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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雪

散文
时间:2015-01-07 02:05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春在枝头点击:
        
  凡是到过我村景岳寨的人,只要与上了年纪的老人聊起《桃花雪》的传奇故事,他们都会津津乐道地讲述。这个传奇故事,既让讲者缅怀思远,又让听者回味无穷。
  
  这个传说故事发生在大明万历年间,这是个有关我村张氏祖先张三功的传奇故事。三功自小聪明好学,吃苦耐劳,跟父亲张景明学得了一手耕耧犁耙的好农活,又跟着村里的手艺人学得了编筐窝篓的好手艺,还能在逢年过节的“耍旱马,划龙船”的大型文艺活动中担纲主要角色。三功虽然不到结婚娶妻的年龄,但三里五村的媒婆们就差点没有把他家的门槛踢塌了,一身的布衣却掩饰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蓬勃英气。当他荷锄牵牛走在归家的路上时,引得大姑娘小媳妇侧目窥视。余晖透过树枝的间隙,把碎金散玉洒在高大挺秀的三功身上,也洒在哞哞欢叫的黄牛的身上。这幅工笔的《牧归图》,不知深深地打动了多少个姑娘的芳心。
  
  父亲终于在巧舌如簧的媒婆地说合下,为三功定下了邻村的一门婚事。这位姓贾的姑娘,据媒婆说,她淑良贤德,心灵手巧,绣花描鱼,纺织裁剪,烹饪蒸煮,样样精通。虽然出身农家,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与三功那真是天生一对。
  
  婚后,夫妻俩夫唱妇随,俦燕双飞,琴瑟和谐。白天,三功下地劳作,贾氏在家帮着婆婆料理家务,做些女工。晚上,一盏高脚豆油灯下,三功编篓,妻子纺棉。集市上,三功编的篓篮,妻子织的棉布,不一会儿就被抢购一空。背着钱褡裢,挑着扁担,三功一路哼着小调,幸福的云朵开满了笑脸。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寂静的夜色。儿子儿子的降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的希望,也平添了些许忙碌。日子在孩子的咿呀蹒跚中东升西落,在锅碗瓢勺的碰撞声中寒来暑去,在柴米油盐的烦恼中时空时满。
  
  常言道:谁家的烟囱不冒烟?皇家还有一段《打金枝》的故事呢?更何况黎民百姓家?
  
  这一日,夫妻俩不知为了何事置气。三功不理妻子,晨起兀自荷锄地,也不搭理去私塾读书的儿子。而妻子也不给丈夫留饭,吃了早饭后,她嘱咐了儿子几句后,就挎着小包袱去娘家了。傍晚,懂事的孩子放学后见爹娘仍然都没有回来,就去厨房烧火做饭。
  
  疲倦的三功荷锄归来,见一脸黑灰的儿子在厨房烧火,顿时火气上升。“你娘呢?走了?有本事甭回来!”这句气话刚被走进院子的妻子听见,这句火药捻子,点燃了一场口舌大战。满身烟灰的子儿把母亲护到了屋里,“哐当”一声,屋门紧闭,三功的声音在屋外无力地回荡着。
  
  拖着疲倦的身子,三功在大街上晃荡着,晃累着,歪在一堆秸秆上休息。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凉飕飕的夜风冻醒了三功,三功勉强站起身向家中走去。拍门,再拍门,屋门始终不开。“有本事别回来!”妻子还在生气,借用了三功的气话回应了拍门声。“娘,给俺爹开开门吧。外面冷!”孩子哀告着。“不开!他这几年的牛脾气见长了,如果不治治,那还了得?”
  
  晨晖微曦,贾氏就起床做饭。饭做好后,贾氏就摆好碗筷等三功回来吃饭。左等右等不见三功身影。饭菜热了凉,凉了热,依然看不看三功身影。贾氏极了,忙唤儿去地寻父。儿回,言父不在。闻听此言,贾氏慌了手脚。往日置气,三功总是到大哥家借饮酒装醉后歪在侄儿的床上混过一夜,天亮就回家,该干啥就干啥去了,夫妻俩的置气就会随着太阳的升起烟消云散了,可这次,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贾氏和儿子来到了大功家,大嫂看到神色慌张的贾氏,忙问出了出了什么事。贾氏简明扼要地说了三功未回的事后,就焦虑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嫂。大嫂一边安慰着的贾氏,一边喊来了正在清理牛圈的大儿子。大嫂再三地叮嘱孩子到了二叔家,见了奶奶该怎么说话,可不能让奶奶着急、生气。“还是我去看看吧,免得婆婆再埋怨、生气。”贾氏说完,就忐忑不安地向二叔的院里走去。自从分家后,婆婆不放心身体羸弱的二功,就一直和二功住在一起。
  
  贾氏焦灼不安地走进了二哥的家,见婆婆坐在堂屋前的枣树下缝补衣服,问了安后,就要替婆婆缝衣服。婆母抬眼看到贾氏不安的神色,就问出了什么事,贾氏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丈夫至今未回的原因。婆婆唉声叹气地说:“就是功儿做得再不对,你也不能不让他进屋啊。秋夜多寒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咋办呢?他喝点酒咋嘞?吸袋烟咋嘞?刘家的黑孩不比功儿的酒量大、烟瘾大?人家媳妇咋没有吵吵叨叨的?可你呢,就是容不下他这点小毛病。我儿多辛苦啊,可你……”说着说着,婆婆眼圈红了。“快去让他们爷几个找人哪,别杵在这儿了。”婆婆焦急地催促道。
  
  村北的玉蜀黍地里,沉甸甸的穗儿等待着喜悦地收割。秋风微拂,满眼金波洋溢诱人的黍香。丰收在即,就等着开镰收割了。前日集上,三功特地买新镰刀。哎——这头犟驴去哪啦?贾氏站在地头,焦渴地四下里张望着,站在身边的儿子,也举目搜寻着。
  
  村东头的码头上,渡船往来回复,就是不见三功的身影。自西北而来的汴水,静静地从村东头流过后就向东南流去。汴河两岸,时有挑担推车的行者向码头赶来。贾氏无力的靠在一棵粗壮的老柳树上,望眼欲穿地看着河对岸。儿子的好伙伴在不远处的水湾泮垂钓,看到了他们娘俩,就扬起了钓竿,一条欢跳的大鲤鱼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银辉。贾氏牵着儿子手,失望地离开了码头。
  
  夜色将暮,寻者陆续归来。昏黄的油灯下,众人无言。老爹坐在木凳上,不停地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吱吱地萦纡着淡淡的轻烟,呛鼻的烟雾时而引来几声咳嗽,沉郁的空气弥漫在众人心头。贾氏眼睛红肿,端着一碗热汤站在婆婆的床前。大哥疲惫地抱着头蹲在门口,大嫂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还不停地拍着晃着。“儿啊,你在哪里?”婆婆的长吁短叹,又惹来贾氏的一阵泪涟。
  
  三功睁开了眼,他想坐起来,但浑身绵软无力就是动不了身,而后,他试了几次才勉强地坐了起来。明亮的阳光从窗帘里透了过来,照得室内明净亮堂。靠着床头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着一把暖水壶和一个青花碗,八仙桌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副八仙过海的版画。我这是哪里?妻子呢?儿子呢?环顾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三功努力地从脑海里搜索着。
  
  “哎呀,你可醒来了。谢天谢地!”一个宏亮的声音刚落,一个魁梧的壮汉就跨进了屋里。他黑红的面容上,炯炯的目光中露着和善的笑意。白里蓝面的粗布夹袍,白袜黑布鞋,看起来爽快利落。
  
  “请问这位大哥,我这是在哪里?”三功疑惑问。
  
  “兄弟啊,这是我们的牌楼村。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这位壮汉边说边兴奋地向外面喊道:“爹,病人醒来了!惠儿,快去给客人烧碗热汤。”
  
  “醒来啦,好啊。宜民啊,你去告诉郎中,让他再来调调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走进了室内,他捋着银灰色的胡须,站在床前,瞧着三功的蜡黄的脸和充满血丝的眼睛。那位叫宜民的壮汉领了父命后就出去了。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终于醒来了。你咋受了那么重的风寒,郎中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的,就是不见你醒来。急坏我们了。”三功见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进来,刚欲探身下床见礼,却被老者上前制止了。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要乱动,好好静养。一会儿郎中来了,再好好诊治诊治。”老人和蔼地说着。
  
  “我怎么会在这里?”三功不解地问。
  
  “这是天意啊!”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三功。
  
  三天前的夜里,老人在外经商的儿子宜民推着独轮车走在回家的途中。离家还有百十里的路,不能再赶路了,何况时局不稳,流民、兵匪、响马不断地在中原游来荡去,路上时有“饿殍”、“路倒”,偏僻荒凉之处,冷不丁地会冒出一伙劫匪来。前方十来里外,有一处集镇,就在那里寻家客店过夜吧。想到这,他抬头看看了北斗星,又望了望朦胧夜色下自己所在的地方,然后,推着车向集镇走去。前面是一片阴森森的荒岗,此处传闻常有狐魅之类的鬼怪之事发生,而比狐魅更可怕的是,此地近来却经常被“蒙面劫匪”所光顾。白天过往行者皆战战兢兢,天一擦黑,过往的只有归林的倦鸟了。
  
  东张西望的宜民,屏住呼吸,惶遽地穿过了荒岗,正当他刚要松口气时,忽而又紧张了起来,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荒岗下的小路上有团黑呼呼的东西,似人若物。他不敢近前查看,唯恐遇到什么不洁的东西。他小心地推着车刚要绕过这团黑物时,恍惚间看到了黑物动了一下。他一惊,一个念头马上闪现在脑际:莫非这是劫匪乔装的路殍,专趁岑夜打劫路人的?他不由得摸了摸放在胸口的碎银,继而惶恐地推车离去。
  
  在拐弯处,他又惶恐地回头看去,唯恐“路殍”紧追而至。然而,那个疑似“路殍”的“劫匪”还仍旧躺在原地,丝毫不见动静。他停下脚步,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待了片刻后,仍不见“路殍”动弹,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放下推车,轻轻地向那团黑物走去,想一探究竟。近了,“路殍”不动,更近了,“路殍”还依然不动。他弯腰看时,终于看清了地面上躺着的真是一个人。宜民用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他也不动,再踢,依然不动。宜民蹲下身,伸出手,试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呀,滚烫滚烫的,额头上还黏糊糊的。是血,他受伤了。宜民赶紧解下腰带,把渗血的额头紧紧地缠住了。
  
  “喂,你是谁啊?怎么啦?”他抱着这个“路殍”问道。“路殍”金闭上眼,一声不吭。怎嘛办?管不管他?天这么寒,再这样躺下去,这个人就没有命了。救人要紧,父亲经常告诉他要多行善积德。
  
  宜民推着病人到了集镇的旅店里,安置好病人躺进客房后,他就让店小二把郎中请来了。郎中一针扎下人中,病人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后又昏迷不醒了。郎中用温水把伤口清理好后敷上了一些粉末,他又让宜民喂了病人一丸药。临走时嘱咐宜民要不停地用冷水给病人敷额头,用药水擦青紫红肿的身子,还得不停地喂些温水。宜民守在病人身边,一夜未合眼。天刚一放亮,店老板就催着他们赶快离开,恐怕病人死在他的店里。
  
  宜民雇了一辆马车,拉着病人向家中赶去。
  
  一路上,不断地给病人喂水,擦额头。过午后,马车到家了。一进家门,宜民就顾一路的劳顿,忙不迭地唤家人照看病人,他即刻亲自去几里外的镇上请郎中。
  
  听了老人的叙述后,三功感动得想再次起身道谢,可老者还是不让他下床。
  
  “请问老伯,您贵姓啊。我好来报答您们的恩情啊。”三功抱拳揖道。
  
  “本人免贵姓马,你就叫我马伯吧。路遇难者,谁都会伸手相助的。”老者和善地说道,“你这是咋弄的?又是高烧,又有红伤的。”马伯疼惜地问。
  
  三功只是无力地摇着头,嗟叹着。面对老者的关心,他不知怎么告诉这位好心的救命恩人,思量再三,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自从那天与妻子置气叫不开屋门后,他就吸着烟蹲在了屋门口。他想,妻子消了气就会开门的。但等了一会儿后,屋内却熄了灯。天太冷,他站起身来走动走动。夜越来越凉了。夜风透过夹衣,直往骨头里钻。他瑟缩着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大哥家的门口,刚伸手去叩门时却又缩了回来。他怕大嫂子再拿这事开涮,惹来侄儿们的笑话,他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夜静寂了,初夜时的圆月已经不见了,天幕中的布满了阴云,夜愈来愈阴沉了,夜风也不停地弄出了些名堂——枯叶在地上哗啦啦地卷着飕飕的凉风,这家的蓬门“忽通”,那家的木栅“呱嗒”,忽地吠狂声瘆得树枝乱颤。三功裹紧衣服,缩着脖子在这黑黢黢的夜色里瞎晃着。忽然,头部一疼,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三功醒来时,看到自己躺在土窑的地面上,一盏忽明忽暗的豆油下,是几张凶神恶煞般的脸,有的持棍,有的拿刀。莫非自己进了地狱,使劲咬了咬舌头,很疼。不是进了地狱,就一定是进了劫匪的“魔窟”。他冷得蜷缩着,他的夹衣、夹裤还有新布鞋已经“跑”在了“黑塔”魔头的身上了。劫匪们得意看着瑟缩发抖、牙齿不停呱嗒的三功。
  
  “入我们的伙吧,看我们多逍遥自在,要啥有啥。”“黑塔”瓮声瓮气地踢着三功说。“一会儿,你给我们推车。我们去邑镇老官家拉东西!”站在“黑塔”身边的那个手拿大棍的矮胖子用棍戳着三功说道。
  
  “俺胆子小,看到老鼠就害怕。这些事俺做不了。”三功颤声说道。
  
  “去!幺娃,教他练练胆!”“黑塔”向一个瘦高个呶了呶嘴。
  
  瘦高个拎着榆木棍子,拽着三功的发髻,恐吓道:“入不入!不入你甭想活着离开!”
  
  “俺见血就晕,从来没有杀过鸡。不但帮不了你们的忙,还会拖累你们!让俺走吧。”三功抖得更厉害了。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棍落下,三功的额头上的血就流了出来。
  
  “你入不入?入不入?”棍子在三功的身上乱打,三功在地上翻滚着,忽然,三功身子一挺,不动了。“头,这人真没种,你看,他不行了。”瘦子用手试着三功的鼻息。
  
  “把他拖出去扔了喂野狗!别误了我们的大事!趁着风高夜黑,赶紧去邑镇老官家拉东西!”
  
  其实三功心里清楚得很,不能给这伙劫匪硬碰硬,哀求不行,就“假死”,只有这样才能躲过一劫。身上的单衣抵挡不了凌厉的风寒,再加上身上挨了那么多棍棒,又被瘦高个拖了这么远的路,三功真的昏迷过去了。
  
  说到此,三功眼圈一红,噙着泪水感激地对马伯说,“多亏了宜民兄啊,要不是他及时相救,我这条小命还真得……”三功哽咽着,“马伯,您一家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不完啊!”
  
  “哎,这个世道啊,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再加上兵匪流寇,徭役赋税,简直没法让人活啊!你能醒过来,是老天有眼啊。”老者感慨万千,“皇帝躲在深宫大院,十几年不理朝政,只顾自个寻乐,天下不乱才怪呢?这伙劫匪也太狠了,看看把你打得……”老者看着三功红肿的手臂说道。
  
  宜民领着郎中进来了,郎中查看的三功的伤情后,开了一剂药方后对老伯说:“近来不要让他下床走动,他的外伤内伤都较重。一个月后身体方可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老伯谢过了郎中,忙让儿子宜民去厨房给三功端热汤。
  
  看着这好心的爷俩,三功不知说啥为好。
  
  晚上,三功把宜民叫来,让他帮忙找人往家里带封信。三功唯恐家人着急,但又不敢说实话,怕家里人担心,只有在信上说,他出来给人家帮工收割秋庄稼了,须得一个多月回家,不要担心他。家里的几亩玉蜀黍让兄弟们帮着收割。
  
  十几天过后,三功能下床走路了。正是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三功躺在床上让人侍候着实乃过意不去,他总是趁人不在时,便硬撑着下床活动。他想早些康复,好好报答报答这家人的救命之恩。这日,老伯和儿子、儿媳、大孙子下地收割稷子了,老太太在家里照看着七八岁小孙子和三四岁的小孙女。三功听着院子里孩子的热闹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扶着门墙走出了屋子,笑看着这和融的一幕,也打量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园。
  
  这是个四合小院,院子北面是三间堂屋,堂屋门前植着两棵石榴树,石榴树上的石榴笑得红了脸,有的还露着红玉似的牙齿。东西各三间偏房。三功靠在西偏房的门口,看着两个在做玩耍。东院墙下堆着的几捆新割的芦苇,引起了三功注意,他招呼小男孩过来,让男孩给他找个刀片,再搬来一捆芦苇。
  
  三功坐在矮凳上,手上的苇杆不停地在发生着变化,宽苇片变成细苇条,细苇条又在三功的刀片下变成了绵软光洁的苇丝。三功的手上好像依附了魔法,不大功夫,这些绵软光洁的苇丝就变成了一只只精美的蝈蝈笼了。两个孩子看呆了,老太太也不住地啧啧称赞:“神手!神手!”三功回身抽苇杆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她也正出神地看着三功“变魔术”呢,冷不丁看到一双英气的眼睛望着自己,顿时白里透红的脸颊上飞上了一朵红云,她扭身进了堂屋。三功这时才得见经常为他做饭的惠儿姑娘,还没有来得及道声谢呢,她却走了。三功看着惠儿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随后几天,三功给老太太编了一只精致结实的馍筐,又给惠儿姑娘编了一只精美的针线筐,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马老伯闲来时也忻然捋须静观。
  
  三功还不能长时间的坐立,身上肿胀的地方还没有完全消退,可他向来勤快惯了,哪里能长久卧床?只要能勉强下地走动,他就不会让自己闲着。院子里的几捆芦苇已被他劈成了粗细不一的苇篾,分类捆了几捆,而后,他的报恩工作就开始了。
  
  几张苇席编好了,那张有醒目“寿”字的圈床席被老太太拿走了,镶嵌着一圈花朵的圈床席被嫂子拿走了,散发着芦苇清香的亮洁苇席被惠儿姑娘拿走了。
  
  还有几张式样新颖别致的苇席被大哥带到了集市。大哥回来后,伸出大拇指,拍了拍三功的肩膀。
  
  老伯怕三功累着,总免不了要提醒三功注意身体,好好养病,三功却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力量来报答这家好人家,他怎么舍得休息?力气活做不成,这些手艺活还是不碍身体恢复的。
  
  一捆捆的荆条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荆篮、荆筐,一车车的芦苇,变成了一车车的苇席。每次赶集回来,大哥总是笑眯眯的,也总免不了要和三功喝上一壶。
  
  这家人早已把三功当成了自家人,三功也感到了这家人给予自己的亲情温暖,渐渐地,大伯,大妈,大哥,小妹,他叫得也怪亲切的。
  
  一日早饭后,马老伯他们去地犁地了。三功正在院子里编苇席,一个双鬓插花,身穿石榴裙的妖冶的女人敲开的马家的门。一进门,就地拉着老太太的手嘘长问短的,亲热得不得了,说话时,眼珠子四下里骨碌碌地乱转。末了,她才说明来意,她是受人之托来给惠儿说媒的。男方就是她以前提过的李县丞的瘸儿子。老太太皱着眉听完了媒婆的这番话后,立即告诉媒婆说:“我家的惠儿已经订好了亲,马上就要成亲了。不烦您费心啦。”媒婆冷笑着说:“我这可是受李大人之托。他家的公子早就看上你家的惠儿姑娘了,只是碍于他有个悍妇。现在这可好了,她前几天病死了,这可该你家惠儿去享福了。”老太太听得脸色发白,眼露愠光,不客气地说:“你走吧,我家蓬门荜户的,从来未敢想过此等好事。再说,我家的惠儿马上就要出阁了。请您给他另寻好姑娘吧。”老太连推带搡地把媒婆“请”走了。
  
  从堂屋的西间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你知道不?因为你,你爹俺俩没睡过一天囫囵觉。恐怕委屈你,总想给你寻个好人家,可寻来找去,就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哎——愁死我们啦。那个媒婆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钱她啥缺德的事都干。你听到了媒婆的话了吗?李家是个“火坑”,我们又惹不起。这乍办呢?”
  
  “娘,您老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一会儿俺爹俺哥就回来了。”惠儿柔声地安慰着母亲
  
  晚上,马老伯来到三功的屋里,坐在矮凳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团团烟雾氤氲在老伯悒郁的脸上。
  
  “呼呼——”外面秋风骤起,窗户纸被吹得“忽嗒忽嗒”乱响,一股彻骨的寒气从窗缝儿中挤了进来。宜民拿着一件棉袍和一双新鞋子进来了,说是妹子新做的,让三功穿上挡挡寒气。三功接过棉袍和鞋子,感激得不知说啥好。
  
  宜民看着闷头抽烟的父亲,说:“爹,我们得像个法子啊,既然李家遣媒婆来,就说明是他们看好了。那样的人家,谁肯让女儿去啊!就是把姑娘捣进粪坑里,也不能给他们!爹是有名的恶官,儿时出名的恶少。他家一连死了两个媳妇了,都是病死的吗?”宜民越说越气。
  
  “嘭嘭嘭,嘭嘭嘭”,马家的门被拍得震天响,三功心里一惊,宜民警觉地对父亲说:“大概又是李家遣人来了。爹,咋办?”
  
  “你去告诉他,就说明天就是你妹子的喜日。让他们死了这份心吧!”
  
  门口站着两个衙役和那个媒婆,媒婆的手里还提溜着几盒点心,看到门开了,就要进院里。宜民魁梧的身体堵在了门口,婆婆挤了挤,没有挤进来,就扬着手里的点心说:“我是受李大人之托,来给马老先生送点心的。”
  
  “请您回吧,明天就是妹子的喜日。我家正在忙着筹办妹子的婚事,没有时间招待你们!”宜民说完,关上了大门。
  
  宜民气呼呼地回来了,“就是那个媒婆。这咋办呢?这是啥世道啊!”
  
  老爹又急又气,烟锅里的烟叶已经燃尽了,可他还吧嗒吧嗒地抽着。
  
  “爹,得想办法啊。明天他们还会来人,要是得知我们欺骗了他们,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是啊,我们去和你娘商量商量吧!”老伯站起了身。
  
  外面的风更大了,门环被风吹得呱嗒呱嗒地直响。三功惶惶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担心马家,更担心惠儿,多好的一个姑娘啊,要是进了那个“火坑”,还会有好日子过吗?眼前,惠儿的一双丹凤眼羞涩地看着她,身子一扭,插在云髻上的银蝴蝶一颤一颤地飞走了。这么好的姑娘,千万不要跳进那个“火坑”啊。正当三功一边着急一边念叨的时候,宜民进来了,明亮的眼光中闪现着喜悦和担忧。三功急切地看着宜民,刚要问宜民惠妹的事情咋办时,宜民却先开了口。
  
  “功弟,你在我家这么久了,你说,我家对你如何?”
  
  “民兄,你家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一辈子也报不完。”“你看咱惠妹如何?”
  
  “好的很啊,无论是长相或是人品,她都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在宜民脸上一闪而过。
  
  “你也知道,我家遇到了难事,不知你可否愿意帮忙?”宜民望着三功明澈的眼睛问。
  
  “民兄,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家对我的恩情我正不知如何报答呢,能为您们分些忧,做些事,是我求之不得的!说吧,民兄,我能帮您们做些什么事?”三功爽快地说。
  
  看到三功这么爽快,宜民倒是不好意思了,他吞吞吐吐了大半天,然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三功说:“只有这样了做了,别的没有办法。你看行不行!”宜民这番摸不着头脑的话让三功听得一头雾水。
  
  “是这样的,我媳妇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爹和娘都同意了。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宜民绕了这圈话题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功的反应,看到三功越听越急的样子,他紧皱眉头,长叹一声:“没法啊,咱妹都勉强同意了。你说,咱妹都同意了,你能不同意?”宜民戚然地揉了揉眼睛
  
  “咋会不同意呢?你说吧,让我做啥事?”
  
  “好,既然都同意了,这事就好办了。我家就能躲过这一难了。”宜民有了信心,“我们想让你假扮新郎,骗骗李家。只要他们不来纠缠,我们就没事啦。”
  
  “这……这……这事啊……”宜民的这句话,让三功不知所措,他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立即应诺也不好,马上回绝更不妥。
  
  看到三功为难的窘态,宜民焦虑地说:“倘若不出此下策,李家绝不会放过我们。我家今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好吧,只要令妹不嫌弃,这个忙我愿意帮!”三功决然地说。
  
  “好吧,我现在就去通知街坊邻居,明天让婚礼办得像样些,李家就死心了。一会儿,我和你嫂子来帮你布置新房。”安排完这些后,宜民出去了。
  
  环顾着布置好的新房,三功茫然地站着,这件突出起来的“喜事”,却让他没有一点“喜气”。他想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婚礼,想到了新婚之夜端着红烛台,挑看新娘的情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子,鼻子一酸,眼里湿潮湿潮的。帮了老伯家的忙后,也该回家了,离家已快两个月了,身体基本上恢复了,回家后家人就不用担心了。再想到在老伯家受到的照顾,愧疚之感涌上心头。有恩不报非君子,这条命就是马家帮着捡来了,怎能在他们有难之时逃避呢?惠妹的命真苦,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左思右想,转辗反侧,三功一夜未眠。
  
  天刚亮,到马伯家帮忙的、贺喜的乡亲就陆续地到来了。
  
  在宜民的操办下,这场“假婚”办得热热闹闹,当新郎牵着红布那头的新娘步入“洞房”后,躲在院外窥视的媒婆和衙役灰溜溜地走了。
  
  天还没有擦黑,就从大街上传来了阵阵的嚷闹声、哭喊声。俄而,几个官差就闯进了马家的院子,看到老伯、宜民、三功,不说青红皂白,抓起来就走。老太太拽着老伴不松手,哭喊着问官差要把他们带到哪里?他们犯了什么法?官差一脚踢向老太太的心窝,恶狠狠地说这是皇上的命令,要让家中的男丁去修护黄河大堤,还要去疏浚通济渠。老太太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嫂子和惠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宜民挣脱官差的撕扯,扑向了母亲,抱着母亲嚎啕大哭。老伯顿感天昏地暗,一头栽在了地上。院子里又涌进来几个“判官”似的衙差,他们把哭喊的宜民和三功连扯带拽地抓走了。身后,哭声一片。夜色,阴森可怖。整个村子,陷入了凄凉昏暗之中。
  
  秋风凄厉,秋雨淫晦。泥泞的路上,浑浊冰凉的泥水像一条条的河蛭直往修堤疏浚的民工脚下直钻,冰针似的雨水无情地刺在民工的身上。风越来越狂了,雨也越来越猛了,衙差的皮鞭也越来越狠了。疾风暴雨中,三功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宜民,艰难地走在饥疲不堪的民工队伍中。
  
  雨,昏天黑地地下个不停。浑身湿淋淋的民工瑟缩地向前蠕动着。正当队伍刚要接近黄河大堤时,忽听有人大喊:“快跑吧!黄河决口了!”还没有等三功反应过来,汹涌的浪涛铺天盖地地向他打了过来。
  
  三功醒来后,感到浑身胀疼、酸软无力,他想挣扎地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在树杈上挂着,肿胀白腻的双脚还在被疯狂的浊流舔舐着。头上,是黑沉沉的夜色,身下,是一望无际的“泽国”,恣意骄纵的河水和着阴暗冷森的凄风,扑打着在洪流中挣扎的树头。他想伸手抓住树枝坐起来,可是,却抓住了一根正在往上攀援的大花蛇,他一惊,手一松,差点掉下树杈。惊魂未定的三功忽然感觉到有几只“吱吱”乱叫的老鼠正在逾过他的脚面往上爬。三功刚要动弹了,身下的树枝就颤抖地呻吟开了,他只有一动不动地躺在树杈上,目睹着花蛇“守株待兔”的惊险一幕。
  
  终于熬到了天亮,三功看清了自己在榆树杈上挂着,提心吊胆了一夜,终究可以坐起来了,他抓紧了眼前较粗大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欠起了身。茫然四顾,混流浊浪中,时有露出水面树枝在摆动着,一些散发着腥臭味的肿胀尸体在漫无目的地漂流着,几只啄食的小鸟在尸体上争抢着。不远处的漩涡里冒出了一条花蛇的脑袋,它极力地从水涡中游出,昂着头寻找着攀援的目标……
  
  日升月又落,长庚别启明。三功说不清自己在榆树杈上呆了多少天,饿了,就捋一把榆叶吃,瞌睡了,就抱着树枝眯一会儿。浑浊的黄河水在慢慢地减退,几块地面渐渐地露了出来。从远处的残垣断壁,已经能模糊地辨出是村庄的轮廓。三功下得树来,忍着辘辘的饥饿,迈着酸沉的双腿,踩着稀泥窝的路面,寻找与他同来的宜民恩兄。
  
  洪水消退的地面上,人畜的腐尸随处可见,来不及收割的高粱、包谷、蜀黍等农作物已经在泥水里长出了恹恹的黄芽,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逃荒的难民。往日黄昏,家家户户的烟囱已冒出了留恋拇堆蹋丝村庄,却暮色萧条,悄无声息。大多的土坯房舍已成废墟,偶尔地传来一阵儿哭丧声,骇得老鸹扑棱棱地飞离了枝头。
  
  一路打听,一路寻找,三功回到了牌楼村。
  
  刚从洪水中醒来的牌楼村,也已是满目疮痍。东倒西歪的屋舍,断垣残破院,忽飞忽落的群鸦,阵阵凄厉的哭丧长调,让人毛骨悚然。罹难天灾的村民,有的刚把遇难的亲人送走,活着的却又染上了瘟疫,村里已有几家携老挈幼逃难去了。马老伯奄奄一息地躺在新搭起的屋棚里的铺板上,嫂子和惠儿在铺板前忧虑地垂立着。
  
  三功看到坍塌院门,愣了一下后,迈步进了凌乱不堪的院子。正在整理院子的大侄子连忙招呼三功进来。惠儿看到了三功,眼圈一红,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三功拉着老伯枯黄的手,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伯气息微弱地问三功地:“功儿,宜民呢,他……他回来了吗?”三功摇着头,默默地流着泪。老伯拉着惠儿的手,放在了三功的手心上,浑浊的泪水纵横流淌。“功儿,托付给……你一件事,行吗?”三功点头道:“老伯,你说吧。我一定答应!”“功儿,这个……这个家,就……就托付给你了。惠儿……惠儿就托付给你了。我……放心了……你要……要好好对她……”不舍与牵挂的泪花溢满了老伯的双眼,他拉着三功和惠儿的手突然一松,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三功、惠儿跪在了老伯的床前……
  
  自隋炀帝耗尽民脂民膏开凿了大运河以来,江南的物资便源源不断地运到了隋唐的皇都。运河的漕运为大唐、北宋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安史之乱”时,这条奔流不息的大运河,为郭子仪和李光弼的部队运来了江南丰裕的粮草,使军内士气大增,战马嘶鸣,铠甲雪亮,将士们浴血奋战,终于扫平了叛乱。大宋政和与宣和年间,皇家修建的豪华山水园林——艮岳,也是靠着这条浩荡的大运河,把江南的奇石秀木等罕见的稀世珍宝运到了汴京,成就了让世人惊艳的“人间仙境”。
  
  运河,的确给统治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也给两岸人民带来福祸。风调雨顺时,两岸人民,舟来楫往。南北商贾,买东卖西。运河之上,虹桥飞架。清波潋滟,鸥燕剪飞。澄碧蓝天,倒影水面。微风轻拂,蒹曳荷舞,好一卷美妙的清明上河图。可遇到洪涝年景,王公贵族仍能安享太平,而两岸的老百姓却却在洪灾中饥寒交迫,甚至命丧洪波。
  
  万历年间,神宗疏理朝政,一味的沉湎于修仙问道的“长生术”中,任凭官僚宦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国政大事,民生大计,整日地在攻讦与推诿的阴霾间漂浮不定。“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神宗,竟能十多年在深宫大院里不见大臣,因而在我国的青史上泼墨大写意地抹上了昏聩的一笔。
  
  朝廷昏庸民受害,万历年间的中原地区,由于朝廷不重视运河的疏浚,致使河水一遇涝灾就决堤溃泻,泛滥成灾,给两岸人民造成极大的危害。
  
  正当三功和修堤疏浚的民工们,迎着凄风,冒着昏雨,踏着泥泞,艰难地向着黄河大堤赶去时,贾氏正在草屋内望着淫威不减的秋雨,望着地面交汇打漩的积水,她不时地唉声叹气着。乖顺的儿子坐在木墩上,帮着母亲剥毛豆。
  
  “扑嗒”一声响,用土坯垒成的鸡舍坍塌了。黑沉沉的天宇像是被谁戳了个大窟窿,雨水“哗哗啦啦”地泻个不停。一道明亮的闪电刚把阴暗的玉宇划破,随后“咔嚓”的一声炸雷就接踵而至。贾氏紧紧地抱住了惊骇的儿子。
  
  “他婶——发大水了——快跑吧——”一个声音在雨帘中嘶哑地高喊着。
  
  贾氏惊得双腿发软,赶紧让儿子披上蓑衣,她自己身上的蓑衣还没有披好,就拉起儿子,跑到东墙下,从腿肚深的水涡里拽出了木筏子。
  
  势不可挡的洪水像一头发怒的魔鬼,每到一处,房屋颤栗,草舍坍塌。它擎风掣雨,恣意妄为撕咬着、吞噬着在洪水中挣扎的人们。
  
  贾氏一手抱紧儿子,一手紧紧地抓着木筏。木筏子在凶猛的洪波中打着漩,翻着跟头,贾氏拼命地抱紧儿子,抓牢木筏。一只木盆被洪浪推了过来,木盆里小孩双手抓着盆沿,哭喊着爹娘。洪水在上涨,房顶在减少,树梢在变矮,淫雨在加剧。
  
  洪水退后,贾氏领着儿子加入了逃难的大军。
  
  安葬了马老伯后,三功领着惠儿他们一边忙着修整家园,一边还要领着侄儿去地抢收浸在泥水里的发了芽庄稼,赤脚把泥垄里没有来得及挖出的红薯踩出来,然后,把在洪水中泡得发了芽的麦种撒在泥水的田里。
  
  勤快的惠儿和嫂子帮着三功晾晒抢收回来的庄稼。
  
  三个月后,家园修整好了。三功对惠儿说要回景岳寨看看,他不放心她娘俩。惠儿包好了几件衣服,又拿了几件首饰,交给了三功,让他典当后给她娘俩些东西。
  
  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刮起来了,彤云密布的天空预示着一场大雪将至。村口,惠儿,攥紧了三功的手,噙着泪,依依不舍地望着丈夫。三功疼爱地催促惠儿回去,他怕惠儿受风寒。惠儿红着脸,低声地对丈夫说:“你要当爹了,别让孩子等急了。”三功甚喜。告诉惠儿,他回家看看家人就回来陪孩子。
  
  春节临近,惠儿天天到村口张望。
  
  大年三十,当家家户户的鞭炮响起来时,在院门外张望的惠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正大踏步朝她而来。
  
  年夜饭后,刚才还一脸喜气的三功,却坐在床边闷头抽起了旱烟袋。惠儿问她娘俩过得咋样,她让三功过几天回去把她娘俩接来同住。
  
  三功沉默了一阵后,声音低沉地告诉惠儿,景岳寨的洪灾比牌楼的还要厉害,黄河决堤,汴河堤溃,洪水泛滥,村庄被淹。在洪水幸免的难民都逃难去了,村里没剩几户了,自家的亲人不知跟着那股流民逃往何方。三功在景岳寨走了几圈,都没有问出亲人的音信,他把院子修整好后就回到了牌楼。临走时,把自己在牌楼的地址告诉了刘大叔,嘱托他一定要告诉逃难回来的家人。
  
  六年后的一个春日,三功刚把新盖的草堂上的窗户糊好,就坐在院子里闷头抽起了烟,刚会说话的小儿子,拿着糊窗户剩下的纸,让父亲给他做“风轱辘”,懂事的大儿子领着弟弟去逗蝈蝈笼里的蝈蝈了。
  
  惠儿知道三功的心事,忍着泪,默默地进屋拿出了一个小包裹。
  
  “你再回去看看吧。他们为何一直没有回音?”惠儿无时不在牵挂着景岳寨。
  
  三功把两个儿子揽进怀里,轻轻地抚摸孩子的头。看到父亲胳膊上的挎包,小儿子非要让父亲带他一起去,拉着父亲的胳膊哭天抹泪地就是不松手。惠儿泪水连连,也上前挽住了丈夫的胳膊。
  
  “你们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三功忍着泪水,头也不回地出了村。拐弯处,他看到惠儿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在村口向他眺望着。
  
  远远地,三功就看到了渡口边的大柳树,在微风轻抚下,婀娜的柳枝,绿烟笼树,绿云萦绕。他的眼眶润湿了,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可爱的家乡。明澈的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两岸金黄的油菜花从中,蛱蝶飞舞,清香怡人。抓髻小童,手拿风轱辘,在绿草如茵的河岸上欢快地奔跑着。
  
  多少个萦梦的家门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是自己的家吗?这个快和他一般高的孩子是谁?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这就是自己的家,正在剁院墙的孩子就是自己的朝思暮想的儿子。三功撂下包裹,二话不说,挽起裤腿,拿起铁锨就剁起院墙来。
  
  快到做午饭的时候了,儿子进屋告诉正在纳鞋底的母亲,说有个要饭的在帮他剁院墙,让母亲多添一碗水。母亲听后一惊,马上问儿子,要饭的左腿上是不是有一个核桃大的瘤子,儿子说是的。母亲赶紧站了起来,来到了三功的面前说:“你个鳖孙,这几年你死哪里啦?还知道回来啊?快进屋吧!”
  
  当三功问起村里那个他给留口信的刘大叔时,妻子告诉三功,刘大叔在他们没有回村时就病死了。逃难的人也是这两年才陆陆续续地从陕西、安徽、荆州等地回来。
  
  在这场洪灾中,三功的父母和二哥皆罹难。
  
  三功到坟茔里祭拜了亡灵后,把自己这几年在外的经历告诉了兄嫂和妻子,他们都感激马家的恩情,对三功的再娶深表同情和理解。善解人意的妻子也同意让三功照顾惠儿一生妻子的支持让三功非常感动。在家的三个多月里,他把几年失去的责任拼尽全力地偿还给妻儿。连夜编修缮房屋用的荆笆,起早砍建造房屋用的檩条。田畎地畴间,日中汗珠流。晨风余晖下,草蒿别锄头。
  
  站在地头杨树下的妻子,提着暖壶,喊着挥汗如雨的丈夫歇会儿再干。
  
  责任,在默契间传达着亲情与牵念;义务,在时光的流转中迎来送往。
  
  几十年过去了,三功已是耄耋老人了。景岳寨家的儿孙满堂,牌楼家的子嗣旺盛。
  
  这年一入冬,三功就感觉身体大不如以前,走几步就会气喘吁吁,畏寒怕冷。这天,他吃了早饭后,就和往常一样揣着袄袖,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晒太阳,一只小狸猫蜷着身子卧在他的腿上。几年前,自从贾氏因病离开了人世后,三功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往日结实的身板日渐式微。双腿总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无法像以前那样轻快地走路,唯有借助拐杖才能颤微微地挪动几步。儿孙们非常孝顺,平日里热茶汤煲的没有断过,馍软菜烂,饮食周全。景岳寨的儿孙们悉心地侍奉着三功,牌楼的儿孙也经常到小寨看望三功。
  
  一日,牌楼的儿孙赶着马车又来景岳寨看望三功了。午饭后,牌楼的儿孙要把三功接到牌楼赡养,让他和马氏颐养天年,共享天伦。景岳寨的儿孙说三功年事已高,经不起颠簸,还是在景岳寨养老吧。牌楼的儿孙说,他们已经考虑到了,车上已铺好了厚厚的新褥子,他们不会让老人旅途之苦的,再说,马氏非常牵挂三功,她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非得让他们把三功接回去不可。三功也有一年多没有回牌楼的家了,他也非常惦念马氏,也想回牌楼看看。景岳寨的儿孙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三功搀上了马车,又把一条新棉被抱进了车上。
  
  翌年刚开春,景岳寨的大儿子就赶着马车来到了牌楼,说是他的四儿子三月初六要娶媳妇,须得请父亲回去参加婚礼。三功听说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把还在冒着青烟的烟锅往鞋底上一磕,拄着起拐杖就要走。马氏笑他老小孩,进屋拿出了一件新做的薄棉袍,披在了三功的身上。把一个放着新鞋新衣的包裹递给了三功的大儿子,牌楼的儿孙们也都送上了贺喜的礼品。三功在儿孙们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他扬了扬手,对扶车而立的马氏说,参加完三孙子的婚礼他就回来了,把家里的老白干给他放好,别让馋嘴的大孙子给偷喝了。马氏揉了揉将要流出的眼泪,嘱咐景岳寨的大儿子,路上慢行,早些回来。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马氏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她记不清这是一生中的第几次离别了,可她却知道每次的别离都会让她饱受思念痛苦。盼星望月,翘首以待。怨天长,恨夜慢。春来柳枝染绿,凝目南望归途。夏去熏风云蒸,残宵忽醒泪濛。聚春夏,别秋冬。花开双飞燕,绿肥杏儿甜。相聚时,月色融融,别离后,暖春却似寒秋。
  
  马车早已没有了踪影,可马氏还站在村口,向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张望着,张望着,可她哪里知道,这一别将是最后的分离。
  
  参加完了三孙子的婚礼后,三功就一病卧床不起了。景岳寨的儿孙们又是寻医问药,又是悉心护理,昼夜守在三功的床边。牌楼的儿孙得知三功病后,赶着马车非得要把三功接走看护,景岳寨的儿孙们说什么也不同意了。牌楼儿孙看到三功的病情严重,也不再坚持了,就昼夜地在三功的身边侍奉着。
  
  忽一日,牌楼的儿孙来报,说马氏快不行了,想要最后看三功一眼。已是几天水米没有打牙的三功,听到了马氏将要离世的消息后,马上睁开了昏黄的双眼,硬撑着下床,要去牌楼看马氏。景岳寨的儿孙们说啥也不让三功下床,一滴滴浑浊的泪水从三功的眼眶中溢了出来,他断断续续地对儿孙们说,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他从来没有忘记跪在马老伯床前的承诺——要照顾惠儿一辈子,他要满足惠儿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愿望。
  
  听着三功的这番至真至情的肺腑之言,儿孙们都感动得落泪了。
  
  马车轻缓地行驶在明媚的春光中。艳阳高照的蓝天下,阡陌在绿茵茵的平野上纵横交错,衢道两旁的树木新绿葱茏,时有燕雀翩飞啁啾其间。远处的绿野上,仿佛有一片袅娜的红霞,在阳光下的辉映下,绚丽曼妙,宛若仙境。马车驶进了“仙境”,那一株株粉面红腮的夭桃正在春风中含笑吐香。
  
  靠在儿子怀里的三功,看着眼前如画的春景,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笑意。
  
  在景岳寨儿孙的一路陪护下,三功终于回到了牌楼,当两双蜡黄干枯的手费劲地牵在一起时,灯台上微弱了火花跳了两下后忽然熄灭了。
  
  每个在场的儿孙们,看到这场别离人世的凄美时刻,都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子夜,一场罕见的桃花雪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少顷,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白纱。
  
  一轮红日映照下的雪原上,银装素裹,肃穆庄重。一朵朵粉红的桃花之上,闪耀着晶莹如玉的白雪。
  
  2015年1月6日子时草就
  
                            (散文编辑: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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