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娃儿……”姥姥每每见到我都这样叫我的小名。声音很大，她以为别人都跟她一样听不清。然后一边叫着我一边用分辨不清手背手心的粗糙得不成样的手，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不管我舒服不舒服），然后再擦擦我没有脏的脸，顺顺我的头发，再瞅我好一会儿，拉我去大箱子那儿……
　　
　　我的家庭很不稳定。我爸是一个认识他的人没一个说他好，不认识他的人想象不到他有多坏的人。所以在我7岁那年，妈选择了跟他离婚。离婚后，我、我姐都跟着妈。
　　
　　那时候妈在城挣钱。逢上过节或是家里有什么事，她才回来一天。留下钱，第二天就又走了。有几次，回来了还没见我，就走了。有人问过我：“想你妈不？”我愣着……好一会儿，“想？什么是想？”我当时根本不理解“想”这个概念，就像，没吃过鸡腿，她们却问你，“这肉嫩不嫩？”一样。
　　
　　那时候妈跟我的接触真是太少了，更别提家庭教育了。当时不知道妈不在身边教育不好，所以没怪她。现在知道了，我也不去怪她。能把我们养到“知道”，我已经很敬佩她了。一个女人要养活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可以想见……
　　
　　如果不过节，家里也没大事，而妈却回来，那就是我该转学了。我记得小学四年级以前，转过八次学，所以成绩怎么好得起来。他们还责怪我。
　　
　　八次转学期间给我留下回忆最为深刻的就属跟姥姥住的那一年。
　　
　　姥姥是个神婆，会帮人“看香”、“过事”。那时我还小，个儿也不高，出于好奇我爱钻进姥姥看香的神殿（其实也就是个破土窑，里面放了尊泥捏的菩萨，菩萨是那粗红布蒙着的。）我进去能看的只有来“看香、问事”的大人的脚，上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全是烟。整日在烟里的姥姥身体很早就不好了。
　　
　　自打我记事起看到的姥姥到现在都没变多少：手里拄一根随手拾来的木棍，猫着腰走路；眼神儿一直不好，耳朵也听不清；爱笑；穿深蓝色粗布衣。
　　
　　姥姥不过问我学习上的事，即使听到有人说我学习不好了什么的，她也只是嘴里嘟囔着骂两句，脸上一直是笑容，有时还发几声不能用任何拟声词形容的笑声。从不往心里去，过去了，就又开始忙手里的活。
　　
　　每次我都因不写作业而被老师留在学校，不给回家吃饭。一起留的就我们那几个。
　　
　　教室门是反锁上的。我们在里面没事做，便比说谁昨晚吃得多，都不想承认自个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也有的知道今天会被留，就偷了那蒸馍，放在书包里，背来了学校。这个当然是大家分了吃的，因为一会儿还有别人的可以吃。一个蒸馍，我们几个人呢，吃了根本不顶事儿。“饿死了”，但没人说出来。
　　
　　时间走着，学校开始少了玩耍的声音。姥姥也快来了吧。她是来给我送吃的来的。对于这个我很放心，每回我被留，姥姥都会来。有的家长可不一样，一开始来，被留的次数多了，以后就没再见来过。当然也有的家长从来都没来，不是因为忙，而是，就要饿自己的孩子，“看你下回还不写作业！”
　　
　　姥姥来了，深灰色的围裙照旧包了一大堆蒸红薯（她知道要吃的不是就我一个），兜着朝教室蹒跚地走来。教室门还没开，我们把门缝掰开到最大，然后姥姥从门缝里给我们塞蒸红薯，我们接过就只顾吃。姥姥又开始嘟囔着骂我们几个了，但脸上一直是笑容。
　　
　　星期天我就跟那几个一起被留的伙伴，放牛、割草。平日里放学回家也会帮着饮牛、铡草。
　　
　　因为姥姥耳朵不好用，我俩之间话不多，因为互相都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但当她叫我“江娃儿”的时候就一准有好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好事无非就是姥姥打开那大箱子……
　　
　　村子里信我姥姥的人不少，常常会有人叫她去“过事”。大多的时候我都跟着去过，主要是为了看一眼鬼，还可以回到学校讲给同学听，以此显示我的厉害。然后就是为了多吃几口主家的点心。
　　
　　“过事”——从晚上十一点开始，会一直忙到两三点钟。有时会更晚，时间是根据“过什么事”来定的。我想是因为，这些时段是鬼们出没的时间吧。
　　每回都忙活几个小时，我也没见什么稀奇事。“过完了事”主家会封个里面装一块两块的红包给姥姥，还会把上供的点心让我们拿走。这时候我就拿着点心，扶着姥姥。姥姥照着手电筒，摸黑走回家。
　　
　　路上歇脚的时候，姥姥会叫我吃几片点心，回到家里，再给我几片。剩下的便装进大箱子里去了。（那箱子是黑褐色的，方方正正的，盖子是从上面打开的。）等以后快迟到了，来不及吃饭的时候，给几片拿着在路上吃着去学校。放学回来也有给过。有时候也作为我劳动的奖励，发我几片。
　　
　　大箱子里什么稀奇古怪的好吃的都有：长的、短的、圆的、扁的、方的、像花的、像小人的，都一片一片的。我在吃的时候还会把它们变个造型，用小嘴咬个月亮，然后再咬个小太阳，接着再来口，又是一个更小的月亮。吃着玩着，为的是慢点吃尽。味道我现在已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候吃到大箱子里的点心很高兴。
　　
　　每每姥姥又给我拿点心时，我都好想看看大箱子里面到底有什么好吃的，怎么老拿也拿不完。我一跳再跳还是看不到，即使搬来了椅子也不行。我当时真的太小了！没见姥姥吃一片，也不知道让她。
　　
　　一年过去我转学了，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学校学到了什么，只记得姥姥那一双昏花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我不想形容的手，还有那神秘的大箱子。
　　
　　打那以后又转了三次学，才跟着妈固定在城里。这时候我姐已经上高中了，我还小学四年级。我跟姐都在城里上学，自然妈的负担就更重了。听人说妈还装过一段时间的货车。一个女人！
　　
　　我妈是姥姥的五个孩子里最孝顺的，也是吃苦最多的，也是姥姥最担心的。每逢过节妈定是会回去看姥姥，也会叫上我。
　　
　　时光过的可真太快了，去年的麦浪我还没见着，地里就又是麦芽了。
　　
　　姥姥一见我老是拉我到大箱子跟前，不过大箱子已经褪色了，有的地方露出了发黄的木头色，开起来也有了“吱吱呀呀”的响声。转眼儿我已经比姥姥高了，能看到大箱子里面的东西了，不知何故没有了幼年的兴奋。屋里没灯，窗子也特小，即使是在白天也很暗，不能看得很清楚。不过我知道，里面有：全是深色调的粗布衣、家谱、铜镜、“看香、过事”用的红纸、银纸、香，剩下的就是我一直想明白的，一个红褐色手工编的篮子，里面被点心撑得满满的。
　　
　　像以往一样，姥姥拿点心给我，不过这回给的，比我记忆中哪回都多。“姥姥没老，心里还挺明白，知道长大了吃得多。”我想着还在笑。当我捧着点心走出了屋子时，我的心情不再轻松了。这些点心，硬的不能咬得动，有的已经发霉。我当时想哭。
　　
　　我叫住往我妈那边走的姥姥，大声说：“点心真焦，跟以前吃过的那个味儿一样好吃！”“还是那几家的，咋会不一个味儿。”这回姥姥没笑，说罢，没在理我，去看我妈了。
　　
　　回到屋里，我坐在大箱子旁边的床上，发愣了许久……这回的多给，是因为我太久、太久没来吃了啊！真的是太久了！
　　
　　我也没比姥姥的孙子好到哪里去，照理说，对孙子要比对外孙好才对。可这大箱子因何只为我开？
　　
　　小时候我就开始想了，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姥姥对我好的时候，想着的一直是——我妈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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