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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堂的子孙

散文
时间:2015-04-05 20:06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涂涂点击:
        

  东游西游,不如龙游。龙游有两大名胜,游客是绝对不能错过的:一是位于城北衢江畔的龙游石窟,二是位于城南鸡鸣山下的民居苑。龙游商帮是我国明清时期十大商帮之一,在龙游这片土地上,旧商人留下了一座座或气势磅礴,或富丽堂皇,或精致典雅的民居建筑,将这些历经几百年风雨的古民居搬迁到一起予以修葺保护,不仅对研究明清时期的江南民俗和建筑艺术具有重大价值,而且对研究龙游商帮的兴衰历程以及商帮文化历史渊源都有重大意义,因此,前来民居苑参观考察的海内外学者络绎不绝,游客纷至沓来。
  
  龙游是我的家乡。没有私家车的我,每次回家都要在县城转乘发往龙南山区的班车。在这春暧花开的时节,我又回到了龙游,何不趁着转车的空档,去民居苑逛逛呢?况且,令我魂牵梦萦的傅家大院就在这里。
  一
  记得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在我所就读的大队小学,全校师生借用公社大礼堂举行批斗会,批斗的对象是大地主傅樟源以及也是地主、外号叫虾弓的他的儿子。那年代公社里经常举行全公社社员参加的批斗地主大会,像大队小学这样小规模的批斗会,照着公社的批斗大会如法炮制就行了。主持大会的是癞瘌头校长傅老师。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正好照在傅老师那不长毛发的结痂的头皮上,白亮得骇人,傅老师站起来大喊一声:“把大地主傅樟源押上来!”就见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大褂的光着脚的老人,胸前挂着一块标着地主身份和姓名的纸牌,在两名红小兵押解下,走到主席台前,低着头面向观众站好。说是押解,只是傅樟源两只胳膊主动向侧后伸出,让左右两个红小兵各拉着一只胳膊向前走而已。傅樟源大大小小的批斗会挨过无数次,习以为常,表现得非常配合。
  傅老师再喊一声:“把地主虾弓押上来!”虾弓也被押了上来。
  傅老师发表一通讲话之后宣布:“下面请傅冬云同学揭发批判。”傅冬云何许人也,正是傅樟源的孙子,虾弓的侄儿,比我低一年级。但见傅冬云咚咚咚跑上台,一眼也不敢看站在一旁的爷爷,把傅老师教给他的默背过不知多少遍的话倒了出来:我爷爷——不——大地主傅樟源跟我说,那座房子是我家的,村前那片畈田是我家的,村后那座山也是我家的……说着说着伸手抓抓头皮,忘记该怎么往下说了,傅老师马上微笑着补充:“傅冬云同学说得很好,大地主傅樟源记着变天账,时时刻刻与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妄想颠覆无产阶级政权,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旧社会,重新剥削劳动人民。”接着又宣布,“下面请傅秋云同学揭发批判。”傅秋云何许人也,也是傅樟源的孙子虾弓的侄儿,是傅冬云的弟弟,刚进入小学读一年级。傅秋云一句话讲不完整的、奶声奶气的发言,批判矛头是直指虾弓的,揭发他好吃懒做,偷生产队的稻草,偷贫下中农自留地里的南瓜等等。
  还有几个学生娃揭发批判。四宝揭发傅樟源把逃荒的爷爷打死之后,又把讨饭的爸爸打伤。四宝与我同班,比我大一岁,何时见着地主打爷爷爸爸?原来,课本上学过一首打油诗:爷爷七岁去逃荒,爸爸七岁去讨饭;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我们这些学生娃年纪虽小想像力却是惊人的,把书上的爷爷爸爸想像成自己的爷爷爸爸,再把眼前的傅樟源想像成电影《半夜鸡叫》里的地主周扒皮,进而联想到傅樟源毒打爷爷爸爸上去了。而傅老师一个劲地夸四宝批得好。批斗地主嘛,但凡把最脏的脏水泼过去,把威力最大的炮弹轰过去。
  几个人轮流发言完毕,傅老师站起来照着一张稿纸呼口号:
  “打倒恶霸地主傅樟源!”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每喊一句,就向空中挥出一拳,全场师生再跟着喊一句。他在右拳挥向空中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将拿着纸的左手垂了下来,喊了两句之后,不知道接下来该喊那一句了,刚往上挥的拳头软下来停在半空。趁他看稿纸时,就有几个师生窃窃发笑,又即刻明白这是非常严肃的场合,当即止住笑,有的佯装咳嗽一声才止住了笑。傅老师又喊出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因为无论纸上写的是什么,也无论重复多少遍,这一句永远是对的。全场又跟着连续几遍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一波比一波铿锵有力,在可容纳千余人的大礼堂,经过四周土夯墙壁的反弹,显得更为激越雄壮,似乎瓦片也在索索发抖,似乎马上就要掀开房顶。
  二
  我村是人民公社所在村,村子在本公社范围内是最大的。在村庄中央,在四周都是泥墙屋,其中一部分还是茅草房的包围当中,隆起一座飞檐翘角的,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的大院。院墙外侧有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巷道,我从巷道走过,无意中身子靠到砖墙的墙基,用大石块垒砌的墙基就比我的人头还高。院墙临街一面有一侧门,门槛和门槛前的台阶,全是整块的大理石条砌的。从半开的侧门向里一望,院内屋连着屋,房叠着房(即楼),比我们公社初中和大队小学合在一起的校园还要大。
  这就是傅家大院,是傅樟源住的房子,是大地主的安乐窝。
  在这穷乡僻壤,何以有如此宏大气势的房子呢?就是集中全公社劳动力十年也造不起呀?我读了初中之后,知道历史上有个秦始皇,秦始皇造了个阿房宫,我想傅家大院的气势不在阿房宫之下,进一步推想,傅樟源是和秦始皇一样残暴的地主。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德馨堂,乃傅樟源祖上所建。傅家世代开办纸槽,造的纸行销大江南北,甚至销到了皇宫里去供皇帝使用,因此祖上一个叫傅暹的人曾两次受到清朝乾隆帝接见。到了光绪年间,一个叫傅乃庚的晚清贡生建造了这座大院。据说德馨堂内有皇帝赐的牌匾,只是牌匾以及传说中的变天账,在破“四旧”时就不知去向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从我记事时候起,这大院里住着十多户人家,都是“翻身得解放”的贫下中农。我好几次看见傅老师从这座大宅院临街的侧门走出来,原来,傅老师也是住这里的。傅老师是傅樟源的侄儿,但已经和大地主伯伯划清了界线,并且斗地主的表现尤为积极,所以有资格住这里。
  村前有一条溪,当地人叫大溪,经过木桥过了大溪有一个大池塘,是从大溪上游筑堰引水而来的,用于驱动水碓。傍着池塘有一水碓屋,半陷于地下,且一面墙就是池塘的堤堰,这面墙或者说堤堰渗着水,终年水淋淋的。整座房低矮潮湿,阴暗破旧,且地势低洼,只要一发洪水,大溪里的水就直往屋里灌,汪洋一片。水碓屋只作碾米磨粉之用,住不得人的。据说解放前,这水碓屋里有好几台水碓,本村及邻村的碾米磨粉都在这里。水碓坊是傅樟源家的产业。自从将池水引向他处的水轮机,水碓就没有了。水碓屋废弃了,越发破败,摇摇欲倒。
  这里,才是傅樟源一家人住的地方。
  傅樟源是个孤老头子,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地主婆。他的大儿子虾弓,也是个光棍。小儿子叫乃乃,却不是地主,每次斗地主,他都没有挨过斗。据说他是傅樟源的小老婆所生,而小老婆早就与傅樟源划清了界限,带着另一个女儿离开了傅家,到外公社落户去了。乃乃因此还娶上了媳妇,还生了两个儿子,就是上台揭发批判的傅冬云和傅秋云兄弟俩。
  除傅家人之外,这水碓屋还住着一个哑巴老婆子,是个五保户。
  有一次放学,四宝带着我和村东头的几个孩子在池塘边玩打仗的游戏,互扔泥块。不知是谁喊一声“看,傅樟源来了。”因为他的地主身份,他是孩子们直呼其名、而老师家长从不制止的爷爷辈的人。其时,他从生产队收工回来,扛着田刨朝水碓屋走去。我们游戏玩腻了,正愁找不到新玩法,刚才对阵的两派孩子立刻合成一股,追上去喊“大地主傅樟源”。看他没有反应,四宝就学着傅老师的样子举起小拳头喊“打倒恶霸地主傅樟源”。我也跟着喊,几个孩子的口号声此起彼落。然而,傅樟源像没有听到一样,仍然没有一丁点反应,仍旧走他的路。见没有达到刺激的目的,四宝捡起混合着干牛粪的泥巴,捏碎了扬到他的头上身上,引起大家一阵哄笑。而傅樟源的反应只是拍拍身上干牛粪。我想,他如果一田刨扫过来,四宝和我们几个孩子都会被他扫到池塘里去,甚至不用扫,只要扬扬手中的田刨,我们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四处奔逃。而他也确实窝囊废,任凭我们追骂围笑,继续往前走,直到走下堤坡,消失在水碓屋为止。
  三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娘病故了。娘去世之后,操持全家人吃的喝的以及衣服的浆洗缝补,还要养一头猪,都得仰仗奶奶奶奶是个裹过足的小脚女人,70多岁了,走起路来颤微微的。爹是个木工,一出门就十天半月不回来。哥哥辍学了,在生产队里按小半劳力挣工分(正劳力记10分,哥哥记2.5分)。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张着嘴巴等饭吃。那年头,家家户户都缺粮,有劳力的家庭尚且半年干饭半年稀,像我家这样的劳力少人口多的欠账户,境况就可想而知了,奶奶没办法,有时只会呆呆看着我和弟妹们流泪
  我从小性格孱弱,每每在学校里受到委屈,只会哭着回家告诉奶奶,只有奶奶会护着我,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也只向奶奶倾诉。奶奶常说,咱是读书识字去的,莫与别人比吃比穿,莫要和人家打架。我告诉奶奶学校里又开批斗地主大会了,奶奶问傅樟源被绑起来没有,傅老师怎样斗地主的,都有那些人上台批斗。问完了会嘤嘤地哭一小会。
  就在那次和四宝他们围骂追打傅樟源取乐之后,奶奶特意把我叫到跟前,问我:“你是不是去打去骂傅樟源了?”
  联想到奶奶对傅樟源的暧昧态度,我随口撒了谎:“我没有,是四宝他们。”
  “是不是将牛粪撒到人家身上了?”
  “也是四宝干的。”
  “作孽,作孽,要遭报应的。你不知道打的骂的是你的……,算了,你长大了迟早会明白的。”沉默了一会,奶奶继续说,“以后放学了就直接回家,路上不要贪玩。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爹你哥都不在家,你有这么大了,应该有大人的样式了,该为家里帮帮忙了。你放学还早,帮奶奶拨一篮猪草回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
  “有批斗会你就请假,给屋前自留地除草浇水,请不了假,只带个耳朵去听,不要说话,不要上台逞威风,记住了吗?”
  “记住了,奶奶。”
  “地主也是人,不要骂地主。”
  “我不骂了,奶奶。”
  有了奶奶的教诲,我就有意疏远了四宝他们,也有意绕开大地主傅樟源。
  奶奶名叫傅招美,虽然和大地主同姓傅,但一个是苦大仇深的贫农,一个是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大地主,一个是新社会“当家作主”的劳动人民,一个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下囚,奶奶之于傅樟源,应该像傅老师那样,站到批斗大会的主席台上,手指着傅樟源义愤填膺地控诉他的罪行,然后举起拳头高喊打倒大地主的口号才对,为什么对傅樟源这样念念不忘呢?我隐隐约约感到她和傅樟源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四
  我升初中时,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不再急风暴雨式地批斗地主了。放学路上,我有意朝大溪对岸的水碓屋张望。一段时间下来,只看见虾弓、乃乃等人进出的身影,却不见了大地主傅樟源,这才想起村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傅樟源了。
  暑假,农村孩子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上山砍柴。我们那里是山区,按理说砍柴不算难事,但由于连年的“农业学大寨”毁山造田,远近的山差不多已变成“大寨田”,又由于盲目辟出的“大寨田”缺水,根本就无法栽种水稻。山村人家不但吃粮,连砍柴也成为严重的问题,要翻山越岭走二十多里山路,跨越外大队,到外县(本公社在本县最偏远,与两个外县交界)的更深的深山里去,才能砍到柴。早上天刚亮就带上干粮出发,中饭在山上解决,挑柴回到家里,往往已经天黑。因路途遥远,砍柴一般都是结伴而行的,路上好有个照应,对于孩子尤其如此。
  我和四宝常去的是一个叫岭根坳头的外县山上砍柴。开始是大人带我们去的,大人带过几次之后,我俩也能自己去了。那次去岭根坳头砍柴,我和四宝都没有带饭。如果跟随大人进山的话,破竹篾捆柴担这些难度较大的活一般由大人帮带,一向被爹视为懦弱的我,为了证明一下自己,那次是自己破篾自己捆柴担,柴担又比往常重。挑不多时,我因柴担捆得不牢,又遭到路旁荆棘的磨擦,竹篾断了,柴禾撒了一地,骨碌碌往陡坡下滚。听到我的喊声,走在前面的四宝歇下柴担。一看我的竹篾断了,又没备多余的竹篾,除了将滚下坡的柴禾捡回来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办法。毛竹整片山都是,但这是外县外公社的山,偷砍人家毛竹要罚款的,尤其路边砍竹容易被巡山的人发现。我俩汗水汩汩流着,粗气大口大口喘着。尽管砍柴的日子可以享受到和下地干活的劳力一样的待遇,早晨出发前吃了两碗干米饭,但此时,肚子也咕噜咕噜叫着。看看日影,应该已过中午饭时间了。我转着脑袋向四周的深山冷坳望望,前不着村后不见人的,哇地一下哭出来了。
  四宝要镇定得多,他说;“前面不远就是本公社地界,来时就看到那山种植一大片玉米,那玉米山还是本大队的呢。”
  “那又怎么样。”
  “这个时节,玉米开始结穗,为防外大队人偷盗和野猪糟蹋,队里一定会安排一个社员看山的。”
  “那又怎么样啊。”
  “你听我说,看山人一定会搭建看山铺,能找到看山铺就能找到竹篾和吃的东西,兴许就有办法了。”
  “也只有这么做了。”我止住了哭,放弃柴担和他去找看山铺。
  翻过一条小山脊就看见一大片种植玉米的山坡,上下搜索巡视,果真在坡地中央突出部位有座用茅草和毛竹搭的简易看山铺,这下有救了,我简直要蹦起来。四宝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就咚咚咚地跑去了。我看着他的身影在玉米林中穿梭,直奔山铺。到了山铺,推开铺门,不知怎的他竟不敢进门,反而倒退出来,退了几步,转身逃了下来。到了我跟前,四宝说:“没戏了,看山铺的不是别人,是傅樟源。”这时,傅樟源已走出铺站在铺前,朝我们这边喊:“是四宝吗?我还当是谁呢,怎不进来歇歇?啊,小饼儿也来了,砍柴来的吧?来,来,都过来歇歇。”
  “啊,啊,不歇了,不歇了……”四宝红着脸,有些结巴地说。
  “我又不是老虎,歇歇怕啥里。”
  “不歇了,要趁早下山了,傅樟源——不——”按理,我们应该叫他一声爷爷,但批斗地主时叫他姓名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然而柴担还瘫在地上,就这样无功而返我很不甘心,就朝他喊一声:“喂,喂,铺里有篾吗?”
  “有啊,山铺哪能没有篾呢,来拿就是。”
  会不会骗我俩呢?把我俩骗过去之后伺机报复?但是,一想到瘫在地上的柴担,即使是个陷阱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和四宝对视着,犹疑着,羞红着脸相互壮胆,鼓足勇气走向山铺。
  事实证明我俩的担心是多余的,傅樟源拿出浸在水里的竹篾(夏天太阳毒,备用的竹篾一般浸在水里保持柔韧度),教我们怎样捆得牢固。得知我俩没有带饭,叹一声:“还有十多里地呢,要饿死人的。”就舀出了他的米让我俩在他的土灶上自己蒸饭。看我俩没有吃饱,又去铺外隐僻处偷了两棒玉米,让我俩自己烤熟吃。我俩想拒绝,但米饭和玉米棒的香气实在诱人,尚未全熟就狼吞虎咽消灭了。吃完了我和四宝都想笑:原来,地主的米饭和玉米棒也是这样诱人的啊。
  回到家,将柴担卸在屋前,恰好有邻居大婶走过,奶奶指着柴担呵呵笑着对大婶说:“看看,这么远的路,小饼儿都能挑这么大捆的柴,有大人样式了。”我把在山上遇到傅樟源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我应该早告诉你,他是我堂弟,是你的堂舅公啊。”
  “啊!”我着实吃了一惊。
  当晚,奶奶做了一大竹筒子的腌肉炒干菜。那时候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平时是根本见不着肉的,这腌肉是奶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我家仅有的一小块。还装了两斤米,嘱我第二天上山一并带给舅公,嘱我以后一定要叫舅公。
  五
  初中毕业了,高中要到离家二十多里的镇上去读,要住校的,我每星期回家一趟。周未回到家,奶奶眉开眼笑地告诉我,你舅公的地主帽子脱掉了,再也不挨游行和批斗了。下一个周未,奶奶唉声叹气地说,你舅公真是苦命人,吓弓儿子不养他,身体也不好,来咱家借了十五斤大米去。再下一个周未,奶奶愁眉苦脸地说,你舅公生病了,躺在床上好几天了,没钱看病,也少人料理,苦命啊。
  两个月后已是秋风萧瑟,周未回家奶奶抹起了眼泪;“你舅公走了,前天晚上的事。”用袖子擦擦眼泪又说,“小饼儿,奶奶要随一份丧礼送送你舅公,你替奶奶送去,但不要交到吓弓手上,他没养地主爹。”我拿着奶奶从贴身衣袋里掏出的钱,再一次来到了那半陷于地面的水碓屋。屋里摆着一具棺材,棺材前点着两支蜡烛,我的舅公,那被我嘲弄被我追骂的舅公,那给我舀米蒸饭给我偷玉米吃的舅公,现在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再也听不到我对你说一句道歉的话,也再也听不到我说一句感激的话了。有一个女人在默默地剪着纸钱,还有几个人在忙碌着,但屋里屋外都没有虾弓,也没有看见乃乃。我出小门走到屋外的一块菜地里,看见乃乃正站在菜地里,双手叉着腰破口骂人。我把礼金交给他,他还在骂:“虾弓那个短命鬼……”
  回到家,我把乃乃骂虾弓的事跟奶奶说了,奶奶说:“还不是丧葬费分摊的事,你舅公养儿养女都算白养了。”又把我叫进里屋说,“你舅公从咱家借走十五斤大米,是奶奶作的主,你爹不知道的,现在人没了债就没了,你不要在你爹那里提起了,啊!”十五斤米,加些蕃薯玉米之类的杂粮,半干半稀凑合,是我家大半个月的口粮。奶奶说这话时,只有奶奶和我两人在。
  六
  我放暑假时正值生产队里“双抢”——抢早稻收割,抢晚稻插秧。木匠师傅做一工赚一元工钱,伙食吃东家的,生产队里做一工记十个工分,要吃自家的;没参加生产队劳动的社员,要向生产队缴一元钱,生产队给记十个工分,俗称买工分,买满全年工分才能从生产队分得应有的口粮。哥哥已转为大半劳力,一工计八分,且跟父亲学木工已满师。弟弟已辍学,也跟父亲学木工,但弟弟未成年,不算劳力。我家要买两个劳力合计十八个工分。父亲说还是买工分划算,可以白赚两个人的伙食,所以在“双抢”农忙时节仍然带着哥哥和弟弟在外大队做木工,且一出门就要十天半月才回来,而自留地里的活自然就留给我来干了。
  那天傍晚我收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落黑,却见一个陌生女人迎面从我家出来,紧接着奶奶也出门来了,那女人频频回头招呼奶奶别送,奶奶却颠着一双小脚摇摇晃晃地坚持把她送出好远。那人走后,奶奶抹了一把眼泪,回转身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奶奶眼睛不是很好使,当她终于看清站在黑影里的我时,又喜笑颜开了。她说:“刚才那人就是你舅公失落多年的女儿。多好的一个外甥女啊,都怪奶奶粗心,错怪她了。她那地主爹被打倒的时候都以为划清界线了,女儿不认地主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哪知道人家在外公社心里一直念想着呢,偷偷摸摸来看地主爹呢。就说这回吧,她那地主爹到咱家借了十五斤米,说是托梦给她了。你看,新稻谷一打下来,她就背了一袋米,一路打听着找上门来,还米债来了。”
  “托梦?人死了还会托梦?那是迷信,奶奶。”我扶着奶奶进家门的时候,这样纠正她。
  “奶奶人老了心可没瞎,再迷信也知道托梦是不可能的,还不是你舅公咽气前当面托咐给她的?”奶奶特别兴奋,干瘪瘪的嘴巴叨叨不休,“你舅公也真是的,都要咽气了,放不下的竟然是这件事。你舅公是个好人哪!可惜好人不长寿啊!”
  “舅公两个儿子就在跟前,为什么不托咐儿子而要托咐外公社的女儿呢?”我问道。
  “连爹都不养的儿子,肯定是托不下去了么。”灯光下,奶奶眼圈有些泛红,“我一再说人没了,债也就没了,外甥女说,人没了债照样要还,是爹咽气之前交待的。奶奶说你爹是你爹,你爹的债怎能落到你身上?这个债要是由你来还,我这个做姑姑的就不是人了。人家竟然扑地一下在奶奶面前跪下了,大姑姑,咱傅家祖祖辈辈不做赖债的事,您这是把外甥女往傅家门外撵啊!爹托我的这件事要是做不到,爹在阴曹地府也不会原谅我的。奶奶拗不过她,还是收下了。这外甥女和你舅公一样,是好人那!你舅公倒是有个孝顺女儿,在阴曹地府也应该安心了。”
  “可是……可惜……”奶奶有些语无伦次,眼泪又下来了。
  受尽迫害欺辱,饱尝人情冷淡,舅公,您为什么在弥留之际还要嘱托女儿还米债?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您落难时落井下石,您又何必守信用?即便守信用活着时能守好信用就够了,您又何必把死后的信用看得这么重呢?您的行为无疑是高尚的,但也高尚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了。我想,舅公这么做的背后一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他。
  七
  我高中(两年制)毕业之后参军,从此就离开家乡。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舅公的水碓屋早已荡然无存,而傅家大院的主体建筑也已搬迁到县城的民居苑供游人参观瞻仰。
  虽说我每年都要回老家,但民居苑还是第一次来。进了景区大门,随着川流不息的游客沿着一条石板古街往前走,街道两旁,青砖黛瓦的仿古商铺一溜儿排着,飞檐翘角的民居大宅肩并肩密密挨着,一间商铺就有一部财富故事,一座民居就有一个家族的创业传奇,向世人昭示着龙游这块土地上曾经的辉煌和沧桑。然而,一条古街逛到头,再顺着石级往山坡上走,都没有找到傅家大院。根据路旁指示牌上的箭头指向,沿着丛林掩映的石板路往回走,拐来弯去,才在一个不临街的隐僻处看到一个山门,上书“傅家大院”几个大字。进了山门又绕了两个弯,到了一座老宅子的门前,这才到了傅家大院。门前有铭牌:“傅家大院,堂名德馨堂,建造于清朝光绪年间,建筑面积一千二百多平方米,三进五开间……傅氏为龙游商帮的杰出代表,祖上傅暹曾两次受到清朝乾隆帝接见。”为什么要取名德馨堂,傅氏祖上的用意十分明显,告诫子孙后代要以德为商,弘德传家。舅公是德馨堂的子孙,他身上流淌着的龙商祖先的血,浸润着以“仁”“信”“忠”“孝”为核心内容的龙商文化。想到这里,我似乎找到了舅公积德行善背后的那股神秘推力。
  当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拥进宅门,绕过照壁进到里厅,在前厅看到了高悬于堂上的“德馨堂”和“贡元”的牌匾,在后进看到了悬于堂上的“颐期引龄”金饰牌匾,看到了代表着古典木雕艺术水准、民间称之为“牛腿”的梁饰,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所不曾见过的,十有八九是膺品。然而,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就在“颐期引龄”牌匾的下方,在斑斑驳驳的板壁的正中,我看到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再看周围板壁,还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中国共产党”等等,都是文化大革命残留下来的印迹,有个别的字已经磨损,要推测才能识别,有个别的字又非常清晰,一目了然。这才是没有丝毫伪造的真迹啊!记得小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在堂屋中央张贴毛主席像,或者写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是不是在德馨堂里也看见过这些标语已记不真切了,既使看到也习以为常。但在今天看来,不得不让人对文化大革命的荒唐唏嘘不已。
  舅公是幸运的,出生于富贵之家,对这座大院以及庞大的家业天然地拥有继承权;可又是不幸的,豪宅以及庞大家业给予舅公的不是快乐和安逸,而是没完没了的游行和批斗,无穷无尽的摧残和凌辱,直至在贫病交加中辞世。舅公是值得敬佩的,在身心和肉体遭受极度摧残的情况下,以德报怨,尽心竭力的帮助他人,在生命弥留之际还惦记着还上米债,流芳后世。舅公是高尚的,即使在最荒唐的岁月里,仍然坚守着做人的良知,在人性眠灭道德沦落的世人面前,仍然保持着心底的纯净!
  舅公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多年了。
  舅公那舀米的身影、那钻出铺外偷掰玉米的身影,奶奶那依依不舍送舅公女儿出家门的身影,都在我的脑海中晃悠着,也已经三十多年了。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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