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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许静的希望越来越模糊。上班时她来得最早，回去最迟。总盼着再见到那个人，哪怕有那个人的音信也好。没有，每天都没有。那个人一去杳无音信。然而，那个人却把她少女最初的情怀连同梦想，一起带走了。有时，她会哼上几句歌曲排遣心绪：盼望你能春天来，谁知已过了百花开…… 没有希望的等待，无处可说，只在她心中秘密地思念。谁也不知道，甚至连等待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没表露过，也没来得及表明。 鸟语惊心，花香醉人。积压在她心头的思念、怅惘、失落、感伤，粘稠在一起化也化不开。她多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上一回。她有时会想，抛下一切，不顾一切，只身一个人去南方，到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他，只为与他再次重逢。 但他在哪里？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叫她：“嗨！姐们，出来帮个忙！”是他！是他？他的声音早已被她刻骨铭心。她永远也忘不了的那个叫严然的高个子大男孩，此刻站在初夏的阳光下，隔着窗户玻璃，向她招手笑哩。她冲出办公室，跑到他身边。见到他周围大大小小的包袱狼藉一地，汗水已濡湿了他背后的衣衫。他还是那样子，憨直地、不在意地笑。 行李收拾了一半，她忽然崴了脚，便哎呦一声叫痛，他急切地问怎么了？要不要紧？这一问，她就哭出声来。哭得缠缠绵，情深意长。不像是脚痛，分明是等待多日伤得心痛。这个平日里自有主张的大男孩，处理事情干净利落，这回却不知道怎么应对。 招来出租车。他要搀扶她上车，鼓励她坚持走几步。她仍坐着一动不动，擦着泪还说痛。他窘急得没有办法，说：“这可怎么办呢？”就听到她接着说：“难道你就不愿抱我上车吗？”再看她也没有了泪水和哭声。笑靥飞上了红意。 她搂住他的脖子，天空在她头顶眩晕得颤抖。梦寐的怀抱里，她甘当一只幸福的小鸟。 就这样，他们第一次有了拥抱，这么贴近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他和她在年前秋、冬里相遇相识，相处在这个偌大的京城。他来自南方的农村，在北京打工。她是个说话满口京腔的北京姑娘。两家相距很远。京城和农村相距更遥远。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个人相距很近，两颗心靠得更近。这就足够了。彼此没说出来，都把这份秘密藏在心里。 心中有个恋人，身外有个世界。他因爱着心中的恋人，而深切地爱着这个世界。他每天最早一个来到办公室，在窗前远眺着她长长的秀发飘逸在晨风和霞光里；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站在窗前目送她青春、亮丽的身影，随人潮涌到天边。每天这样看风景。风景进入他梦中，装饰他的梦。 工作闲暇的时候，他和她说起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淮河，日夜奔腾不息地流淌在都梁山脚下，他的家就在松竹掩映的半山坡。天天听得见淮河的波涛声和水面上隆隆的马达声，船儿排成长长的船队，压着连天的波浪，穿过眼前，插入天际。清晨打开门，袅袅雾气，笼在山间和河面上，仙境一般，又温柔又朦胧。最好看的是秋天，河甸上芦花白头的时候，金色的夕阳染红了河面，也染红了满天芦花……说着的人如痴如醉，听着的人也如痴如醉。听着，听着，她清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对他家乡莫名地向往。有一次在梦中和他一起来到那个神秘的、美丽的地方。 他们知道，北方的温暖的冬天里，爱情已经悄悄来临。 但他不愿吐露真情。纠结在他心中的原因，就因为严然是一个来自农村的打工者，许静是一个美丽的北京姑娘。他想，如果他一不小心说出来，就会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他们纯洁、神圣的情感，就会被玷污了。他想彼此留着一份美好，从此天各一方。他选择了悄悄地离开。 然而，留在北方冬天里的东西太多太多，越想放下，日子久了，越是折磨人。哪怕只要再见上她一面，仅仅一面而已。见过之后，他带上自己的悲伤而去。她的美丽，她的一颦一笑还留给她自己，留给繁华的北京，留在他永远伤痛的记忆里。他来了，背负着他的行囊和犹豫，徘徊在中午寂静的办公室门外。她在里面，早就等着他，每天在等他，今天终于等来了。 成熟了的爱情如瓜熟蒂落。他们将要双双牵手，走向人生。 穿过一条大街，当她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古旧的、青石板铺成路面的巷口时，就看见爸爸站在这里等她。爸爸多年前就有个习惯，在这里等女儿。他病腿残疾。女儿小时候放学时，他在这里等她；女儿工作了，他还在这里等她。每次女儿拉着爸爸的手，走向家门。爸爸很开心地称，女儿是他的小手杖。 到家后，女儿郑重其事地对爸爸说：“爸，我跟你说个事。”爸爸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掌上明珠。她出落得娉娉婷婷，眼睛清澈得藏不住一丝虚假和谎言。秀发飘散出香味。一绺云鬓从额头斜垂下来，半拂着一侧脸庞，俏丽得情致万千。发觉她已经长大了。长大了的女儿不由娘，当然也不由得爹了。悔不该当初给她找个后妈。爸爸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事情，认真地听完后，已然很开心地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论你如何选择，我赞同！” 女儿和心爱的人带着腿脚不便的爸爸，千里迢迢，来到淮河岸边参加他们的婚礼。婚礼主持人问此刻很幸福的爸爸，有什么感想和感言，请他到台上说一说。女儿这个小手杖就把爸爸扶到台上，对他说：“爸，你就说说吧。”爸爸湿润着眼圈，许久说不出话来。他转过脸去，带有泪声只说出一句：“我，我很激动……” 他们有了家，有了儿子。日复一日地欢乐，年复一年地甜蜜。 日子似乎应该这样过下去，生活也应该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人世间的同情和叹息，更不该早早地来到这个家庭。 春天的太阳，对着别人仍像往常一样灿烂。但在他们家的天空上，戛然僵直住，洒下凄凉的忧伤。 那个阳光下高个子的大男孩，十年之后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他宽广的心胸和有力的双肩，担当着家庭的重任。他孝敬生他养他的父母，爱着他的同甘共苦、美丽贤惠的妻子，爱他的每日唱着儿歌上学去的儿子；与妻子一起挂念北京城里腿有残疾的另一个爸爸。但是他生命的太阳蓦然陨落了。 他病了几个月，花光家中所有积蓄，家中又高筑下债台，他便撒手人寰。 安葬他的那天，风吹着柳絮满天里飞，野外和路面如同下了雪，铺上厚厚的一层。许静没有一滴泪，双脚软绵无力，像走在云朵间。她不能追随他而去。在他的墓旁，她为自己也留下一块墓地，等她走完人生之路，再来陪伴他，与他永远在一起。 她一直劝公婆节哀：“爸，妈，都别哭了，再哭就哭坏了身子。”几天后家里稍微安静下来，便独自一人来到墓前，扑倒在坟头。她悲恸地耸动双肩，躬身扭曲，双手抓破新土，指尖流出血迹。她撕心裂肺地哭啊。哭十年前冬天里的温暖的故事，哭在冬天后的春天里，她如何苦苦地等待，终于感动了苍天，给她送来心爱的人；哭她的爸爸那样爱她，他的小手杖却被丢在遥远的淮河边，无助又无援；哭命运之神把她的家从蜜罐里揪出来，狠狠地扔进噩梦里……… 人前她不能哭，一哭家就要散了。 以后也就不会哭了。尽管她会伤悲，尽管她会心碎。 多日里，她都被往事和现实似梦非梦地交织着。她想女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相夫教子。她把严然当作她人生中的一盏灯，也当作家中的一盏灯，给她点亮温暖，点亮幸福。谁曾料到这盏灯啊，恍如天际划过的流星。睡不着觉的夜晚，她感到夜的孤单和漫长。有时又会半夜里忽然醒来，那是又梦到从前了，再也睡不着。她开了灯。屋里静静的，飘出熟睡人的鼾声。儿子可能做了个美梦，笑容在脸上还没散去。这家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她心爱的人只不过出了远门，还没回来。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 于是，人群行色匆匆的小城里，一个长发飘拂的倩影，在晨风和霞光中，依然那么阳光，依然那么青春亮丽。飘过人们的眼前，眼前为之一亮。眼前三十岁的青春没有人生的伤痕，没有生活的沉重，于举手投足间现出成熟的自信和坚强。 她在售楼处，是个很有业绩的售楼小姐。 她的热忱和微笑，是与生俱来的，发自心底的，绝不是经过训练和临时表现出来。使人倍感亲切和信任。 她的举止和气质，会惹人猜她的先生是白领？公务员？还是老总？她仍笑着说：“哦，他去北方打工了。我的老家在北方。”她那会说话的眼睛，也在说着同样的话，说得好像很低调，也很满足。但又会引来关切地问：“他常回来吗？”她说，“不常回来，我们娘儿俩想他的时候，就会去看望他。”说得无限遐思。 说完了，忽然惦记起他。有好些日子没去看他了。 雨淅淅沥沥，渲染离愁别绪。风儿微寒，斜斜地梳理天地之间的雨丝。他那里下雨了吗？孤寂潮湿的世界里，寒冷吗？他不太喜欢浸透雨水，满脚泥泞的阴天。 寂静的空山里，没有人迹，小道上被荒草覆盖住路面，草被雨水洗刷得清新，人走过之后，留下鲜明的痕迹。她来到墓旁，雨已经停下。坟上的草郁郁葱葱，草叶上挂着水珠，透出灵性来。她说啊，说啊，觉得他都听到了。他也在说啊，说啊，只不过她听不到。她只好用心去想，一想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难道，一抔黄土就把一切掩埋了，就把一切尘封了？ 他们近到咫尺，又遥无可及。一个在世界的这头，一个在世界的那头。 她湿了眼睛，任由泪水滴下。心很酸。站不住，扶着树低头哀思。疾风吹过，落下树上的黄叶和水滴，入骨地凉。天色向晚，她要回家去。 天黑了，家中温暖点着灯光。风和雨及寒意都被关在门外。她回到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饭，说着话。也许，还会为柴米油盐这点儿小事犯愁，还要为明天做一点精打细算。但只要在天黑后回到家，一家人真切地守在一起，灯光里就会飘散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温馨和知足，漫到人心里。 也许，明天和远处有很多温暖、美好的去处和归宿，她柔弱的肩头不能再担起太多的凄风苦雨。被她多年叫着爸妈的公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和知情的人谈起儿媳来，不再流泪了。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们只当她是亲生的闺女，将来不论她自己或带上孩子走到哪里，我们都支持她。因为我们明理的、疼爱我们的闺女，她的选择是经过明智的头脑深思孰虑过。她奔幸福而去，我们就很心满意足了。 远在北京的爸爸，以为女儿现在很凄凉，就召唤她回去，回到他身旁。女儿深切地和他说—— 爸，静儿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到过去，也回不到你身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门的水。我也多想回到你身边去。就像我小时候放学回家，你等在巷口，我高高兴兴地扑在你怀里，做你的小手杖。你笑眯眯地看着我做作业。夜里我睡着了，你还来再看一眼，为我再次拉好被子。如今我长大了，有家了。孩子很可爱、很懂事，这里环境适应他成长。所以我们的根就扎在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家乡。爸，你现在住的地方，也是我从前住过的地方，那是我的老家。北京城里有我的故乡，更有我无穷无尽的牵挂。 爸，虽然我眼下的日子苦了点儿，但才有许多机会去体味人生和生活的艰辛，会比别人多一份悲悯和同情之心，以更单纯的善意去待人、接物、做事。 这里的爸妈待我太好了，疼爱得我不知道如何回报他们。他们种农田，我在县城里上班，每人一双手，都能养活自己，每月还可以偿还一点债务。爸，你别说我们太辛苦。在家有娇养的闺女，在外没有娇惯的儿媳。在这个家里，我们相互依靠，相互支撑，每个人都是家的一部分。这个家非常牢靠，即使遭受再大的颠仆也不会破了。我已经离不开这个家，就像我小时候离不开你一样；这个家当然也离不开我，就像夜晚离不开灯。今天，老严家有个贤孝的儿媳，将来还会有位坚强的母亲…… 爸爸回味女儿所说的话，模糊了双眼。宛若看到童年的女儿天真烂漫从小巷那头向他走来。走着走着，身材渐渐长高了，秀长的马尾随风在飘，青春朝气的脸庞越来越成熟。 他还站在巷口，一如身旁的路灯般孤独。 而在遥远的天边，在深秋的淮河岸，又到了芦花白头的季节。夕阳的余晖映红了满天芦花，晚风瑟瑟地摇曳着，动人心旌。浓烈的夕阳流淌在河水中，被河岸边的道路拦挡。这条道路连接着县城和乡下。下了班和进城返回的人们，汇成来来往往的人流，拥堵着、前进着。人流在远方的各个岔路口分散开，回家去。如日落归林的鸟儿。 夕阳下走来许静一家人。他们看过今年美得令人心醉的芦花，珍藏在记忆里，明年还会再看。因为满天芦花的美景，似乎年年相似，而又年年不同。 他们踏着金色的光辉回家。金色的光辉赠予老人金色的晚年，赠予孩子金色的童年。走在路上，许静忽然感到严然又拥着她肩头，走在她身边。好像他一直就在她身边，从来就不曾走远。 夜幕垂落，万家灯火。每盏灯火都会照亮一个希望的家庭，家里充满温馨和欢乐。就算这个家过去曾发生、经历过什么，或者现在正在发生、经历。辛酸总会过去，等过去之后，幸福立刻降临。 在这万家灯火之中，就有一盏被许静亲手点亮。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