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白头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白丽洁到他屋子前的时候,她听到屋里的人正读着这首诗,还听到他时不时叹一口气,听得她又好气又好笑。她站在窗户前面,对里面的人喊:“你就是李英杰?我爸爸自助的大学生就是你?大白天的,你不好好读你的圣贤书,读什么酸诗呢?” 里面的人被惊了一惊,忙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随即反应过来请她和她的丫头进屋喝茶。她看到他的耳朵微红,眼神躲闪,心想:“还是个脸皮薄的。” “没事,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看看大学生读书是什么样子的。”她把头靠在窗上,眼里滑过一丝狡黠,“结果一来就看到你在这里思春,不好意思啊,这位……” “李英杰,幸会,白小姐。”屋里清瘦的男人朝她微微颔首。 “我叫白丽洁,别叫我白小姐。”她不高兴地撇撇嘴。如果没她爹,她怕是一句小姐都难当。她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可是要当行政官的女人,虽然她的书没读多好,民国法律都没有背完,但这不妨碍她想取代那些国民政府狗官。 “好的,丽洁小姐。敢问阁下来寒舍有何贵干?”李英杰挺直了腰杆,直直地望着她,眼里丝毫没有初见的窘迫。 “我爹让我来跟你学习,我就来看看我以后的老师是什么样子的。”她端详着他的脸,只觉得他长得板正,确实有夫子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要不是现在政府在大学生里搜查共产党员,她也不至于连学都没法上。社会上到处都乱得很,她爹老是唉声叹气地不让她出门,她央了好久,他才松口让她去跟大学生去学习。 唉。 “我以后就跟着你读这种酸诗?”她见他不回话,故意揶揄他。 “不不不,那只是闲时的消遣。”李英杰脸上又滑过一丝窘迫,他转身进了屋,收拾出几本书递给她,“这些,你先读着,读完了有哪里不懂我再给你讲讲。” “《马克思主义原理》《共产党宣言》……”越看越心惊。“你不会是个共产党员吧?” 李英杰愣了一下,然后拧着眉头看她,“梁启超先生都说马克思主义先进,是真理,你一个新时代青年,竟然连马克思都没读过就乱污蔑人?” “额……”也是哈,说不定人家只是喜欢看呢。马克思她也有所耳闻,可是近几年共产党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也不敢真的去看,果然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能接触到的东西真多。 她还是抱着书走了。花了一个礼拜把书读完,觉得马克思被称作真理确实是有道理的。资本主义确实不能长久,看北洋政府就知道了。再去找他的时候,正好遇见他送客。 “那是你同学?” “嗯。” “哦。书里有些东西我没读懂,你帮我讲讲。”一阵秋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行,先进屋说吧。” 他在给她解答的时候,她的思绪乱飘,眼神乱瞟。李英杰屋子里很简洁,没什么家具,就一张床,一张书桌,两三把椅子,最多的东西就是他书桌上的书,然后就是灶台,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 “你在想什么?”他拿书轻轻敲了一下白丽洁,满脸的无奈。终归是个孩子。 “哦,没什么。你东西那么少,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 他点点头,说:“差不多吧,父母身体不好,我过年得回家看看。” “哦。”然后她就不再追问了,都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们没那么熟。 他们讨论过后,她越发觉得马克思有趣,又向他讨了几本书。来来往往几次之后,她对马克思有了一个大体的全面了解,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生疏了。 “我倒是挺佩服那些大学生党员的,年纪轻轻就敢用生命换真理,不像我,书读不好了就要去继承家产,真没意思。”她想起父亲开的那些店铺,想起堆起来的帐本,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人各有命。”他表现的倒是很冷淡,头都没抬一下,“能继承家产也不错,你父亲是个好人,凭着他的人际关系,你以后的路不会太难走。” “但愿吧。”她瞥一眼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师,明明是一个大学生,为什么说话跟老生似的。她又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红脸红耳朵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 “没……没什么。”她把笑意憋住,忍住不把嘴咧得太夸张。 他摇摇头,又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坐在书桌的另一段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表情很丰富,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流出自豪和快意,虽然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她是乐于欣赏他的表情的。她很清楚,自己这是少女怀春,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先进青年。但她没有说出来,他下个月就要回老家过年了,他说他可能不回来了,那还不如让这怀春的心思烂掉,反正也得不到回应。 她心情有点低落。 李英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又写东西去了。 他出发前的一个礼拜,白丽洁又去找了他,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 “”真不回来了?” “嗯,日程提前了,明天动身。” “这么早?”白丽洁诧异于他的迅速,可能家里有急事吧。 李英杰沉默了一会儿,跟她说:“我给你留一些书,你明天来拿吧,今天太晚了,我还有东西没收拾。” 话没说两句,她就被赶走了。 或许他不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他归心似箭。她想着,垂着头回了家。 他走后一个礼拜,她都没收到他的回信。他铁定是忘了自己了!她恨恨地想,揪着窗口的桂花树。 白父刚从外面回来,头上落了风雪,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乖女啊,你是不是没拿到小李给你的书啊?他床柜下面你找过了没有啊?” 他的床下面!她突然想起来,那里她居然没找。她转头就去了他的住处,果然从床下看到一箱书,还有一封信。 一展开,就是见信如晤,没有称呼。 白丽洁往下看,越看越心惊。他果然是共产党员,所以他的屋里人来人往,深夜都有人拜访。 他交代了一切,包括他的家世,他在党里的地位,他对国民政府的不满,以及他知晓自己的心意。 她看着那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出了神,没来由的觉得伤心。他为什么交代得那么清楚?她有一种预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白父最近也很忙,经常不在家,忙的头发花白。每次见到白丽洁,他都只深深看她一眼。她问父亲最近忙什么,他只是说:“忙生意,乖,去看书,不关你的事。” 家里的报纸也被收起来了,保姆拦着她不许她出门,她觉得自己被软禁了。外面似乎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发生。 有一天,她趁下人不注意逃了出来,逃到了街上,冒着大雪,往李英杰的住处走。 “走走!看他们剿共匪了!”窜出来几个小孩,从她身侧跑过,她的心一惊,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刑场。看到了行刑台上的人。 他瘦了好多,身上都是血迹,脸脏得别人都认不出来,但她一眼认出来了。 她浑身冰冷,一颗心慢慢沉了下来。 “哎呀,全是大学生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议论声此起彼伏,她站在人群后面,只觉得风雪声吵闹。 然后一声枪响,他便倒下了。雪落在他们头上,她老了好多,他的血液却把洁白的雪花染成鲜红。这也算是共白头了。她想。 她忘了自己怎么回到家,只记得自己大病了一场。 李英杰把自己跟白家摘得干干净净,揽下了所有责任,自己一个人赴死。 她再也没有去过他的住处,他们头上、肩上都落过雪,她只当过去的白丽洁同李英杰自然老死。后来的她走上了李英杰的道路,成了他的接班人,完成他未竟的事业。等到了那一天,她在想,别怕,我不过是走过了他们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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