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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中的马场村

散文
时间:2015-11-19 14:41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乙磊点击:
        
        一
  农历六月初八,大暑。高温突破了35度!在东北南端辽宁省境内紧靠内蒙科尔沁沙漠脚踝的马场村,又迎来了一个史上最高温天气
  一早,还没等人缓过神儿来,火辣辣的太阳就从东方板油路的尽头垂柳牵绊的旖旎处“腾”地一下冒了出来,将马场村照了个满堂彩,到处是热烈的气氛。
  那条曾铲除崎岖平仄,给马场人带来方便并擦亮马场人眼睛的板油路,依然显得落落大方。它仿佛是从马场人起伏的胸脯上昂然伸向太阳腾起方向的一条飘带。马场的住户犹如缀在飘带周边的风铃,一个个在有秩序地泛着光亮发出悦耳的声乐。道南的烈士公园热切地望着它,恋恋不舍地把它送出村外,像爹娘远送离家求学的孩子。
  太阳还没站稳脚,马场村板油路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并且向村西头聚集。有的开着私家车,有的打出租,有的骑着电动车、摩托车,有的三三两两步行,更让人啧舌的是有人看见了不下四个大巴车,而且车里座位载满了人!他们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说是来参加朝钱乔迁新居宴会的?!
  梁子请了假,带着老婆还有三岁的儿子,开着私家车,从三十里以外的县城赶来。老远,他就看见舅舅家的门前人头传动,车辆、行人生动,以包围的形式将舅舅家、门前板油路和道南马场烈士公园连成一片。”哇塞!舅舅家来这么多客人?“梁子老婆无比亢奋。梁子微笑不答。
  梁子的舅舅姓张,马场村人。六十六岁。他瘸,住在村西头。
  在上初中以前,梁子一直是舅舅家的常驻大使,妈妈爸爸都是消防员,他只能被寄放在姥姥家,离姥姥家不到五十米就有一所不错的小学,舅舅在家里又开着食杂店。
  食杂店处于板油路道北,与道南的烈士公园相呼应。
  一早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薄雾在蜿蜒伸展的板油路尽头婀娜。高一声低一声“豆腐,卤水豆腐!”近了又远,最后便消失在看不见的板油路尽头。由北向南纵向经过村口食杂店右首的国路,日夜响着汽车的鸣笛声。汽车飒飒向前的回音震颤着小店,小村道南的烈士公园几乎也被带到现代的节拍之中。仿佛有人听见金戈铁马的声音,震颤着小店经久不衰的琴弦……
  食杂店道南的烈士公园占地面积约60亩,姥姥说,在解放时这里打过仗。陵园里安葬着战死的英烈。地势平坦辽阔的马场村直接归市里管辖,这里的居民享有普通邻村居民非常眼红的待遇。这或许算是市里对栖身烈士公园英烈的慰藉,让人们缅怀铭记在战斗中英勇献身革命的烈士。
  园内设施完备,虽没有大都市烈士公园的典雅肃穆,但亭台轩榭,楼阁陵塔,茅屋小山,有模有样;广场绿地大气景逸;鲜花翠柏默默相衬,枫树杉树悄然点缀,羚羊白鹤泰然可掬,猛虎雄狮彪悍摄人!广场铺以石青色地砖,宽敞别致。闲时有艺人拉弦奏乐,村民跳广场舞,扭大秧歌。如若站在一旁倾听,耳畔里仿佛有英雄呐喊的声威,策马扬鞭迎战的气势历历在目。
  每从陵园身旁经过,都忍不住要停下来,向园中观望或走进园中。即使大忙季节,静静的园中仍有一丝禅悦。翠绿依然松柏依然,鸟儿或停或飞无拘无束。能与这端庄肃穆大气而又富有传奇色彩的园林,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乃是人生之一大快事,其中的感想无不蒙上无比荣耀的光环和惬意。
  每到夜晚,澄蓝的夜空繁星锦簇。每一颗或大或小的星星仿佛是马场人清澈的眸子;每一簇或明或亮的星群仿佛是马场若干家庭;每一片澄清澄清的深蓝都是一片海,是马场人心中的向往,纯净而深远。园中蟋蟀悦耳的琴音,仿佛是马场人快乐的心音;田野里黑黝黝的庄稼,仿佛是马场人心中的憧憬;田里灌溉的机井,仿佛储蓄着马场人的睿智,喷涌的井水仿佛是马场人沸腾的热血……庄稼年年丰收。来食杂店里买货的人络绎不绝,老张头的生意很红火。
  数千人,一时间把马场村本来宽敞的板油路面堵得水泄不通,开进马场村的车辆,犹如入洞房的媳妇,进出两难。喜鹊盘踞枝头,在人群上方喳喳叫个不停!少妇老妪怀里的孩童稚气地睁大眼睛,不知哪一个狰狞的面孔害得一两个小娃娃哭闹个不停!唯有居民庭院里的三五只鸭子照常拽来拽去,因为这一切它们可以视而不见。
  梁子一家是今天最早到舅舅家的。舅妈扬了扬脸,隔着店外人流示意道南的烈士公园说:“你老舅嫌闹腾,一早就去逅金秋溜达去了,说钓几条鱼给你们带回去。”梁子知道,舅舅的心情不在生日上,也不在钓鱼上。
  二
  马场村朝钱家住在村东头,今个朝家燎锅底。来客人能少吗?他把进行宴会的大棚搭在了村西头烈士公园偏西广场的正中。看上去能同时容纳三十席,大气不亚于某公开拍卖会。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篷布是由印满红色百元大钞的蛇皮编织布做盖儿向四周臃肿地垂下,并托在地面上。上面附有同样巨大黑色的遮阳网。棚下支架盘根错节,梁梁柱柱斜拉子挂边子浑然一体。整个大棚看上去结实,即使有五六级的大风,恐怕也奈何不了它。
  大棚内左拐角处设有收银台,有三对会计临时组成的收银小组,他们两两一组,一人负责记录随礼人的姓名,所随金额,另一人则把花团锦簇的红票票如数收好叠高打捆;大棚右拐角设有一张临时演出的巴掌大的场地,听说是为在临县请来的电视台主持人提供的。现在主持人还没到场,估计派头也小不了。朝钱的老婆,一米五五的个头儿,穿着三寸半的高跟鞋,短短的卷发刻意露出哪吒乾坤圈般大的金耳环,薄薄的两片嘴唇涂着血紫色的口红,弯月牙一样的眼睛,频频朝着众人示以蜜晕一样的光环。她头顶上方,那缤彩纷呈的红色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百元大钞,随她的一个点头又一个点头的动作,仿佛会从篷布上掉下来,随时补充加厚账桌上会计手中渐渐叠起的红色钞票的高度。
  广场中一排排的车辆挤着前来贺礼的宾客,不知是情愿的还是被动的,反正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大棚里,会计组前,从兜里、钱夹子里裤裆里拿出他们各自不同数量,自认为可以代表一定情分的百元大钞,递给账桌上的会计。然后悻悻地等待着一顿大餐。花钱不吃饭,岂不更冤?现场煞是拥挤!
  这时,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咋不见知客?老张头呢?”“听说,朝钱也三番五次地去请了!被老张头一口拒绝了!”“诶呀,是吗?”“嗯”……
  马场村卖单的老人不作声,他们只是摇头。此时,恐怕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他们心里的诉求。他们觉得,此时马场烈士公园在大暑的阳光中,热,脸红。
  人们所说的知客,就是马场村西头食杂店的老张头,梁子的舅舅,他今天生日,六十六了。
  老张头个子不高,瘸。待人和善,仗义。做事讲究,爱面子。是村里的重量级人物。虽不在官,家家有个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不能没有他在场。满头白发还不到七十岁他,精通民俗礼仪,明白掌握事物脉络层次,又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个人买卖开张,奠个基剪个彩也少不了他。
  在农村像老张头这种角色,村里人习惯地称之为知客。其职位,在事物发生的过程中相当于某单位的经理,全权代理。知客在当事人心里是主心骨当家人,在事物发展过程中需要他的主意措施。有他在场,主人心里是踏实的,遇到突发事件会迎刃而解。此时他在事件中的地位超过家里的任何成员。他代表主办方,他的方法方式总是得体切实可行的,在很大程度上能和谐双方当事人的需求,达到事物的完美统一。这就要要求这种人,他不仅精明强干,全心全意为自己所主持的事物着想,还要有敦厚的品格。一切事物会从大局出发,竭力把事情处理圆满,而不会因某一方利益而偏离了自己的宗旨。知客是受人尊敬和爱戴的。
  在东北,大家都晓得,老张头做的这些事情是没有任何酬劳的,而且极其费心劳神。换句话说,即使跑断腿,也不一定百分之百达到主人家满意。但必须要自己尽职尽责,这是知客的义务。现在,日益增多的农村跑场子的司仪,拉一台音响设备,弄一串彩色气球,鼓风机吹起浮浮摇摇的喜庆大字符,唱两支热歌,说口套套嗑,不出一两个时辰就拿了主人家千八百元的钞票,抹抹嘴唇再搓一顿汉满全席!这是商业范,是知客的次生连理,跟知客有着本质的不同。是紧跟时代步伐诞生的新感觉新层次。今天,朝钱更上一层楼,居然还请了电视台的主持人,这不是明摆着高人一等吗?!向谁示威呢?谁人不知,知客老张头从事物头一两天开始便参与其中,一直操劳到主人家宾客散去,向主人交代明了手中的事物,至于喝酒也恐怕是最后一桌了!
  多少年了?!梁子舅妈说,他从青头小伙儿到满头白发!你看他瘸,快到七十岁的人了,骑上电动车,那时速不亚于摩托!朝气与他的笑容完美着呢!他常常在老伴的嗔怒中喜滋滋地赶回来,满面红光。他犹如马场人心中的太阳。今天的太阳,怎么会去河边钓鱼了呢?
  还不到九点半,小店里的人随着道南的热闹,越来越多。梁子打发媳妇陪孩子去房后摘杏子。今夏雨少,天干热干热的。舅舅家的大杏树结的杏子很甜很甜,象蒜辫子似的,他的媳妇早就馋得流口水了!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向她描述过舅舅家的大杏树和大杏树下载着他悠哉悠哉的秋千有多诱人……不知她们,今天是否可以一样感觉得到梁子小时候大杏树下的惬意……
  天响晴,没风,热。来店里买水的人很多,梁子胖,帮忙卖东西。一会汗水涔涔。稍消停,舅妈递过来雪糕,梁子吹着店里的大落地扇。上了岁数的人过日子都图个省,老两口在空调遍地的今天仍用老式的落地扇来改善室内的温度。因为他们习惯了。那落地扇是大功率的,在梁子看来用它吹高粱堆里的糠壳正好。那是他小时候的梦,那梦依旧在他记忆的场院里……那风扑过脸扫过脖子,就是一个爽!
  一会儿门外来了两台轿子,不象近村的。因为他们的车看上去豪华大气,绝不是农村的面包羚羊五菱景逸现代什么的,也不像他们哥们时常信誓旦旦非买不可的那一种或几种。象奥迪?奔驰?不确切!下来两拨人,个个气质不凡。有个高个子男,一米八五左右,四方大脸,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买了两盒中华,两盒玉溪。在农村,虽然家家年收入十几万,但舍得买玉溪烟的人不多,就别说中华了。有个大事小情时,爱面子的人才会买两盒玉溪烟撑撑面子。看他打开烟盒的姿势,梁子觉得他是个坐机关的。问“朝钱”家怎么走,说去他家。梁子没言语,抬头示意道南热闹的地方。朝钱是村里新上任的村主任。
  这个村主任朝钱,是远近闻名的大赖子,是土生土长的马场村娃。他自幼没爹,是半生不熟的大个子娘一手把他带大。他娘与他爹私奔到马场村,在生产队一穷二白的时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受到万人指指点点,那苦得就不能再说了。是主持正义好心的妇女队长收留了他们。让他们落脚成为马场村的居民,生儿育女。可是苦中的甜不长,朝钱不到三岁,他爹因饿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中毒死了。撇下他娘俩。穷日子过怕了的朝钱娘,一心希望自己有钱,早一天过上好日子,所以给他改名朝钱。那时的日子都不富裕,大集体快要解散的时候,他整天跟在大个子娘屁股后,一把鼻涕一把泥的。见谁家的饭熟了坐下来就吃,见谁有好吃的抢了就跑。后来在村里集体班子的提议中上了几年学。后来总因为恶习难改、又加之逃课被学校逐出校外。
  世间有些事难以琢磨,上帝在他面前关闭了一扇门,在又一方向为他特地开启了一扇窗户。他象雨后的春笋,蹭蹭地长,而且越发地聪明伶俐。别看他念书不咋的,却见啥人说啥话。一米八三的个儿,五大三粗,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不留你吃饭空腹也要送你二里地,还让你乐得合不拢嘴。这就是朝钱。属蛇,算起来大概今年五十一岁。
  八十年代,朝钱二十啷当岁。他在大个子娘的眼皮底下,整天和他的狐朋狗友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凭一身疙瘩肉,十多斤的大钢鞭抡甩如飞,双节棍手里玩弄。年轻好玩这也没啥,可你别欺负乡里乡亲啊!有能耐,你参军啊,凭一身好身手又是马场村的伢仔,还怕不出息吗?有了能耐你收拾小日本啊!是不?!可他不!张家苹果丰收了,不管多少,他想占有一筐;李家添了个小牛犊,他想搓一顿;王家添了个男娃,他登门借贺礼收徒之名,反要红包在手;看谁不顺眼,一个眼色,一帮狐朋狗友群起而揍之!
  游手好闲,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好不容易,有个外乡闺女被他给忽悠住了,在大个子娘的敦促下,朝钱成了家。有了家,就不一样了!或许,他有太多的对于童年记忆不够美好,在心里对于人生扭曲了那么一阵子,在有了家有了自己老婆孩子的幸福生活就变好了吧?!
  他除了种自己家的口粮田外,还剜门子开荒弄到手里一百多亩地。自己不咋干活,老婆本来个子就小,累弯了腰。有时半生不熟的娘气不过,摔了盘子,他一通电话就弄来几个哥们小弟抄家伙帮他忙活几天也就过去了。闲暇的时候东一趟西一趟地跑馆子下饭店,听说大小的舞厅赌场也没少去。十里八村的正经人对他都敬而远之,估计离他太近仍没什么好果子吃。
  世上的事有时就那么与人心背道而驰。不留情份地说,是一些言不由衷的人一直在扇自己的耳光。他们要在心灵的味觉上耗费很大一部分代价来品尝这份有自己参与酿制的苦果。
  在去年开春,村委会领导班子换届竞选时,朝钱下了血本,花了十多万也包括软硬兼施,他坐上了村委会的第一把金交椅,当上了第六届马场村村主任。当夜有许多居民的窗户被砸了,有拥护他的有拆他台的……
  14年,土地流转的浪潮席卷了马场村,大片的农民手中的土地转包给了大倚山乳业,以每亩一千零伍拾的承租费,和大倚山乳业签订了十三年转租合同。不在农民手里的村里原有的效益田也在承租范围内,那土地的转让承租款自然是一笔庞大的数目,其去向不得而知。
  朝前家二层小楼,开春盖的,刚刚装修完毕,今天燎锅底儿,谁人不知?豪车同行的有个妇人很显眼。她拽着一身肥肉,粉红色皮肤仿佛嫩得可以挤出水来,尖尖的高跟皮鞋像极了漫画家素描中的讽刺产物,妖娆的包包即使拎着也铁一样地挎着“贵妇”两个字。她买了两盒优乐美奶茶,一瓶25元益达口香糖和两包十八元一包的湿巾。
  老张头的店不大,在这四通八达的地儿,这些用品也是有人过问的,利润也是相当可观的。因为小商店卖这些日用品属于合法经营。老两口虽然是心安理得,但这在他们看来也是无比奢侈的消费。如果马场村谁叫了这些用品,老两口会毫不留情地加以训斥。因为在他们看来,奢侈浪费摆阔在某一范围内是绝对的同义词,是与传统美德背道而驰的,不允许在他们眼皮底下蠢蠢欲动。而这三件东西,恰恰是妇人对付农村大棚的三件宝贝,身居市里农科站一把手的压寨夫人,下属友人办事哪有不到之理!?
  在这里说明一下。近年来,随着农村操办事宜增多频率增加,新生一批以流动形式承揽喜宴的厨子。他们备有宴席所需的一切器具,带服务生。办事主人只要提供食材搭建棚子的场所就行了。他们露天烧炒,按桌收费,一桌40到60不等。服务费不贵,席多相对优惠。他们用篷布和黑色拉网做外罩,钢筋做骨架搭建大棚。夏天棚子里干燥还可以,若赶上风天雨天,土面子泥水闯进大棚,就难说了。风大时,大风抽打大棚哗啦啦一个劲地呼嗒,土面子到处乱飞,落在碗沿上杯里的擦着牙齿咯吱咯吱的响;雨大时,雨点雨条子敲着经薄的棚顶喤喤地响,坐在大棚里举杯啜美味,恐怕在东北没有几个人没亲身体验过吧?
  夏天农村操办喜事的又一高峰期,适逢学生升学宴扎堆。常常看见成沓的红色请帖放在食杂店中的柜台上,村里人谁来买东西顺便带走自己家和邻居的那份帖子。之中也不乏听到抱怨的声音。
  梁子小时候是舅舅的跟屁虫。在梁子的印象农村人是好客的,席大多数非常丰满。十四个到十八个菜不等。受传统意识的影响,到现在仍保持着一定的水准。席不高档会低人一头,是孬;待人不热情,有失礼数,是不敬!不象城里人,在一个高雅的宴会大厅,感觉凉飕飕的,桌上客人拘束,菜寡淡,席间客人互不认识。用那高腿儿的筷子故作清高地触了触菜,啧了两口矿泉水,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很多客人陆续离席,大厅里就剩几席客人了。或许在恋战的都是家人或是最亲近的朋友。喜气氛围远比不上农村。桌桌没动几口的菜只能被打包或倒掉!那些离席在赶往家中或单位的亲戚朋友,大多数人的胃在咕咕地叫,口水硬生生地是被咽了下去。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嚷着家里人做饭,饿死了!在此想来农村的宴席还有几分浓郁的暖融氛围叫人迷恋,不是吗?
  冬天里,棚里要烧炭,暖烘烘的。大人小孩穿在身上的羽绒服在碳火的炙烤中,仿佛随时可以自燃。小孩红扑扑的脸蛋儿也像喝醉了酒,红苹果般艳艳的。梁子想起了小时候,跟着舅舅屁后跑来跑去,手里撰着糖果,姨舅妈们扭着他的红脸蛋,逗他啥时候也娶媳妇,要喝他的酒。
  和城里人比,农村人至少感觉自己是热情的!可今天这热情里又掺杂了什么?他的舅舅,有名的知客,怎么现在又像逃离似的远离村里的大事小情了呢?
  马场人一直沿袭上辈子的习俗,好些天前便找了知客,请个风水先生或查阅日历,选个好日子,来操办自家的事,大摆筵席,招待亲朋好友邻里旧居。可是今天,人们纳了闷,什么样的事该操办什么样的事不该操办?不该操办的事,往往每天都在操办!该操办的事,往往在操办的过程中也在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头一天,请知客厨子,安排各项事宜。第二天一早杀猪的杀猪,买食材的去买食材,家里的亲戚朋友邻里故居都来捧场,厨师将食材按部就班,大锅支起,服务员开始忙碌。亲戚朋友跑里跑外,香烟糖果瓜子,香气十足。屋里屋外到处挤满了人,他们都在为喜事忙碌和被忙碌中。做堂客无论认识或不认识,聊得来聊不来的都会在晌午和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推杯换盏。打扑克,玩麻将,通宵达旦。那有模有样的正席十四个或十八个菜的招待,着实体现主人的一番待客热情。第三天正日子,大棚里挤满了人,司仪热情而不失文雅的嗓音,每一句话都嘹亮了主人的心扉,主人登台答谢亲朋好友致欢迎词,快门记录下无比盛大恢弘的场面。在一片掌声中,听见酒杯悦耳的碰撞和人们并不拘谨地说笑。
  三
  梁子清晰的记得,四月二十五,他来舅舅家吃五月先杏时的那一幕。
  那天正值马场村李富家二闺女定亲,马场村喜气洋洋,炮仗都点上了,他发现舅舅纹丝未动,一脸木然。把他那收音机调得有声有色,手里的大蒲扇摇来摇去。其实那天一点儿也不热,他觉得他想用蒲扇的漠然赶走心中难以言表的涩意。梁子问他:“舅舅,你怎么不去?!”
  “不爱去……”他从嗓眼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很低。不一会儿,有个同姓舅舅叫张二的进来,劈头盖脸地向老张头借钱:“借我二百,去随礼!”
  “哦?还去哪儿随?”
  “降生媳妇做阑尾炎切除手术,今个办出院吃喜!”
  “呵!”老张头从气嗓里喷出一个字,那字里有几分嘲讽。
  “算这回,随他五回了,他奶奶个球的!”他一边抱怨一边往他那旧得不能再旧的牛仔裤屁兜里装老张头儿借给他即将用于随礼的200元钱。那裤子是现在时髦的那种牛仔裤,估计是他儿子穿旧了她会过日子的老婆没舍得扔掉,变成了他的劳动服。那裤子好象多日没洗了又硬又脏,和现代搭调但极其滑稽。
  “这才哪儿到哪儿,马上考学宴连溜了,下个月朝钱那小子还要燎锅底!”老张头不无感慨地戆了两下头,从那大尺度的动作中,梁子觉察到了他的气愤。他头脚走老张头后脚向他讲述:农村这两年政策好,雨水调和,粮食丰收,玉米亩产一千七八百斤,一家百八十亩地挺不错的。收入十几万。家家小轿子一个比一个贵,房子一个比一个阔,吃喝富足,广场大秧歌扭得也欢。可是不知啥时候滋长的歪风邪气,家家有个屁大事儿就支棚子操办,给亲戚朋友发请帖,这不是一种变向的敛财吗?!这主儿,这个月随份子随进去9600元。老伴是个过日子人,心眼能不小吗?前两天赌气跑回娘家了。张二他爱面子,村里村外谁家办事,接到帖子他觉得不随份子见面没法说话。自打老婆走,他就满村借钱随份子,听说又拉了四五千饥荒了,打老张头这借钱也不止一次了。梁子为他感到悲哀。
  朝钱乔迁新居宴会大棚里灯光炫目,耀人。前台重要位置坐着几桌衣着不凡的外村人,一脸的棱棱的肥肉。主持人高扬致贺词,抑扬顿挫,使整个参加宴会的村民不由自主地张望,神往。回过头来,不禁为之慨叹摇头……
  老张头的老伴,平时不爱吱声。她抽烟,爱做细软针线活,还有剪纸什么的。梁子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喜欢女人抽烟,总觉得女人抽烟和风尘有着某种联系,至少给人的第一感觉不那么受欢迎。而对于舅妈抽烟,他倒并无反感之意,甚至有时迷恋她抽烟时的神情。所以每次来会不由自主地坐在她的身旁,和她唠家常,尽管她不爱吱声,梁子仍感觉和小时候一样舅妈拿他当亲儿子一样亲近。
  她是个很巧的老人,年近七十,满是老茧的手还经常穿针引线,舞动剪刀剪纸。荷花、鸳鸯戏水、苍松翠柏、虎啸嵩山、八仙过海的绣活,绣得惟妙惟肖;毛衣坐垫套变着花样,织了这件织那件;剪纸,无论哪一种颜色纸质的纸在她的手中不出分八秒,就会有活灵活现的小动物、花朵、人物诞生,令人惊叹不已。下雨阴天光线较暗,她仍不舍手里的活计,将针线高高地举过头顶,眼睛在老花眼镜下瞪得圆圆的,努力穿线,继续她热衷的手工细活。累了,她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来到自家那个老式字台前,点燃一支香烟,把它衔在口中,形象酷似一个写手,在写作间隙点燃一支香烟,在云雾缭绕中陶冶一份感觉,酝酿与灵魂共燃的那一瞬灵光。这时梁子常常陶醉在她的神情里,仿佛他是她感觉里的某一部分,与时间共同充斥着她若有若无的瞭望里,而这一切,与母亲思念远方的儿子有关与世俗无关,与诗有染。
  而这一切,舅妈多年来的雅兴,被突发的一件事情给彻底地颠覆了!舅妈不得不放下一贯的闲情逸致,全心扑在小店的生意上和看护舅舅的日程上来。事情还得从今年的五月初八说起。
  五月初八,本村的田发家办事,老张头是被一辆黑色轿子请去的,没回来,却被抬进了医院抢救室。
  县医院的大厅里,空调一个劲地吹着冷风,抢救室里每发出点轻微的动静,吓得门外所有等待的老老少少心惊胆颤。他们个个神色紧张,坐立不安。有的掩面哭泣,有的捶胸顿足,有的压抑着满脸的愤恨。抢救正在进行中……
  过了大约很久,三十分钟,或许更长的时间,抢救室的门打开了,推出来一个病人,挂着点滴。大夫摘下口罩如释重负地说:“以后不要再让病人受到刺激了,他的心脏病很严重,病史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没命了。”他瞭了一眼等候在抢救室外的人们,闭了一下眼睛,说了声:“珍重!”舅舅在家人的陪护下黯然进了病房。
  这事梁子知道。早就听舅妈学来着。田发是马场村的埂埂儿,是朝钱的拜把子兄弟,心眼子霸道。这两年外包种了几百亩地,又赶上粮食收成价格都好,大赚了一笔地财。鼓捣地搞起了卖化肥种子的买卖,听说朝钱入股十五万。田发无照经营不算,还大张旗鼓地挂了个什么什么经营化肥的牌匾,在五月初八摆宴席大肆收礼。这还不算,他还要利用老张头的知名度,要经常出席各家事宜的知客老张头担保,招揽生意,向本村和周边村屯出售化肥。那是卖脸又担责任的差事,老张头能干吗?老张头当场严词拒绝了田发:没底儿的事,他不干,他要为自己负责,为村民负责。卖化肥的责任太大,化肥的质量直接关系到粮食的产量,进而关系到农民的收益。再者说,虽然现在是市场经济,但经营化肥得有农科站授权并取得工商营业执照。种子化肥也得参加商业保险,这样在因种子化肥质量问题产生纠纷时,才能有效地保障农民的利益。所以他必须拒绝田发。田发倒是没说什么。毕竟老张头是村里的知客,多少年了!让着他才显得绅士,有地位。他的侄儿喝高了酒,借着酒劲骂老张头,瘸子,不识抬举!一杯酒泼在老张头的脸上,还要揍老张头。老张头哪受得了这个,他好歹也是村里的知名知客,为村民风里来雨里去服务了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村民待老张头可贵为上宾,谁家的席宴上哪位嘉宾不敬重老张头几分?田发,也狠狠地打了侄儿。老张头昏厥进了医院,一场混沌宴,就在沸沸扬扬的吵闹和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中,狼狈收场……
  老张头在医院里整整渡过一个礼拜。检查,挂点滴,吃药,检查,挂点滴,吃药……如此反复。他躺在医院的床上,腕上打着点滴,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想他这些年来的苦日子好日子开心日子。当他想到谁家的孩子娶媳妇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时,他会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种情不自禁的喜悦,难道不是他多年来为村民倾情付出的情感积蓄所致吗?还是诠释了他依旧眷恋着他的知客生涯?豆大的泪珠常常挂满两腮,家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大夫告诉他可以出院回家静养。在回家的途中,他一直深情地盯着越走越近的马场烈士公园。那里是他的家,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爱自己的家乡,惦记他不在的这个礼拜,村里谁家的孩子又要结婚婚了……
  朝钱是老张头看着长大的娃,在他光着屁股满街跑的时候,老张头可是生产队里干活儿打头的。朝钱顽皮得很,寡妇大个子娘干活常常用一根布条子拴着他在身后头,那个年代挣工分啊……
  一天,大家铲地到垄头,歇绷。趁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打情骂俏,说笑,六七岁的朝钱偷偷改了系在身上的布条子,爬上了一棵杨树。这棵杨树长在梯田的坝棱子上,树干笔直没有分叉,五六米高以上是树冠,顶尖杈窝子处有一个大鸟巢!大个子娘发现儿子时,她眼睛直了,双腿跪了下去,软得不能动了。二十刚出头血气方刚的老张头放下手里的锄杠,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树,把他背在身上,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下来!当大个子娘抱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喜泣时,事情又发生了。年轻的老张头,由于刚才爬树精神过度集中,下来后走路时,还没有从救孩子那种意识状态里解脱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崴进了堤坝上才补挖不久的育林坑。有些事情总是那么不按照常理甚至不近人情,年轻的老张头瘸了,一瘸就是一辈子。舅妈一提起这事,舅舅总是说不关朝钱的事,是怪自己不小心。
  临近晌午,朝钱家宴会大棚里依旧宾客满座,进去出来的个个满面红光,擦着汗,打着咯放着屁,有的摇摇晃晃说着酒话。光天化日之下,分明看见有若干男士当众小便。
  还不见舅舅回来,梁子有些着急,一个劲地屋里屋外走来走去,也不爱答理撤席来店里买东西的人。舅妈见状,瞅了瞅时钟又定睛注视了一阵子梁子不安的举动,打了个咳声,叹了口气。她记得丈夫自医院回来那天就向她保证,向远在北京的儿子保证,不再参与村里村外任何一家的宴席事宜。看来老张头真的做到了。
  “让开,让开!”忽然有人大声吵嚷,紧接着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熙攘的人流中,只见抬出一副担架,有个牛仔裤男被四脚朝天地从大棚里抬了出来。他发散乱,自来卷随便趴着或张扬,黑红色的脸膛泛着紫青,修长健壮的大手肆意地挠着前胸,一条藏红色的T恤被抓得凌乱不堪,她的姐姐哭个泪人似的,颤抖的双手在拨打着电话!“张二喝酒喝过去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估计他的媳妇,正在从六十里以外的娘家在向家里狂奔。
  张二自打媳妇跑回娘家后,仍整日随礼。家里养的十几头牛因疏于照料,相继死去两个牛犊。就在朝钱燎锅底的头一天晚上九点多,张二家的一个饱揣犊的大乳牛竟因难产死了!整整娘俩啊!多少钱啊?两万多啊?这也怨不得谁,跟朝钱有啥关系啊!?能没关系吗?村里的兽医高山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好兽医,经他手接生的牛有几个死的?更何况娘俩都死了啊!
  高山不仅医术高超,而且对于牛他是专家,对于牛的好坏产多少肉他更是了如指掌。大家都知道,牛肉不仅含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提高人体免疫力,还是补气补血的最自然的补品。当然也是口蹄疫疯牛病传染的一个主要来源,市面上的牛肉几乎没多少人敢买。尤其有钱当官的更是惜命,虽然他们瞧不起土掉渣的农民,但对于老百姓自家养的牛还抱有十分肯定的态度。往往花上高于市场几倍价钱也愿意购买农民自家屠宰的牛肉。因为在他们心里,农民是可以信任的本真群体。朝前就是掌握了这个有钱当官的心理,在六月初六晚上赶回三头牛。是在邻村买的,牛知根知底,健康。命高山在六月初七晚上杀剔利索,备给他的上级、也包括他的狐朋狗友,在席后带走。自然高山即使受张二之托,也不能腾不出空来给张二的牛接生了。可想,张二今天在朝钱的喜宴上喝了多少憋屈酒……
  张二的媳妇下了车,哭骂着:“死鬼在哪儿呢!你要死了我可咋办啊……呜呜……呜呜……”看见有人把她扶进了另一辆私家车里,向南面方向医院飞奔驰去。
  紧接着,人们又“唰地”让出一条通道。此时村里来了一辆特殊的车辆。白色,印有“新闻采访”四个大字。除了司机,车里还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拿着话筒,男的抱着摄像机。“有新闻采访的来了!”人们从刚才的惊愕中又陷入另一种惊愕并伴有幸灾乐祸的心里状态。他们在迅速地让出一条通道的同时,还没等采访车下来的记者走进大棚,他们又包抄过来,重新涌进大棚,好戏来了……
  农村大操大办的风气泛滥,越演越烈,让人反感以至于唾弃。在诸多大小人物的意识和操纵下,已经形成恶性循环,越来越顽固。这种日益猖獗的陋习,侵染了有着光荣传统和美誉的马场村。圣洁的马场村传承了多少辈贺喜的民俗,变了味道,充斥了异味。在改革开放中,发展了的马场村,倍受尊敬仰仗的知客老张头,在大操大办这种暗流疯卷中,被狠狠地击倒了,砸在漩涡之下,不见了踪影。有谁打了电话,来了新闻专访?
  老张头,此时正在逅金秋河边钓鱼。说起钓鱼,他还是新手,是从医院回来后跟村里的几个有雅致的人学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很快,他便成了钓鱼能手。因为钓鱼,不仅是钓鱼,还可以修身养性。
  从日出一直到现在,他已经钓了十几条,个个都有斤八两的。不过他还是想,一定要钓一条大一点的鱼,才能体现他今天的业绩。不知啥时候,村里跑来两个半大的孩子,向他嚷着"回家喝酒嘞!朝钱家来新闻采访车了!“他好像没听见,照常抖开手里的鱼竿,静静地待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平静的水面,渴望冒出个大气泡,再翻开一圈一圈的波纹,有鱼来犯那将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啊!正如他如此一段时间以来,渴望市里省里大公无私的领导,用远见卓识的大手一挥,还马场村一个代表民意为村民生产生活发展着想真扎实干的领导班子,还马场村干净祥和暖融喜庆的生产生活氛围。他还愿意一如既往地为马场人服务,培养一个或几个有着先进待客礼数又不丢传统民俗作风的年轻人来接替他。他渴望,有一天他坐在烈士公园广场的青石台上,休闲地听着小调,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声乐,再次看到乡里乡亲面带笑容喝谁家的喜酒,谈自家的喜事。到处喜洋洋,到处洋溢着暖融融的舒心空气。他还渴望多活几年,拉着老伴的手,欣赏老伴的刺绣剪纸,肩并肩在马场村宽敞的马路上压马路。心脏病其实不算病,心情好了舒畅了他想活一百岁,到时候看着马场村的喜气,在黄澄澄的杏子成熟的时候,和老伴荡秋千。老张头觉得手腕子一沉,有鱼咬上钩了!
  
  
  2015年十月九日乙磊(晚秋)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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