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很黑，很冷，也很漫长；风呼呼（呜呜）的，吵得很恐怖，奶奶说那是风婆婆在哭……
　　佳佳是爷爷和奶奶唯一的孙子，今年7岁了，每天早上都要一个人去上学。他的一只小手总是颤颤地揣在裤兜里，一条破烂不堪的毛织手套仅能恩惠于那一只拎着小木棍的手手。瘦削的小木棍上系着两根平行的白绳儿，下面坠着一个黑乎乎的罐头瓶，瓶子里盛着一小截短短的、歪歪扭扭的蜡烛，火苗在寒风的鼓动下四处乱窜，很孱弱。这个可爱的“小灯笼”是爷爷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做好的呢，又是找材料，又是削木头，又是扎线，又是托人去镇上买蜡……佳佳很细心，每天，天只要稍稍放亮，他就会毫不留情地用小嘴“唿”地一下吹灭罐头瓶里苒苒的烛火。
　　天还没有放亮，西边，一团月亮淡淡地抹在了青光光的天上；东边，太阳只露出了一丝暗红的弧线，并以其微弱的热力鼓动着山谷里的旋风。……“哦…哈哈哈…哈哈哈…”，“我日你阿妈啊”；“哎，买来，刚从地里拔下的…”；“唵…唵…呜哇……”；“—呔—”……婆娘的叫骂生；老汉的喊卖生；婴孩的啼哭声；瓜丫头的笑声，羊把式的赶羊声……把这原本冷清清的山谷，吵得好不热闹。佳佳捂着耳朵，跑了起来，心里念叨着“不要怕…不要怕啊…”“——哎呦”，摔倒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哭，便翻起身来继续跑，眼泪鼻子抹了一脸，可又来不及擦，只是鼓足了劲儿没命地跑着。心里又暗暗安慰着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没什么好害怕的，又不是头一回……”。
　　这里是天祝山与昆仑山的交接处，只有少数从山西迁移来的汉人与这里的土族人过着杂居的生活。这里也是被历代军事家所青睐的战场，关老爷斩杀过王莽；关陇贵族们发过兵变；刘伯温平过藩；土司的老爷们抓过兵，马步芳用血染过山……。总之，这里很荒凉，没一户人家。如今山上已没有了将士们的血迹，更没有了将士们的白骨，只有大大小小的子弹眼，只有跋在黄土上的一簇簇芨芨草，只有每日黎明时分出现的奇异的“混响”。记得佳佳第一天上学的时候，便被这里恐怖的、吵杂的“混响”吓坏了，尽管爷爷在上学的前一天再三嘱咐：“过沙沟的时候，鬼们要来迷人，你不要怕，只管走，脚暂了，就会被鬼们迷住的，迷住了就回不来了……”。
　　“喔—喔—喔”，几声公鸡的长鸣，唤出了东山的一轮红丢丢的热头，一切又静了，静了……
　　2
　　河水很湍急，远处就能听到哗哗的流淌声。
　　——闪闪桥到了。
　　两根脆弱的麻绳牵动着河的两岸，桥上的木板、护栏早已残缺不全，这是这里唯一的一架绳索吊桥，一架破烂不堪的绳索吊桥，仅此而已。是老先人们，那会儿，从金城里邀来的匠人们修的。去镇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必经之“路”，仅此而已。走在(桥)上面晃晃悠悠的，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荡秋千。夏季河水上涨，人们常常被淌走，淌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闪啊闪，闪到了闪闪桥”，奶奶在佳佳小的时候，每天都抱着佳佳唱。可现在呢，奶奶什么都看不见了，两个眼睛的黑眼珠子都退没了，只剩下了白嫩嫩的眼仁子。河水，拼命着咆哮着，翻滚着。山谷上的泥土被雨水冲了下来，泛进了河里，河水也就成了浓浓的血水，不停地滚着，卷着，打着旋儿，拍打着河当中的大石头，好像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似的，只管没命地、疯了似地滚着。
　　昨晚刚刚下了一场过雨。佳佳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他颤着双脚，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第一块木板，哟，它晃了一下。另一只脚放上去，哟，它又晃了一下。晃啊晃，晃三晃，不一会就晃到了桥当中。“不要往桥下看啊”，爷爷的话又在佳佳耳畔回响了起来。可佳佳还是忍不住往桥下看了一眼，忽远，忽近，迷迷糊糊的，——红的血水——，他攥紧了护绳，忽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哈哈，哈哈，让你再骂，让你再骂”，桥一时间晃得很厉害，佳佳定睛往前看了看，原来又是那几个家伙。他们专门欺负庄上的小孩儿，一旦有人过桥，尤其是小孩儿们过桥，他们都会站在闪闪桥的一头，使劲地晃动着绳索，让桥上的人寸步难行。佳佳知道前天才和这帮家伙吵过嘴，他们今天定是要晃个天昏地暗才肯罢休的。“你们等着我过来了，非打死你们不可，你们再晃一下试试”，佳佳朝对面的家伙们嚷着，可他们越高兴了，变本加厉地晃了起来。“呜…呜…呜”，佳佳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嘴里喊着“爷爷啊，奶奶……”。“嘿嘿嘿，尕货儿，你的嘴不是很犟吗，你咋不继续骂了？”岸上的娃娃们戏谑着佳佳。
　　“嗨—嗨—”几声长长的叫声，吓跑了岸上那群调皮的家伙们。原来是姗姗的爸爸，他轰走了岸上的娃娃，又走到桥上，把佳佳送到了河的对面。
　　桥，还在一个劲地闪着，上头没有一个人……
　　3
　　“社火来了，社火来了啊”，姗姗喊着佳佳一起去看。两个人手拉着手，跑到了闪闪桥，干眼望着河对面的社火。冬天，下了雪，闪闪桥的木板上全是冰溜儿，谁都不敢过桥。无奈，佳佳和姗姗只能望“河”兴叹了。其实，远处的社火也没什么意思，约摸20多个人，全是一些老奶奶扮的，道具很旧，也很破。拖拉机上拖着两个黑黑的被灰尘盖满了的音响，扑腾扑腾地响着。打鼓的是几个老汉，有气无力地打着，像是快要睡着了。看到这里，两颗原本激动的心似乎平静了许多。姗姗撅着嘴，转过头对佳佳说：“啥意思都没有，我们回吧”！佳佳也点了点头。就这样，两个小家伙手拉着手沮丧地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们俩争得很厉害。
　　“那会儿，那会儿，社火特别好呗。”佳佳憋足了气朝姗姗喊着。
　　“那会儿的社火你看过吗，你才几岁啊？”
　　“我看过啊，那会儿，我爷爷抱着我去河的那头去看的”，佳佳辩解道。
　　“那你说说，你在那会儿看到啥了？”姗姗半信半疑地问。
　　“高跷，狮子，龙，还有挑挑鼓[1]，船姑娘，小贤姑……”佳佳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着。“那会儿我爷爷也耍社火呢，他每一会都要拿着长钱、黄表、柏枝子、炮仗，走在社火的最前头。”佳佳又补充道。
　　姗姗也毫不示弱，“我们那会儿，在出社火的时候，专门跑到菩萨爷的庙里去看了，菩萨爷还散福了，你见过吗？”她骄傲地瞪了瞪小眼睛。
　　“见过，还有春官爷在念经，我爸爸还踩过高跷，演的是包公。”
　　“我爸爸装（演）过‘身子’。”姗姗立马朝佳佳叫到。
　　“可是爸爸进城了，社火没人耍了；只有老奶奶们，爷爷也不能动弹（走路）了……”
　　“嗯，啥意思都没有。”他们俩似乎有了共同的看法，不吵了。
　　“姗姗，那会儿，社火不让女人演，是不是啊……”
　　4
　　一个个脆弱的土屋犹如火柴盒，整齐地排在了河的西面，被皑皑的大雪紧紧覆盖着；一缕缕烧炕的烟雾浓浓地笼罩在了大大小小的火柴盒上面，雾腾腾地，什么也看不清。早上，一切都在沉睡，静得只有炕火哔哔啵啵的声响。此景状约略能用“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来表达。何况这是清晨，城中的“暮寒”更让人倍感寂寞。点炕用煤，是皇上和地主老爷们的事儿，而庄稼汉们只能手推着独轮车把包谷杆、麦草杆儿、马粪，牛粪一车车地送到猪圈，等待着严寒的驾临。可冬天来了，大家不仅没有打寒颤，反而张着大嘴、吼着破嗓饶有趣味地唱了起来：“哗啦啦钥匙响，打开了牛皮箱……正月里闹新春，一年四季就（呀么）热火（者）这两天……”。
　　一切依是那样的静谧。
　　这两天，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有事没事地围着村子不停地绕着，一圈又一圈，隔三差五地来绕，到了佳佳家的面前，还要故意刹一下车，没过几日，便绕到了佳佳的学校门口。
　　放学了，孩子们很好奇，都跑来看黑轿车。不大一会儿，便从车上下来了一位约摸30左右的浓妆女人。汽车像是为了“避嫌”，便立即开到了离学校门口大约100米的地方，在一个树凉下等着。
　　“佳佳，佳佳！”那浓妆女人一边喊，一片跑过去用手迅速抓住了刚走出校门的佳佳。
　　佳佳先是惊了一下，仔细地看着那只攥在自己胳膊上的戴满了戒指的纤细的手，他皱了皱眉头，翻眼看着那个浓妆的女人。“尕狗儿，你还认得我吗？”女人激动地掉下了眼泪。“我把你认得一点，我把你见过。”佳佳喃喃地回答道。那女人更加激动了，“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给你买好吃的。”说着，随即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件包装好的上衣和一大袋零食。“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为啥要跟你走啊”佳佳撅着嘴，憋红了脸，小声说到。“你仔细看看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女人激动地蹲在了佳佳面前。
　　“把你这畜生，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屁脸不要的家伙！”看大门的大憨，拿着扫操场的大笤帚从传达室大阔步跑了过来，那女人见此状，便立即把衣服和零食塞在了佳佳手里，慌忙地朝汽车停着的地方跑去了。女人抹着泪，头也不敢回地跑着，耳边还有不断的骂声追随着，由于跑得太紧张，还被高跟鞋的歪了两回脚，险些摔倒在了地上。那黑车迅速地退到了女人旁边，打开车门，车里隐约攒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轮廓，“嗙”一声关门，车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再也没回来。
　　大憨是佳佳远房的堂叔，佳佳也正是因为他才能去学校念书的，当年大憨提着罐头，提着砖茶，包着冰糖，去乡上、村上给佳佳跑学校，“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让乡上最好的小学收下了佳佳。
　　“那婆娘不是好人，是卖娃娃的，你以后不要理她啊，记住了没有？”大憨牵着佳佳的手，大声说着。“记住了！”佳佳低声答道，像是被刚才那一幕幕太过于突然的场景镇住了，还没缓过劲来。“你这手里拿的是啥啊？”大憨向佳佳问到。“我也不知道，是刚才那个女人给我的。”佳佳仰着头向大憨回道。大憨见了佳佳手里的东西，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随后把佳佳送到了家里……
　　“你今天把她叫了个啥啊？”奶奶搂着佳佳问到。
　　“我把她什么都没叫。”佳佳擎着泪，轻声说到。
　　“我们的佳佳今天见了妈妈了。”爷爷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你这娃娃，见了妈妈，咋不叫啊？”话音刚落，佳佳便哇哇地哭了起来。奶奶还是用她那白嫩嫩的眼睛瞪了爷爷一下，然后搂着佳佳哄了起来“我们的佳佳不哭，我们的佳佳不哭，佳佳还有奶奶哩，佳佳听话啊，再哭卖娃娃的就要来了……”
　　4
　　村文化站开了，这里自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暑假，天很热，佳佳没事做，便好奇地窜了进去，——噗，一股夹杂着烟味的臭味猛地从屋里传了出来，佳佳捂着鼻子怯怯地跑到了那些大孩子的身旁。他们嘴里叼着烟，光着膀子，两腿高高地搭在电脑桌上，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战斗”，一只手时不时地抖着烟灰，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鼠标，两个手指头在上面不停地、猛烈地跳动着……。“嗨，尕伙儿，你咋跑到这来了”，佳佳转身一看，是强子，那帮大家伙里头的，不过今天还好，只有他一个人。“这又不是你们家的，我为啥不能来？”佳佳骄横地答到。“好啊，来了好啊，只不过要带钱来，去管你奶奶要钱，有了钱就可以玩了。”
　　“我不喜欢玩，光看看不行啊？”
　　“光看有什么意思？”强子说着便把佳佳领到了电脑当中，指给佳佳看，“那几个在玩打枪，看一枪杀一个，美得很；看，那个大哥在玩打仗，你也可以像他那样，有几千人马为你卖命；呶，还有许多电影看呢……”。说着说着，他们走到了最里头，几个家伙正聚精会神地看着WAP。那家伙见了此状，便瞠目结舌，不做声了。佳佳也被眼前的一幕给楞住了，但还是没反映过来，他低头看了看坐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伙，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强子，你看啊，那个哥哥尿裤裆了，这么大人了，还……”强子急了，便一把攥住佳佳，一溜烟似的跑了……
　　晚上，佳佳烧得很厉害。爷爷奶奶很着急，大憨也被邀了过来。热毛巾也敷过了，姜汤也灌过了，但还是不见好，无奈之下，爷爷奶奶便让大憨去请“三蛮太太。”
　　“佳佳，你今天去哪里了？”三蛮太太问到。
　　佳佳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嘴里一直在说着梦话，奶奶便给佳佳喂了两勺水，把他慢慢地摇了醒来，“佳佳，太太来看你来了，你告诉太太，今天你去哪儿了？”奶奶贴着头向佳佳说道。
　　“嗯，我今天就去了村文化站，再哪都没去啊。”佳佳小声说道。
　　三蛮太太，赶紧从“家什”里掏出了一本破旧的《玉匣记》，查了一番，忽然，她脸色一变，“看看，你们快看看，果不然，果不然啊！”爷爷，奶奶，大憨惊奇地凑过去，问太太：“到底怎么了，你老人家快下话吧。”三蛮太太正了正脸色，便一本正经地照着书念了起来：“你们听着啊，这村文化站是西边的个神煞的所儿，我们庄上多少娃娃都害在那些窝里了。这献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今天是六月十八，这个——，唵，计度星下了界了，唵……”。“那太太，该怎么打发啊”，奶奶急忙问道。“唵，这个嘛好办，十二盏灯，正西祭之，五色纸钱，再去捏一个‘玄武’，剩下的俺老规矩来就成了。”
　　外面，一轮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挂在树枝上，院子里的狼狗一个劲儿地拔着脖颈上的铁链，没命地叫着，像是要窜到树上，非要把那月亮吞了不可。狗叫累了，依稀只听见他那肺叶里喘气的呼呼声。
　　太太又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把亮光光的菜刀，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碗清水，她让佳佳的奶奶往清水里泡了几撮馍馍，然后又让大憨化了五色纸钱，并把燃着的纸放进了碗里。说也奇怪，那火在碗里依旧冉冉地燃着，三蛮太太举着火碗，蓦地跑到佳佳的跟前，拿着菜刀，在佳佳枕头边用力地拍了起来，嘴里大声念叨着“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凶声恶煞的，莫离莫骚的，急急如律令，呔——”，屋子里全是火烧焦地味道，烟气腾腾的，太太最后往佳佳枕头边“啪”地一拍，那碗里的火也竟出奇地灭了。她让佳佳往碗里啐了三口吐沫，便拿着碗，急匆匆地出了大门，朝西面去了……
　　夏日，夜晚，院子里冷清清的，月光下只有“毛毛”在不停地吠着，叫着……
　　5
　　佳佳从梦里惊醒了，他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随手拿了一件棉袄，飞速地朝闪闪桥跑去了。
　　“——阿大——阿妈——，你们在哪里啊，你们在哪啊——”，那稚嫩的声音翻过了大山，荡过了“血水”，穿过了闪闪桥，飘向，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桥，在风雨飘摇中……
　　闪—啊—闪，闪—啊—闪……
　　2011-6-12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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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当地对太平鼓的俗称，因到了表演的最后，鼓手需要用力快速挑打，节奏很快，故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