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与女人是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除了那几个考上学校远走他乡的，他们是那时这个村子里书读的比较多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也都没有想到要出去另谋出路，在这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里，他们踏踏实实的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日子。
　　
　　男人很喜欢这个女人，还是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女人也喜欢他，所以两个人很自然的就谈起了恋爱，后来他们结了婚，成了小村子里一对幸福的鸳鸯。男人说要让心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女人也总是笑的甜甜的看着他的男人。两个人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劳作着，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是让同村的人们心生羡慕。
　　
　　偏远的小山村里，当时连一台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就是电也是时有时停的，男人与女人闲了的时候喜欢看书，男人总是喜欢看那些农村科普类的书籍，每次有机会去县城他都不会忘了买回几本这样的书。小两口养的猪呀，鸡呀的也总会是这个村子里长得最快最好的，就是地里的庄家也总是比别人家的长势旺。时间久了，村民们渐渐的都喜欢来他们这里讨个养殖经，问问田地该施哪种肥了，两口子也总是有求必应的在这个村庄里祥和的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结婚的第二年冬天，他们有了女儿，男人与女人更加辛勤的劳作了，他们要买一所自己的房子，原来的那间是男人父母的，弟弟马上也要结婚了，家里的房子不够用的。他们卖了全年的收成，加上那几头圈里的猪，还有手里的一点积蓄。换回了一所房子，弟弟结婚也就有地方住了。
　　
　　男人和女人搬进自己买的房子里的时候，春天来了，天也渐渐变暖了，男人每天都是早早的起床，活了大堆的泥，自己盖起了新的猪舍，牛棚，女人也只要是有空闲就会与丈夫一起在小院子里忙活。日子也被这两个人给过的有滋有味的，女人爱干净，小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可到处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女人的手也很巧，做出来的鞋子，衣服针脚都是很细致的，亲戚邻里的孩子都喜欢穿她缝制出来的衣服、鞋子。因为她对人和善，村子里大人孩子都喜欢她，没事的时候也总喜欢往她家里跑，所以只要是农闲的时候，她家的小屋里是不乏欢声笑语的。
　　
　　转眼他们的女儿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乖巧的孩子从不耽误爸爸、妈妈干活做事，总是一个人在一边玩儿，有时困了玩儿着玩儿着就睡着了，这样的时候，两口子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怜爱的抱起心爱的女儿。农活毕竟是没有头绪的，到了春种，夏铲与秋收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每天忙忙碌碌的去抢那最后一份天光，然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女人问自己的男人，哪一天我们不需要这样忙了，我们还会像上学的时候一样身子不累，这样的时候男人就会伸手去拽女人手里的锄头，然后扛在自己的肩头，心疼的看着她，两个人默默的走路，天边只剩下了最后一丝晚霞的余辉。
　　
　　忙碌了一天后，男人总会与女人抢着做家务，他从不会像村子里的那些男人一样出去打牌，然后是满嘴的脏话，人们见到的总是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还有他们女儿那甜甜的笑声。小小的村庄有着迷人的景色，因为远离闹市，这里显得分外宁静，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淳朴与挚诚就如村边的那条清清小溪般清澈。绿树环抱了这个美丽的村子，每个雨过的清晨与黄昏，都会有那布谷的清脆叫声，放眼望去那树那花也都会迷醉了人的双眼，这样的时候他们女儿手里总会有那一朵朵说不出名字的花儿来映了她那漂亮的小脸儿。
　　
　　又一个小生命在女人身体里开始孕育的时候，男人乐呵呵的从县城里搬回了全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霎那间他家的屋子里就挤满了全村里的男女老少，没有地方坐就从自家搬来了木凳子，那场面就像是以往看露天电影的情形般热闹，女人看着电视，也看着自己的男人，幸福的笑容写在了她的脸上。
　　
　　女人一点也不娇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怀了第二个孩子也从不少做一点儿家务，男人也总还是抢着帮女人做事，每天不等天亮男人就会悄悄起床，担水，抱柴，清理圈里牲畜的粪便，等女人起床的时候，男人总是已经把该做的家务做的所剩无几了。接下了女人开始早饭，男人一定会是那个往灶下添火的人，小屋里总是两个人轻声细语的说笑声。这样的时候天边的一抹霞光就会照到家门前的树梢上，天亮了。
　　
　　秋天了，女人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了，女人觉得家里的伙计太多了，玉米在地里没有收回，还有那大豆，自己的笨重身体帮不了丈夫太多的忙，急的她不行啊！一个人总是偷偷地往地里跑，男人在地的那头做活，她就偷偷的在另一头不让他看见，可是总还是被男人发现，心痛的男人都快掉泪了，这样的时候女人就会一边摘着男人身上、头上的柴草，一边笑着说：“你呀，我哪里有那么娇气，咱就是干活的人，还有十几天才生呢，不要我做活，你一个人干，我心疼呢！”男人只会说一句话“不行，你快回家去吧，很快我就弄完了。”
　　
　　深秋的冷风吹落了满地的落叶，地里的庄家都收回来的时候，他们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了，日子比以前忙碌了些，看着两个心爱的女儿，男人和女人心里甜滋滋的。秋过了，这活计就不显得太忙了，男人说要再买一头母牛，冬天了没有事做，添头母牛自己经管着，明年自己家的地就不用借用别人家的牲口犁了，要是母牛产了小牛还可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女人笑看着自己的男人说“你不知道累呀，整整忙了一年了，歇歇吧！”“嗨，咱就是农民，不干活，心里慌呢！”“唉，你这个傻子！”女人不语了，男人呵呵的笑着。
　　
　　不觉中，雪罩住了大地，村边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小村子更加宁静了，那环绕村庄的树上都是银色的雪衣，他们的大女儿都开始吵着要与邻家的姐姐出去雪地里玩儿了，男人给女儿用木头钉了个雪爬犁，高兴的女儿搂着爸爸的脖子一口一口的亲他那满是胡茬的脸。男人很爱孩子，不舍得说一句，女儿也总是与他很近，女人有时会嗔怪他会把孩子惯坏的，他也总是笑而不答，依旧是会答应女儿的各种要求，然后悄悄地嘱咐女儿“别让你妈妈知道了啊。”这样的情形下女儿也会悄悄地吐一下舌头，然后径自自己开心的玩儿去了。
　　
　　冬天里，男人和女人的家里总会是热闹的，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欢来他们家里，女人们在一起边看着电视，边做着衣服，鞋子。因为女人的手巧，总会有不同样式的衣服鞋子穿在自家孩子的身上，邻里的女人看了觉得好，也就仿着她弄出来的样子来学着做，哪里不会了，打结了，弄错了，问女人就好了，而且问题很快就解决了。男人们在一起多是谈论一些地里的事情，偶尔也会与女人们说一些玩笑的话语，这些朴实的人们总会是笑的那样开心。
　　
　　时间在这样的忙碌中一晃就是十几年，男人和女人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成了同年龄段里孩子最多的一户人家。男人与女人都老了许多，因为他们的辛勤劳作，家里的日子依旧是村子里最好的，人都觉得是个奇迹，这其中的苦也只有这两个人心里晓得，十几年的日子里，他们都是晨顶星星晚披月的忙碌，没有过一天清闲的时候。五个孩子，这样的人家不要说过农村的富裕日子，就是解决了温饱都很了不起了。
　　
　　男人喜欢男孩儿，就为这女人给他生了四个女儿后，终于有了他们的儿子，那一年男人和女人都三十四岁。
　　
　　孩子们都陆续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的活计依旧是忙不完的，女人每天都很晚了才会休息，家里依旧是干干净净的，孩子们的衣服也始终是一尘不染的整洁，村子里人说起女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男人心疼自己的女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悄悄地与女人说，“跟我过，这辈子苦了你啦，到今天，我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竟跟着我挨累啦！”女人捂了男人的嘴：“我哪里苦了，咱是农民，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我没觉得呢，以后不许你这样说啦。”男人抱住了自己的女人，泪却在眼里了。
　　
　　（二）
　　
　　春秋冬夏的日子在男人与女人的终日劳作中，淡淡如流水般逝去着，家门前的那棵柳树已经可以遮下一大片的阴凉了，那棵树的年龄是十五岁，与他们的大女儿同龄。夏天了，地里的农活已经忙的差不多了，女人这几天正在赶做孩子们的冬衣，一针一线的忙碌下，女人的头一低一抬的，可以清晰的看见她发间几经有了那白发，她的小儿子在她的旁边一个人玩儿着，亦如他那几个姐姐小时候一样的听话乖巧，不过来打扰他的母亲。
　　
　　“妈妈我考了全学年第一，一个梳羊角辫而清瘦的女孩儿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开院门就对女人喊着，这是女人的二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接过那纸，那是学校里发的成绩单，女儿的名字赫然的写在最上面。女人开心的笑着，这时女孩儿已经抱起了弟弟，弟弟正在问她，“姐，妈妈啥时候也让我去上学呀？”
　　
　　男人回来的时候，大女儿也回了，大女儿接过他手里的锄头，打了一盆水让他洗洗脸，然后笑着对男人说：“爸，我没有报高中，我想考中专。”男人洗脸的手在水盆中停了一下，没有说话。女儿递过一条毛巾他擦了脸，坐在了椅子上，看了看女儿：“嗨，白瞎你的成绩啦，孩子。”“爸，一样的，等我考上中专毕业了，二妹也就高中毕业了，到时候我还可以帮你供妹妹和弟弟读书的，要不你和我妈妈太累了，再说我觉得考中专也没什么不好的。”男人没在说话，站起来去猪舍里喂猪了。
　　
　　大女儿顺利的考上了中专，可是这一年他们的第三女儿却怎么也不去学校里上学了，说是一学习头就疼，不想念了，男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女人情急之下打了她，可是终没有把她给送回学校，这个孩子是死也不肯上学了。
　　
　　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长大了，男人和女人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了，有时活计太累了，女人也会说一句这样的话，“嗨，可不让孩子们再受咱两这份罪了！”这一年的秋天，他们种下的粮食大丰收，也卖了很好的价钱，家里又盖了一所猪舍，里面是有暖气的那种，不然猪舍里的温度太低，新生的仔猪越冬就会死掉很多。男人和女人都高兴的不得了，再也不用为猪们受冻发愁了。转年夏天家里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却开始漏雨了，毕竟是快住了二十年的老屋了，男人说要重建一所，女人却第一次不同意男人的意见，“手里的钱要是盖了新房，在外边念书孩子的学费就没有着落了，我们再熬些年吧。”男人同意了，可是却用一种愧疚的眼光看着女人。“我们家一定是要盖大房子的。”男人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言语了。
　　
　　那个夏天，他们只是简单修了一下房子，以后的几年里这个房子还就真的不再漏雨了，可它也成了男人的一块心病，盖新房子的念头他是一刻也没有打消的。每年都是村子里收入最高的人家，可是每个孩子读书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剩余来用于建房子。岁月的沧桑也渐渐刻在了他们的脸上，男人和女人都显得比同龄人老气了许多。而他们的这五个孩子却都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水灵了，他们的身上随时都可清晰的显现出男人与女人青春年少时的影子。
　　
　　岁月着实是一个很好的雕刻家，它会把苹果一样青春年少的脸庞最终雕刻成一幅木版画，而那画中人的脸就犹如树木的年轮一样满是岁月的痕迹。女人没事的时候喜欢轻声的哼唱几段小曲儿，每每这样的时候男人都会在一旁笑，其实女人的嗓子挺好的，唱起歌来也不跑调的，男人很多年前就知道的。那时的女人很漂亮，男人喜欢女人走路的样子，上学的时候他没少在路上偷偷地看着她走路，那时他是不会与女人走在一起的，怕被别人看见了笑话呢！
　　
　　有时男人会很心酸，总觉得女人跟他受了太多的苦，挨了太多的累，这么多孩子，女人自嫁给他就是这样起早贪黑的过活，每想到这些男人就会更加拼命的干活，家里的一百多亩田地，他总是侍弄的井井有条，每天都在赶着那最后的一缕天光散尽才会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年复一年重复这样的劳作中，男人与女人的二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大女儿也参加工作两年多了，剩下的两个女儿都不喜欢读书，也都相继外出找了份工作，家里只剩下一个儿子在读高中了。男人和女人又开始盘算着到了下一年的春天就可以张罗着盖大房子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总是那样的兴奋，就连脚下的步履都轻飘了许多，这毕竟是他们很长时间的愿望了。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就是风也总是冷飕飕的，冰雪刚刚融化净，男人就开始忙着准备盖房子用的材料了，因为马上要春种的，材料都备齐了，好不影响田地里的事。女人依旧是每天跟着男人一样的忙碌，大女儿来电话总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事情，也总是劝他们别太累了，说盖房子的钱不够不用急，她上班这两年的积蓄够房子一半费用的，钱过两天就给邮寄回来，男人和女人听这话心里甜滋滋的，可是他们却不想要孩子的钱，说就是邮寄回来也不会用的，要给它存起来以后还给大女儿，孩子工作也不容易的。
　　
　　一春一夏的时间过去了，一所男人和女人梦寐了大半生的房子终于建了起来，看着宽敞明亮的新房子，男人和女人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新房子比旧屋子敞亮多了，爱干净的女人每天都是扫扫这里，擦擦那处的不闲着。每有女儿打来电话，她说的最多的都会是自己的房子：“丫头，早点儿回家过年吧，咱家屋里今年可暖啦！”那边的女儿都会呵呵的笑着说：“哎呀，妈，那得我们放假才可以回呢，您糊涂啦，哈哈哈！”“是，妈没说要你耽误工作，你好好在外边吧，别惦记我和你爸，我们都好着呢。”
　　
　　这一年的春节，家里格外热闹，过年的时候大女儿领回了他们未来的女婿，二女儿买回了村里的第一台液晶屏电视，男人和女人高兴的都合不拢嘴，看着自己操劳养大的这些孩子都这样孝顺有出息，所有往日的苦与痛都被这欢快的笑声给淹没了。女人依旧忙碌在灶台边，男人帮她打着下手，孩子们在屋子里谈论着一些他们不太懂的话题，这个年显得是那样的欢快祥和。男人和女人真真的是有一点儿体会到什么是天伦之乐了。
　　
　　几个女儿都开始工作了，男人和女人还是一样每天赶着最后一丝天光来做农活，村子里的人都说，别这样辛苦了，你家又不缺钱，男人总是一笑不语，女人不需要再做那许多的衣服鞋子了，在外的孩子已经不穿她做的这衣服很长时间了，只有男人脚上还穿女人做的鞋子。尽管女儿们买回来的衣服、鞋子有很多，可是他不爱穿的，他说穿了它们就不会做活计了，也不舒服，这样的衣服他只留着出门的时候穿，他已经穿习惯了女人自己做的。
　　
　　又是一个夏天了，男人和女人已经忙完了地里的农活，二女儿打来电话说已经订好了机票，要他们去她工作的南方城市呆一段时间，女人很是生气，说二女儿乱花钱，买什么机票，我才不去呢，家里的牲口可不能没人管呢！女儿电话里笑着说：“没事的，我都安排好了，小弟放假回去照看家，不会有事儿的，您们就出来溜达溜达吧。”男人在一旁笑着看女人说：“去就去吧，女儿工作几年了，在那里有了房子，我们还不知道楼房是啥样子呢，咱们也去看看，几天就回啦！”
　　
　　男人和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了飞机，到女儿那里的时候女人对女儿说：“你这个孩子，坐飞机有什么好的，我的头都晕的不行，两千多块钱就这样没了，嗨！”女儿不言语，一个劲儿的呵呵笑着看着她的母亲。
　　
　　转眼一年过去了，冬天来的时候，女人总觉得自己的头每天都沉沉的，也总有一些晕，她只与男人偶尔轻描淡写的说起，男人要带她去医院看看的时候，她总是说：“没事的，哪里会有那么娇气，过一阵儿子就好了。”每次孩子来电话问家里的事情时，她从不说起自己头不舒服的事，电话里只是不住的嘱咐他们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别光为了漂亮而不添加衣服。
　　
　　这一日，男人与女人又是早早的起床，因为今天有人来收购家里的大豆，几万斤呢，得要大半天的时间才会弄完。男人清早出去找来了几个人帮忙，大家有说有笑的忙活着，女人也是屋里屋外的跟着帮忙，一晌午的时间豆子全都装上了车，一年的收成又是很可观的，足够儿子上大学的费用了，尽管女儿们说弟弟上学的钱不用他们，可是男人和女人心里还是想自己供儿子的。
　　
　　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生离死别是在一瞬间的，卖完了所有的大豆，女人开始在自家的厨房里忙活，杀了鸡，炖在了锅里，满屋里飘着饭菜的香气，里屋的人们正在议论着这一年来田地里的事儿，男人也不时出来帮着女人添一把灶膛下的火，女人笑呵呵的把鸡蛋打在碗里，准备放到锅里的时候她忽然对男人说自己的头好难受，她用手捂着头说到里屋歇一会儿就好了，女人向前走着，突然一个趔趄趄就坐在了沙发上，好像是睡着了。男人跟过来叫女人的名字，女人却再也没有睁开眼与她心爱的男人说一句话，就这样用手捂着头安静的永远睡去了，男人蹲下来抱起自己的女人，呆呆的坐在沙发上，屋子里还飘着女人做好的饭菜的香气，那打好了的鸡蛋还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