欧阳丽吗？白皙的皮肤粗糙了，眼角有了鱼尾纹，粗壮的身子再也不穿裙子了，她是一个合格的农家妇女了。村子中也有在外读书的学生，也都想娶一房“洋媳妇”（这是欧阳丽的外号）呢，连她公爹也挑不出什么来了。欧阳丽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了：“我要守你一辈子，不离不弃。”的诺言。
　　
　　在高山的眼里，欧阳丽永远是他的最爱。
　　
　　封建礼教
　　
　　公爹的封建礼教让欧阳丽吃尽了苦头。高山的家有三间房，东西屋，中间夹着厨房，欧阳丽和高山本可以单独住西屋，小夫妻白天不得见面，晚上亲热亲热，可老爷子硬说再烧一间屋子费柴火，不让住。这样一来。一铺炕从炕头开始排列：老爷子、老太太、大儿子、二儿子、高山、欧阳丽，有了老三，又排上一个。高山和欧阳丽无法交欢，两个人躺在被窝里，都想着对方，高山把手伸进欧阳丽的被窝里，轻轻地抚摸着爱妻，欧阳丽被爱燃烧着，偷偷地钻到高山的被窝里，两个人抱在一起，但绝不敢提前做那件事，要是弄出声音来可羞死了。只好等他们都睡了，好歹完成了繁衍小生命的那件事。
　　
　　有时高山悄悄地对欧阳丽说：“十多天了，想我没？今晚上等我，别一躺下就打呼噜！”
　　
　　欧阳丽生气地说：“从炕头排到炕梢，还能有什么想法，你老实睡你的觉得了。”
　　
　　生气是生气，可毕竟是有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两人约好等着，可等着，等着，两人都困了，睡着了，早晨起来，四目相对，只好苦笑了事。
　　
　　公爹把西屋上了锁。只有他能打开，而且是在没人的情况下，他才打开，所以欧阳丽一直不知道西屋有什么重要东西，心里困惑不已：终于，过春节时揭秘了。西屋的炕上堆着破烂东西，地上堆着粮食，墙上挂着十几位神仙，什么东大仙、西大仙、菩萨、如来佛、黄金龙、狐翠花（狐仙太奶爷）……这是公婆领着欧阳丽到了西屋拜神时，老太太在前面磕头，欧阳丽蹲在公婆的背后看到的。拜了之后，老太太回头问道：
　　
　　“磕头了吗？”
　　
　　“磕了。”欧阳丽赶紧回答道。
　　
　　欧阳丽面对这样的家庭无计可施，尊敬老人欧阳丽做到了，老人60多岁了，给大儿子、二儿子娶了媳妇，又盖了房子，为了供高山和他三哥念大学卖了几间房子。自己爱着高山，就应该爱他的父母。家庭传下来的供神也不能由她所改变，可这住一间屋也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无奈之后便是沉默。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始破四旧了，欧阳丽暗暗高兴，公爹这回可没办法了，高山借机跟父亲说：
　　
　　“爹，把那些神撤下来吧，要不红卫兵来了，会批斗你的。”
　　
　　公爹气得脸色发青，愤然地说：“骂大爷呢！”（这是老爷子的口头禅）
　　
　　老爷子平时有点事就用上这句话。欧阳丽也听惯了，只是不动声色地暗笑。老爷子只好把他深信不凝的神们请下来，不知藏匿到什么地方去了。欧阳丽盼望着住上西屋，可老爷子还是不许。欧阳丽在等待着。
　　
　　有一天早上，做饭晚了，欧阳丽准备在西屋的锅里炖菜（西屋锅从没烧过火），就点着了火，这时，公爹拎着裤子跑出来，蹲在灶坑前，急着把火扒出来，掏出来一卷纸，欧阳丽在一边可吓坏了。以为把老爷子的钱给烧了，可打开一看，竟然是那一堆神仙，也包括灶王爷。这些神们已经成了黑脸了。这时家人都过来了，老爷子刚要发作，高山大哥起早来告诉老爷子：
　　
　　“爹，红卫兵在前街扫四旧呢，到处翻东西呢，你也加点小心，翻着什么东西要游街批斗。”
　　
　　老爷子张着的嘴又闭上了，嘟嚷着：“骂大爷呢！”声音也比往常小多了。欧阳丽在一边想乐又不敢，急忙跑到前院大嫂那哈哈大笑，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笑出了眼泪……把大嫂笑得莫名其妙。欧阳丽赶紧回来吃饭上班……
　　
　　欧阳丽在二位嫂子那里常常听到老爷子一些对她们苛刻的故事，时代的发展让老爷子改了很多，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欧阳丽还是得经受老爷子的苛刻洗礼。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过春节欧阳丽没给老爷子磕头，只是行了鞠躬礼，老爷不高兴了，大年初一就打起快板来，给他的孙子们唱起来：
　　
　　“大天初一头一天那，弟弟跪在姐姐的面前，姐姐上前忙扶起呀，一手扶，一手搀，嗯哎唉哟，一奶那同胞拜的什么年呼嘿……”
　　
　　欧阳丽听了，心知肚明，也不好说啥，就揣着明白装糊涂，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孩子们不理解，平安高兴地对爷爷说：“爷爷，唱得真好听，我还要听。”顺安上前抢爷爷的快板，呱哒呱哒地乱打起来。欧阳丽又好气又好笑。
　　
　　欧阳丽又怀上了第三个儿子，正好赶上结青杏的时候，欧阳丽跑到后园子的杏树下，摘小青杏吃，好爽口，就摘了一捧回屋吃去了。过了不一会，就听到老爷子在后园子骂起来：
　　
　　“骂大爷呢，这么点青杏就吃，这是什么过日子的人呀？”
　　
　　欧阳丽从后窗往外看，呀，老爷子看着地上的脚印骂呢，地上的脚夫印正是自己刚才踩上去的。心里一阵委屈，跑到大嫂那哭去了。大嫂听了欧阳丽说了这事，不但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
　　
　　“她老婶，这算啥事呀，老爷子故意把树底下扫光溜溜的，就是怕孩子们偷吃，等到杏熟了，打了去卖钱的。”
　　
　　欧阳丽听了嫂子说了这事才恍然大悟。
　　
　　“你呀，还得生小子，跟我似的，生了七八个臭小子。好了，别哭了，我带你到三婶家吃去，一树的杏，让你吃个够。”
　　
　　快言快语的大嫂硬拉着欧阳丽到了三婶家摘了一瓢杏，让欧阳丽吃。三婶子很疼爱欧阳丽，劝慰道：
　　
　　“你家死老爷子烧的，娶这么好的儿媳妇疼还疼不过来呢，吃几个杏还骂，老糊涂了。”
　　
　　欧阳丽听了更委屈了，三婶子给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别理他，哭坏了身子咋办！”
　　
　　欧阳丽哪有心思吃杏啊，对三婶说：“谢您，三婶。我还得回家做饭呢，一会高山该下班了。”
　　
　　大嫂端着这瓢杏送欧阳丽回家，进了门就嚷嚷：“她老婶，这是三婶子给你的杏，可劲吃，三婶子家有一树的杏。够你吃了。”
　　
　　老爷子一看，心里不得劲，就倒背手，嘴里嘟嚷着：“骂大爷呢！”走出门去了。
　　
　　老爷子是个是个出色的庄稼把式，又是一个勤奋的人，过了一辈子穷日子，他能在天旱时，从河沟里挑上十几担水浇园子，菜长好了拿去卖，可就是不挑水缸的水，他说那是儿媳妇干的活，哪怕儿媳妇怀孕也不例外；能把秫秸捆扎成两大捆，绑个“十”扛到十里外的镇上卖钱，就是不让欧阳丽烧能卖钱的柴火，让她打柴烧饭。卖的钱一律是他个人存款，绝不给家用
　　
　　老爷子还有一个怪毛病，他要干活必喊着欧阳丽，浇园子一块挑水，托坯让欧阳丽和泥，铲地他拿大锄头，让欧阳丽拿小锄头，欧阳丽一有不合他心意时，“骂大爷呢”就顺口溜出来。
　　
　　有一次搭鸡架，让欧阳丽打下手，这可苦了她了，一会拿这个，一会拿那个，十几个“骂大爷呢”让欧阳丽含着眼泪干活，又不敢说什么。活干完了，他也不生气了，“骂大爷呢”也没了。欧阳丽对老爷子真的没办法，因为他是老人，是高山的爹……
　　
　　欧阳丽在老爷子的苛刻礼教下，她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学会了，而高山却像卖给学校一样，没有时间做他该承担的家务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