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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井四壁光滑，虽然不是太深，但如果没有工具或外援，他自己徒手根本没有可能出来。他没有害怕，他是个40岁的汉子，又带着手机，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没有理由害怕。 暮色四合，他很饿，他知道挣扎无益，平静下来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报警求助。他掏出手机，心里祈祷千万别没有信号，果然被他猜中了，手机上一个信号也没有，可是居然打通了。对方很热情也很有耐心，一再强调说别急，一定要说出具体位置。具体位置？他蒙了。在这个地方，他生活了40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家。可是让他向别人介绍一下自己的方位，他真的说不明白。他嗫嚅了半天，还是说不明白，于是他说：“我先挂了，想好了再打。”放下电话，他不禁哑然，于是拼命地想，尽力把语言组织得清楚明白，比如说：从公路左边数起，第几条山路；那口枯井，在这条山路的几分之几处，有什么参照物。再打过去，很快就说明白了，他得到“立即出警”的承诺，心里安稳了许多，于是挂断电话，开始耐心等待。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虽然这里有几个山包，但是严格来说这里是平原。没有大森林，也没有野兽。他在山上承包了一块地种树，偶尔看见几只松鼠就够稀奇的了。他完全不用担心会有野兽来袭。可是天籁真是奇怪的东西，平时听它像悦耳的音乐，现在忽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一个大老爷们儿顷刻之间感到了孤独和无助。他想起了妻。每次他巡山，妻都在家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胡萝卜瘦肉包子。为了更好地照顾这些树，他们在山脚下盖了简易房，没有左邻右舍，他这么晚没回去，妻自己在家会害怕，也会担心他。 于是他把电话打给妻。他很少給妻打电话，他想去哪儿，吱一声，抬腿就走，妻也不看他，从鼻腔里哼一声，算是答应，该干嘛干嘛。他们结婚十多年，话越来越少，日子越过越平淡，但是互相依赖，谁也离不开谁。妻也很少给他打电话，因为她知道不管去哪儿，晚上他一定会回来。他们从没分离过，也没有机会分离。所以他不知道小别胜新婚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几时还对妻有过恋爱般的想念。 没想到，妻竟然关机，平时他们的手机从不关机。这娘们，他恨恨地骂了一声。想起妻，他就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妻做的小巧可口的包子，他有了饥渴的感觉。妻在干什么呢？他知道，妻每天清闲的时候少，洗衣做饭，喂鸡打狗，养花种菜，立秋以后，妻又开始晒干菜，腌咸菜，不论是茄子辣椒，土豆豆角，都被妻像变戏法似的变成菜干或者咸菜。凭心而论，他挑不出妻身上有什么大的缺点，那是个会持家的好女人，善良能干，尊老爱幼，长相也说得过去。如果说妻有缺点，可能是对自己不够温柔，妻每天总是埋头干活，对他爱理不理的，有时他白天时想抱抱她，她还嫌烦嫌羞。这一点让他很生气，觉得自己还不如妻养的那些小鸡小狗。妻对那些小鸡小狗可好了，总和它们说话，哄它们吃食。记得有一次，他午睡醒来，看见妻还在屋地中央忙碌，午后的阳光把妻的头发染成了金色，他的心里一阵温热，好像看见了新婚时的妻。那时的妻多么温柔美丽，热情大方，就像一盏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照亮了他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时光飞逝，妻不再像热情的灯笼，而像一只蒙尘的灯泡，温暖还在，却怎么看怎么都暗淡无光。可是那天下午，阳光濯亮了妻的脸庞，他蓦然发现，妻依然很美。于是他故意“哎呦”一声惨叫，妻放下手里的活，大惊失色地跑过来问他怎么了？他一把拉住妻的手，坏笑着说：“怎么了？想你了呗。”就去亲她。妻急躁起来：“别闹了，大白天的。”他不依不饶：“大白天怎么了？和我自己老婆，又没和别人。就一次，就一次。”说着手上就用了力，妻却翻脸了：“发神经啊你，赶紧干活去！”说着挣脱他的怀抱，蹬蹬蹬地跑了。他气得不行，喘了半天长气，穿上鞋就往外走，走到院子里，那不识趣的大鹅伸长了脖子向他要食吃，他想起妻对它们的好，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大鹅踢出好远，妻在后面高一声低一声地骂。 打不通妻的手机，他烦躁起来。枯井里的空间很狭小，他站一会儿很累，想要坐下又伸不开腿。他看着井口上那一方星空，遥远深邃的夜空加深了他的寂寞。他没念过多少书，很少这么安静地坐下来想点什么，现在他成了井底之蛙，他知道救援他的人一时半会来不了，他只有保持安静。安静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了，还渴。在家时妻每天都把一日三餐打理得很好，他从未体会到如此饥饿的感觉。秋夜的山里很冷，他穿得不多，因为白天温度比较高，他的身体又很好。他一次次侧耳倾听，听听有没有人打此经过，可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这个季节，庄稼都已收割完毕，没有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上山来。 以前他很讨厌巡山，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忍受不了这份寂寞。妻和他来过几回，但是每次回到家都累得像散了架，他心疼妻，就不让她再来了。后来他偶然和朋友学会了上网，并且有了几个谈得来的好友，再巡山就不再那么寂寞了。每次巡山之前，他都把手机电池充得满满的，边走边聊Q，也不觉得累了。当然，聊得久了，他也有了一个比较默契的女网友，他不知道怎么给她定位，在心里却把她当成了红颜知己。一天看不见她，会想。每次上Q,看见她的头像亮着，心里就莫名地激动。他是个感情比较细腻的人，会讨女人喜欢，软磨硬泡地终于把她的电话号码要来了。当然，他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不会随便去打，他怕影响别人的生活，他觉得一个男人应该光明磊落地活着。 只是有一次，在聊Q时他忽然想听听她的声音，得到应允之后他把电话打了过去。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有了某种反应，他害怕极了，三言两语就挂断了。他清楚自己不是坏男人，他没有不良嗜好，爱家，爱老婆，也爱劳动。他很享受现有的生活，不希望有任何改变。可是自从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之后，他总是不自觉的把这个声音和妻的声音放在一起比较，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妻为他奉献了青春年华，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他却把妻和一个虚拟世界里的人放在一起比较。有好几次他都想把这个事和妻说说，但一次次看着妻忙碌的身影，他欲言又止。 再打一次妻的电话，还是关机。他忽然担心起来，他家的简易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妻不会是出了意外吧？想到这，他出了一身冷汗，想起妻为他洗的衣衫，为他做的饭菜，当然，还有妻在寂静的夜晚给他的温情。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活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结婚，就像把两个泥人揉碎，揉成一团新泥，重新捏成一个他一个妻，他们互相爱恋，同时接受了对方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他挣扎着站起来，再做一次徒劳的努力，可是井壁又湿又滑，他挣扎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出去。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今天他才知道，他能扛得起200斤的粮食，能开走怪物一样的灭茬机，可眼下这口没比他高出多少的枯井，却成了他的软肋。 他喘息了一会儿，在衣服上擦擦手，又掏出了手机。面对这强大的绝望和空虚，他需要倾诉。他上了Q，正好她在。和她打过招呼，他就问她：猜猜我在哪？她猜了几个答案，当然全是错的。于是他就说：我掉进井里了，救救我！她很快回应过来：开什么玩笑？真无聊。他马上说：是真的，我真在井里。她的头像一闪，倏地暗了下去。他失望极了，想想自己可能是没有表达明白，掉进井里怎么能说话呢？于是他按出她的号码，想要解释一下。就在他即将发送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无聊。就算她相信了又能怎样？她还能在千里之外跑来救他吗？他删除了那一串号码，夜更黑了。 忽然，他听见山下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求生的本能使他下意识地想要张口呼救，却忽然用自己肮脏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在这个晚上知道了恐惧：这么晚了什么人会上山呢？就算他是人，会是好人吗？是鬼？是强盗？是焚尸灭迹的歹徒？他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是一个人，而且很轻。是妻，一定是妻！他熟悉妻就像熟悉他自己。当脚步声接近井口时，他激动地喊了一声：“老婆！”随着妻的一声惊叫，一盏灯笼照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顷刻之间就模糊了...... 妻把腿搭在井沿上，就坐在了井口上。她的挽起的头发掉下来好几缕，被山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像个大花脸。妻一定是又惊又怕，一路小跑着来找他。妻用一只手抱住灯笼，一只手摘下斜跨在身上的包，大咧咧地说：“接着！”就扔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一伸手，就托住了。打开包，是一瓶水和几个温热的包子，不用尝他也知道一定是好吃的胡萝卜瘦肉馅的。他看着妻，什么也说不出来。妻又扯开嗓子说：“看啥呀，快吃吧。我下午洗衣服手机掉水盆了，联系不上你都快吓死了。快吃，你吃饱了有劲了我一把就把你拽上来！” 他咬一口包子看一眼妻，妻怀抱着大红灯笼，美得像个新嫁娘。今晚的妻又变成了那盏大红灯笼，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