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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玉佩

时间:2011-07-02 23:12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葛海林点击:
        

  文明意味着理性的思考、物质上的富足、个人自律和怀疑自己;文化意味着一种习惯的、集体的、激昂的、自发的、不加反思的非理性生活方式。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冲突已经转向文明和文化之间的冲突。
  ——特里•伊格尔顿
  一
  头顶上可能是莲花吧,开得那么高雅纯净,修竹这时才从惊吓中悔过神来,她几次挣扎着试图从深水中浮出,但她已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只感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的皮囊,直往湖底里坠。
  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觉得秋晖少爷说得不错,自己早就该多运动,比如跟少爷学学骑马放风筝,或者爬山散步等。然而说什么都迟了,反正自己的身体一向比较瘦弱。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特别羡慕莲花,莲花多高雅,看起来也很单薄,可人家适应性多强,在泥潭里生根发芽,在水中盛开迷人的花朵,至于秋晖少爷说的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尽管准确意思她也弄不明白,总之是讲诗人对莲花出身贫贱而气质高贵的赞美。所以她自从听秋晖少爷给她讲了那首诗后,就特别留意方家花园的莲花,春天时的田田莲叶,夏日里的朦朦胧胧,秋光中的羞涩娉婷,严冬里的枯枝败叶。
  想到莲花的姹紫嫣红,他就有点为昨天夜里对少爷给他出的主意点了头而后悔,尽管秋晖说他安排好了家丁五小在池塘南边潜伏着,一等自己跳如池塘,便会潜水过来把她救上南边的假山后,可她还是有些害怕。
  修竹只记得自己为了不让何星辰和茂发他们抓住,做了汉奸们要挟哥哥修松的人质,毫不犹豫地就从自己平时和秋晖少爷赏月的花圃后的汉白玉栏杆上跃入了湖水中,在明晃晃的水中隐隐约约听到秋晖少爷破着嗓门高喊救人,之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懵懵懂懂中过了好长时间,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托举着从湖水中的温软水草和斑斑驳驳的光亮中往上升,像在缥缈的太空被神仙挽着手散步一样脚步轻盈,又仿佛喝醉了的诗人在写朦胧的诗,也如同野马在无垠的草场上悠然洒脱的驰骋,经过漫长的过程,自己的眼睛渐渐可以看到头上的天光越来越亮,甚至能闻到扑鼻的莲花香味在弥漫,听到鹦鹉和画眉的叫声,之后就在影影绰绰中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身体也恢复了沉重和酸困,好像手指被什么划破后的疼痛,脑袋也闷胀得要命,耳朵似乎被棉花堵上什么声音也模糊得仿佛离得很远。身体成了平时食盘中的醉虾,浑身无力四肢发麻。
  修竹就这样在梦境中昏睡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早上粉嘟嘟的莲花刚刚含露乍开的时候醒来了。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秋晖少爷发肿的一张国字脸,才二十多的一张俊秀白净的脸上,一对蚕眉横卧在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上,眼袋发黑,好像时间长了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宽厚的嘴唇流露着诚恳和热情,粗矮的脖子和结实的身板彰显着少有的执着和耐力,身上穿的宽松褂子传送来男子汉别有的体香。
  修竹看到秋晖少爷正在吩咐丫头晴月煎药的认真样子,不由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秋晖说,你醒了就好了,今天是大汉奸何星辰和茂发公审的日子。你应该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真的!修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答应着努力挣扎要坐起来,秋晖赶紧扶他起来换了衣服往外走。
  一路上修竹定定地注视着秋晖,几年来经历的沧桑风雨在她的心底翻腾着,那份记忆清晰而又模糊,幸福而又沉重,甜蜜而又苦涩,让他不忍忘记又觉得不想提起,不敢面对。
  修竹从田家湾来到秀水河镇那会儿只有十六岁,一张鹅蛋形的脸盘上鼻子活象一只玲珑的山包一样,眉宇间透着聪慧和纯洁,一对水晶一样的眸子滴溜溜转动,仿佛有无穷的心眼在欢跳。一条长而黑得油亮的辫子从肩头一前一后地甩着,充斥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苗条的身段在端庄的小碎步驱使下,隆起的胸脯一跳一跳,别有一种清秀可人的风姿。
  那年秋晖少爷大学毕业刚刚被方老爷从上海叫回来接管家业,偌大的秀水河镇上便有了许多关于方家少掌柜风流倜傥的传说。修竹记得那时候县城刚刚解放,父亲带着她到城里看热闹,结果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眼看天晚了,自己一个小姑娘家正发愁找不到父亲在哪里住宿,秋天的风吹到她单薄的衣衫上,她不由得瑟瑟发抖,往城中心的小巷里钻。
  看到巷子前方一个豪华的大院院墙外有个避风的墙垛正好是厨房的出渣口,她便想躲到哪里驱驱寒,忽然从院子里冲出一只凶恶的大黄狗向他猛扑过来。她被黄狗张开的血盆大口惊呆了,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高喊救人。
  在匡匡的狗吠声中,一个青年正从巷子外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狗就要咬伤姑娘了,赶紧加快骑行,猛喝一声,到了近前,那狗似乎看到了主人,乖顺地停下扑咬,跑到青年的车跟前用舌头拱着青年的身体撒欢。青年顾不上和狗玩,跳下车扶起修竹,关切地问,咬伤了没有,对不起,这个狗是看院的家人养的,让你受惊了!
  修竹站直后,从惊吓中苏醒过来,看看青年,感激地回答,谢谢你救了我,你是?
  站在一旁的一位老人赶紧解释,姑娘,这是我们方家少爷,还不快谢过了。
  人家已经表示感谢了,凭白无故让人家一个姑娘家受了如此大的惊吓,你们还让人家谢我,幸亏没有咬伤人家,否则你们就闯祸了,还不快招呼人家进公司办公室坐坐。
  修竹本来想走,可看看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反正找不到父亲,自己只装着几个小钱不够住店的费用,少爷又是个好心肠的人,便跟着他们到了办公室。
  少爷安排手下为她沏了一杯红茶,手下端来退出去了,办公室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少爷打量了她的娇媚脸蛋问,傍晚了你怎么不回家,一个人在巷子里转悠,当修竹着急地跟少爷诉说了她和父亲来城里观看县城解放的街头大游行被拥挤的人流冲散后,少爷耐心地安慰她,反正今天晚上你也找不到你父亲了,先在我这里寄宿一晚,等明天我安排人到城里的各家旅店找找看你父亲住下没有,找不到就直接安排人把你送回田家湾。
  修竹听了少爷的安排,心也放轻松了。这时她才顾上注意少爷的长相。少爷白皙的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合体的中山装勾勒出阳刚的身段,修长的体型奔放着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她不禁在心头涌上一种无可名状的复杂情愫。
  第二天一大早修竹起来后,刚推门到了院子,就见少爷也早早起来了在院子里晨练舞剑。
  修竹礼貌地和少爷答了话,少爷安排人给她端来早餐。他草草吃了,着急去找父亲,就来到院子里和少爷辞行。
  少爷听下舞剑笑笑,你是怕我扣住你的人吧?我不是昨天晚上说好的,让我的手下先到各个旅店找找,看来你怕你父亲着急,好的,等我吃了早餐,一同和你去找。
  见少爷如此热情,修竹也不好泼凉水,顺从地点点头。
  吃饭间,少爷一边和她扯闲话,一边情不自禁地注视她的脸庞,她的碎花布夹袄,梳理得井井有条的头发上的蝴蝶结,柔嫩的皮肤,磁性的口音,这些都让他觉得新鲜可爱,绝对是城里女孩子身上难以找到的。
  少爷对自己的失态被她发现,修竹不好意思地脸蛋上浮上了羞赧的红云。
  之后少爷带着她终于在接近中午时,在红旗旅店找到了父亲。父亲看到女儿被人带着找到他,不由得表示感激。当听说方家少爷不仅救了女儿免受狗的扑咬,而且留女儿住宿,帮助女儿寻找亲人后感动得连连夸奖少爷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
  
  二
  半年后,修竹娘得了肺痨病,没钱看病,这可急坏了修竹和她爹,四处向亲朋好友筹借看病的钱,也只筹集到寥寥几个小钱。本来就寡言的爹被病魔和债务压得越发木纳了。
  为娘看病已经向街坊邻居借了不少债务,到哪里去筹集为母亲看病的钱呢,修竹也变得愁眉不展。
  忽然她想到了方家少爷,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能不能找他借些钱呢?可是马上她又觉得不合适,人家是秀水河镇上的名门望族的少爷,怎么能关注咱田家湾小山村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疾苦呢?可她思来想去又想不出别的法子,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望着窗外寂寥夜空中的寒冷月色,不禁为贫苦家庭的祸不单行深感悲伤。
  爹也觉察出女儿辗转反侧没有入睡,干脆坐起来点着了旱烟和被病痛折磨的母亲唠嗑。
  修竹透过蒙胧的月色看到爹一张饱经风霜的绛紫色的脸上车辙一样深深的皱纹和娘静静地躺在兰花花布做的枕头上凄清落寞的神色,不由得也披了显得陈旧的百合花被子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办法了!
  爹憨厚地瞅瞅微弱的光线中从炕头兀自坐起来的女儿,这丫头,该不会是杀意怔吧,伸过粗糙的手来摸女儿的额头。
  我要去秀水河镇找方家大少爷,修竹决绝地说着,把爹的手从额头上推开握到了自己的手掌里。
  那怎么行,人家是富家少爷,能瞧得起咱们寒门百姓?闺女就不要发烧说胡话了。接着传来母亲的干咳,爹只好在炕头上磕灭了烟袋锅子。
  你没有见过方家大少爷,那人和别的富家子弟不一样,他不小巧咱穷人,我爹见过他,他是个好人,对了,爹你说他是菩萨心肠,或许人家愿意帮助怎么呢。
  也是,要是人家肯施善,桂茹,你不就有救了,你要好起来,咱们田家不就躲过这场劫了。你得好起来等到青松从西藏前线回来。爹默许了女儿的想法。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修竹就由爹陪着到了城里的方家染坊,看门的老头子说,不巧,少爷刚刚被老爷叫回了秀水镇的方家宅院,听说今天有媒婆给少爷介绍了对象要相对象。
  这可急坏了修竹和爹,他们不知该怎么办,是掉头去秀水镇的方家宅院,还是回田家湾呢?
  修竹担心娘的病不赶紧看,怕是捱不过春节了,就劝父亲直奔秀水镇的方家宅院。
  二月二,龙抬头。秀水镇的方家宅院沐浴在晴好的暖阳中。老爷方文良坐在正房的中堂前搓着把玩手里的楠木佛珠,眼睛透过老花镜再透过门楣上挂的竹条帘子不停地瞅瞅院落,还时不时地催促坐在右边的夫人林玉茹起身去看看是不是媒婆刘妈来了。
  林玉茹反感地叨唠,文良,你今天是怎么了,已经催我五遍了,刘妈要来了,护院的老管就带来了,犯得着我们着急,你刚刚喝了吴医生开的下火中药,小心再上火。
  方文良回道,唉,为了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土改风暴,咱们不是把下人都打发掉了吗?我是担心老管耳聋眼花,有人敲门也听不到。
  好了,好了,我出去看看还不成!
  夫人起身出去的时候,惊飞了屋檐下的鸽子,鸽子群打了个旋飞到空中。惹得院子里鱼塘中的锦鲤也上下乱窜。
  方文良出来看看惊慌失措的锦鲤,不由得想到自己。其实自己的命运就像眼前被鸽子惊飞的锦鲤一样,锦鲤和鸽子其实本身没什么相干,可由于在一个环境下生存,难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联想到前几日已经参加八路军的女儿方春茗托人捎给他的信,他就感到渐渐逼近的土改运动的沉重。
  尽管扪心自问他和夫人在秀水镇一向乐善好施周济天下,可富贵几十年,难保不会得罪下人。因此他听了女儿的规劝,除了给原先雇佣的30多个下人开足工钱,又额外给了他们辛苦这些年的补偿。
  尽管下人们都推辞说平时家里有了灾呀难的老爷都古道热肠倾囊相助,不能要老爷的补偿金,那样就对不住良心。可方文良还是嘱托夫人一个个地把补偿金于是塞进他们的行囊或者衣兜里。有的下人甚至感动得给老爷要下跪,老爷赶紧走近来拉他们。
  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个叫茂发的在厨房打杂的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爷跟前。方文良慌乱地过来拉起他,你怎么能这样,这些钱都是你们应该拿的,客气啥,快回家吧。茂发和大家眼里含着热泪倒着身瞅瞅老爷夫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方家宅院。
  听镇里的几个富家老爷说,八路军已经在县里开会了,专门安排了土改工作。要各镇各村成立农会,立即掀起土改高潮,首先要把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其次要“挖浮财”,进行清算。方文良听说后,几日里茶饭不思,就上了胃火。尽管夫人也说咱们抗日时为军政府捐过钱粮,解放时为榆树城贡献过担架,还出钱为八路军买过医救伤员的药品,并且组织家眷下人为八路军送鞋送绿豆汤,而且身为秀水镇的商会首领,他还积极号召大家支持八路军攻打盘踞在县城的蒋闫匪军,更为感人的是有些地主夫人忌恨他支持共产党的部队,还乘月黑风高之夜放火点着了他们家的粮仓,为了保住粮仓他带领下人灭火,冒着危险硬是将一半的粮食抢救出来,并只留下一小部分,将大部分粮食捐献到了攻打县城的八路军手里。为此他还被政府授予开明乡绅。可这些能够保证自己在这场斗争中免受灾难吗?所以他急着让夫人找到原先在自己家当佣人的刘妈,请她给儿子物色个好人家,才几天,刘妈就说好了县城刚搬来的富户何家的千金何彩凤,今天刘妈就要带着秋晖去何家相亲,他本来应该高兴,可看着池塘中的锦鲤联想到福凶难卜的家道不由得黯然神伤。
  夫人带着一个老伯和小姐走近,他从浮想中拉回现实,觉察到自己的神情,他赶紧回到堂屋擦了把脸。
  夫人进来说,来的人是儿子秋晖的朋友和她爹,他们找儿子有事。
  方文良不由得紧张起来,该不会是儿子在外边沾花惹草,让人家父女俩找上门来吧。一边心里打鼓,一边要夫人礼貌地邀请人家进来说事。
  修竹和父亲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拘谨地站不是,坐不是,方文良和夫人几次摆手示意他们落座,他们才不好意思地正襟危坐下来。
  修竹环顾了一下方家堂屋的陈设,更加不自然起来,开始后悔不该冒昧地来秀水镇方家。可是既然来了,就得开口,但是看不到少爷秋晖,她和父亲怎么好意思跟素不相识的方家老爷和夫人说呢。
  夫人玉茹注视了一下修竹姣好的面容,以温和的口气问道,姑娘,你和秋晖是怎么认识的?
  修竹就将在县城看庆祝解放街头游行自己如何与父亲走散,秋晖又如何帮助自己找到父亲的经过一一向夫人陈述,夫人和老爷听了才顿时如释重负。
  老爷还是觉得其中有蹊跷,便认真地盘问,姑娘,你今天来找我们家秋晖,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修竹看看父亲,望望夫人,欲言又止。转而问道,请问夫人,少爷今天不在家吗?
  夫人回答,秋晖一早出去骑车了,我也等着他回来,还有重要的事处理。然后以鼓励的口吻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姑娘,我和老爷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尽管放心说。
  夫人越是这样平和,修竹便越是紧张,她还是难以启齿。
  父亲是地道的庄稼人,看到女儿的窘态,便直说了,老爷,夫人,修竹她娘得了肺痨急需医治,我们今天来找少爷,就是想借些看病的钱。说完无奈地摇摇头。
  方文良一听不是儿子闯祸,便满口承诺,没有问题,既然你女儿是秋晖的朋友,我们就该奔忙。你说,兄弟,有五百块钱行不行?
  当然行,我们该怎么样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说完她和女儿一起跪倒了。
  老爷让夫人毫不容易把修竹和她爹拉起来刚做好,这时护院的老管进了门,在老爷耳边耳语了几句出去了。
  老爷慈善地吩咐夫人去给他们取钱,自己出去招待媒婆刘妈。
  修竹定定地注视了老爷的脸,气宇轩昂,眉清目秀,她仿佛看出秋晖的长相和善良就跟了老爷,简直像极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修竹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秋晖少爷洪厚富有磁性的说话声。
  修竹站起来透过窗户玻璃看到少爷刚把自行车停好,就被老爷叫到了另外一个屋子。修竹心里不免涌起淡淡的哀伤,老爷该不会反对他们见面吧!
  她看着父亲把钱装好,,还没等她来得及问夫人,夫人就委婉地说,少爷今天要去相亲,我们就不留你们吃饭了,老管,请送客!
  虽然明白夫人的用意,但她还是想当面感谢一下少爷,便请求夫人,夫人,我想当面感谢一下少爷,否则会让少爷事后怪罪的。
  不会的,我会跟他解释的,再见。
  父亲赶紧来拉修竹,走吧,女儿,老爷和夫人已经给我们筹足了为你娘看病的钱,既然夫人这样说,我们就走吧!
  修竹搀扶着父亲出了堂屋,向街门走去。
  谁知少爷出来要上厕所,看到了修竹,他惊喜地大叫道,是修竹吧,我以为是在做梦呢。
  是的,我是,少爷!修竹回转身兴奋地回答,她看到少爷走过来,她便也向少爷走近。
  夫人在堂屋听到院里高声的说话声,走出来责备老管,不是要你送客人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秋晖抱怨地对母亲说,娘,我一回来就感觉今天的阵势不对,原来修竹来了咱们家,你和父亲存心不让我们见面,是吗?你知道人家没事是不肯登门的,怎么能借我不在家打发人家呢、
  修竹父亲赶紧解释,修竹娘重病没有钱看,来找少爷,老爷和夫人借给了重金,可不能怪罪老爷夫人。
  夫人也安慰儿子,你今天不是要去何家去提亲吗,娘怕耽误你的大事。
  可儿子已经回来,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个面。
  修竹知书达理地说,我和爹也想当面感谢的,可是你今天有大事,我们只好向夫人告辞,准备改天再来表达谢意的。
  行了,你总是会理解人,这样吧,咱们先回家聊,一会儿我安排午饭,吃过饭再回。
  这孩子尽说疯话,人家老娘在炕上卧病不起,好歹有了救命的钱,哪有工夫闲聊呢,你说呢,大兄弟,说着看看修竹父亲。
  修竹父亲会意地回答,夫人说的有理,我和修竹还得回去抓紧找大夫开药抓药,你今天也赶着去办大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父亲拉着修竹准备掉头要走,秋晖却跑上来挡住他们的去路,朝着母亲生气地回答,我今天就不去相亲了,我们还没有时间谈谈话。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刘妈已经跟人家何家说好的天气,咱们怎么能改变,岂不是抹杀了我们方家多年的信用。再说人家修竹妇女俩心里有多急,你怎么能这样!这孩子忒不像话了!
  正这样说着,老爷从隔壁配房出来,他知道他们不想让秋晖撞上修竹,可鬼使神差还是让他们相遇了,看他们惺惺相惜的场面,也不能态度太过节了,只好委婉地过来叫秋晖,你该和刘妈一起去何家了。至于修竹,我会安排老管找俩车把他们妇女俩送回去的,还有她娘的病,要是过一阵还用钱,就来再取些,修竹是你的朋友,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还是老爷会做少爷的工作,毕竟当了半辈子的掌柜,揣摩个人的心理,还真八九不离十,这样一来,秋晖也不能再说别的了,只好安慰了修竹几句,就此别过。
  
  三
  却说茂发自打离开方家,好吃懒做,整日地不是睡到太阳晒到屁眼,就是一夜和一帮好赌的穷哥们丢骰子,刚开始还有方家老爷给的钱支应着,这几日赌输了钱,怕老婆素梅回去再吵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睡到了秀水镇里的关帝庙里。
  那天凌晨,外面正下着瓢泼一样的大雨,从庙门兽角和滴水上淌下的雨水把庙门严严实实地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忽然一道黑影在明晃晃的闪电和撕心裂肺的雷鸣声中箭一般射进了破庙,他觉得身上被人踩了一下,以为半夜遇到了鬼,颤栗地大吼起来。
  这样一来倒把突然冲进来的黑影惊吓了一通,黑影停下,蹲下身一看是一个人,以为是国民党的逃兵,赶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上拔出盒子枪来,一下对准了地下躺着的人的脑袋。
  茂发从依稀泛白的天光中,看到来人穿着八路军的制服,赶紧跪倒在来人打着绑腿的脚边,诺诺连声地请饶,我是秀水镇的贫农孙茂发,请求八路军爷爷放我一条生路。
  黑影反问道,那你隐藏在此,是不是为败退的阎锡山的奋斗团当眼线,说着又把黑洞洞的枪口逼住了茂发脑门。
  八路军爷爷,我是因为赌钱输光了钱不敢回家才再这里睡觉的,我没有什么企图,我要胆敢日混共产党,我天打五雷轰。
  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的话是真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如果哪天让我看到你跟着阎锡山的狗子军混,我非把你的鸟卵打得稀啪烂。
  此时天空开始泛白,东方的晨曦一丝丝从破旧的庙顶的瓦缝和茅草缝隙透进来,几乎在茂发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刻,黑影注目茂发的一瞬间,茂发惊讶地说,你是解放榆树城的田修松连长,听说你已经开到了西藏,怎么又回到了秀水镇,你这次回来,该不是要领导贫农闹土改吧!
  少信口雌黄,你怎么大白天说胡话。虽然回答很决绝,但言语中还是隐藏不住被对方认出来的尴尬和惊慌。
  对,你就是田修松连长,我在解放榆树城的战斗中,曾经受我家老爷方文良安排给你送过军鞋和绿豆汤,5月2日榆树城解放的庆祝活动上我见过你,你带着红花和军功章曾经在榆关城门上讲过话的,而且还在街头游行时,喝过我提的庆功酒。我不会看走眼的,你就是田修松连长!怎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还不快滚,小心走得迟了,我的枪走火要了你的小命!
  茂发看看对方严肃冷峻的表情,不敢再理论了,一骨碌从地上跃起来,飞也似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看着茂发在迷离的雨雾中离去,他才感觉到左胳膊剧烈的疼痛,原来刚才与阎锡山的狗子军在冠山上的遭遇中,他的左胳膊被打伤了,幸亏天公作美,下起了倾盆大雨,否则短兵相接,他一个人搞不好会被俘的。这样想来,他就从心底里感激这场连绵的大雨。
  看看庙里的香案上窝头、玉米等供品和一排香烛,以及地下香炉中燃尽的纸,他忽然记起今天大概是五月十三了,按照民间俗语,五月十三磨刀雨,今天下起这么大的雨,他认定是老天有意袒护他保佑他,于是他忍着痛,在关帝塑像前跪拜了三下。
  茂发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已是五更天了。当妻子槐香被他惊醒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来,看到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赶紧起来在破旧的铺柜里为他拿出换的衣服,本来已经有三四天不见了,能够看到茂发回家,她作妻子的应该高兴,可是一看她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就明白总是又输了钱,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没有和他言说什么,便拽开合欢花被子又上炕睡去。
  刚刚把雨水淋湿的衣服脱下来拧干水晾在火炉边,茂发瞅瞅婆姨槐香又沉沉睡去。他想上前和她亲热,又担心婆姨不给自己面子,把一旁的娃子吵醒,只好坐在火炉边抽开旱烟。
  旱烟的呛鼻味道很快在屋子里弥散开来,槐香听到娃子被烟味呛醒咳嗽了一通在炕上乱滚后,气急败坏地从土炕上翻身仄下,气冲冲地过来一把将茂发手里的旱烟夺掉,气忿地扔到火炉里。
  这下轮到茂发生气了,可她看看婆姨脸上的怒气,便马上消失了愤怒的情绪。
  田修松回来了,咱们的日子有了指望了!
  槐香像是以为槐香发烧说胡话似的,过来在他额头上摸摸,半信半疑地回答,你该不是半夜在山神庙遇到活鬼了吧,想跟我摊牌找话头,也不能编了瞎话来骗我吧,好歹我也是妇救会的成员,少拿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来跟我套近乎!
  老婆,真的,我当真刚才在关帝庙碰见田修松了。
  当茂发一五一十地把经过向槐香讲述后,槐香才相信了茂发的话。
  
  四
  那日刘妈带着方家少爷秋晖来何家下了聘礼后,秋晖在回家的路上变得郁郁寡欢。
  刘妈从何家租居的大院出来,看到少爷的冷淡表情,追上正要上轿子的少爷,急火火地闻到,少爷,你该不是看不上何家的千金何彩凤吧,人家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知书达理,你可不要走了眼!
  秋晖没有理会刘妈,摆了手示意抬轿的车夫起轿。刘妈看了轿子远去,长在原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路上秋晖的脑子里净是修竹的影子,他白皙的脸蛋,浓眉大眼,磁性的声音,淳朴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扉。
  等到轿子在方家宅院停下,轿夫过来叫他下轿,直到连喊了三声,他才从恍恍惚惚的意念中醒过神来,懵懵懂懂地下了轿。
  当细心的刘妈将少爷的反应悄悄告诉夫人后,夫人送走刘妈,赶紧和老爷商量。
  文良,你说这土改马上就要像疾风暴雨来了,你英明一世可不能糊涂一时,必须得尽快给秋晖办了婚事。
  只是这秋晖要对何家千金不上心,可就苦了孩子了!
  哎!有啥办法,他倒是喜欢那个田家湾的修竹姑娘,可门不当户不对的,咱们不能看着孩子从上海念了大学学了生意,再娶个乡下的下里巴。
  那是,干脆明天我们请阴阳先生择了吉日叫刘妈尽快跟何家定下,只等迎娶的大喜日子,我们就可以放下心了。万一运动一搞,我们被分了家产田地,恐怕给孩子都办不成一个像样的婚礼,那样岂不愧对了列祖列宗。
  说完,他神秘兮兮地拉着夫人在观音的香案前进香祷告。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方家香火不断平平安安……
  田修松在破庙里养好了伤,也等来了从临县刚刚打完解放战斗的八路军的主力,他作为共产党任命的榆树城路北县政府副县长、秀水镇农会会长立即着手组织土改斗争。
  家境穷苦,思想激进的茂发加入了秀水镇农会,从来没有在人前挺直腰杆的茂发,这会儿可真真昂起了头。每天在田修松跟前积极表现,认真工作,大有要把反奸清算坚决进行到底的决心,连起先对他看不上眼的田修松,也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事实上田修松对他青眼有加还来源于茂发的一个惊人之举。
  自从那天晚上在关帝庙邂逅田修松后,茂发就认定这可能就是他一辈子最幸运的时刻。为什么他茂发和田修松连长能在那样一个时刻碰上,这也许就是他本人时来运转的大好时机,他穷苦了一辈子,不能再让改头换面的机会从自己身边溜走。
  于是在和婆姨槐香巫山云雨了之后,他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兀自思忖了好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从破夹袄的衣兜里搜出仅有的几个剩钱早早地到集市上买了一盆鸡汤,一碟猪头肉,趁天亮前送到了破庙里。
  田修松喝到了鸡汤,感激涕零,兴奋地夸奖,还是自家兄弟,那帮国民党的剩余汉奸见我势单力薄,跟着我转了好长时间,发现没有大部队才在前边山下与我交了火。我眼看被汉奸打伤了左胳膊,他们就要活捉我时,幸好大雨来了,我才趁着雨雾跑到关帝庙来。碰上你后,我原以为你不会认识我,想请你把我带回你家暂住。哪知你认识我,我担心你把我出卖给汉奸,我才用枪口把你逼走。你走后我生怕你把汉奸带来活捉我,我便藏到了关帝庙的神像后,果然后来庙里又来了汉奸寻找我,他们中有几个是秀水镇的,知道这大雨天的,肯定会找避雨的地方,便顺着路找到了关帝庙。
  正当汉奸在神像后就要把我搜到时,忽然一个年轻后生从外面进来,看到几个汉奸在神像旁搜索的神情,诅咒地骂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我看你们是不想要命了,还不快滚!
  方少爷,我知道关帝庙是你家老爷布施修的,可我们希望你不要影响我们的大事,我们在抓一个八路军的头目,你可要听明白了,他这次回到秀水镇来,就是要跟你们家这样的富农干,难道你忍心让他们把你们家的土地田产都分给一帮穷要饭的!
  我们方家的土地家产乐意给谁,那是我们的事情,但我们不希望你在我们家布施的秀水镇的福地关帝庙前动刀动枪的,还不快滚,小心我带着共产党的大部队包围了你,你们再想开溜恐怕就来不及了。
  汉奸们听听秋晖少爷的大话,知道是在咋呼他们,可又担心万一八路军的大部队真的来了丢了脑袋,便向他拱拱手作了鸟兽散。
  汉奸们刚走,少爷就拍拍手示意,出来吧,八路军的重要领导,我已经感觉到你就躲在庙里。
  田修松只好从神像后出来。他看看少爷善良可亲的外表,感激地说,谢谢方家大少爷拔刀相助,来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后恩。
  别客气,指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土改就要开始了,我们方家虽然田地不少,家业不小,可都是辛苦经营,省吃俭用积攒的,不是剥削榨取老百姓的血汗,希望长官能体恤包涵。
  这个我们自然会慎重考虑的。请少爷放心!
  
  五
  方家少爷秋晖和何家千金何彩凤就要在第二天结婚了,方家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尽管方家是秀水镇上的大户人家,但精明的方家老爷知道什么都得讲环境,而今眼看八路军要闹土改,他真的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闯祸,便自己动手先裁减了佣人,只留下看门的老管。明天就是儿子的大喜日子了,他从对土改的恐惧心理里解放了出来,看到大红的喜子对联贴到街门,看到彩条彩灯张灯结彩,把偌大的方家宅院装点得富丽堂皇,老爷方文良不仅回到二十年前自己与丽春结婚的美好记忆。
  那是二十年前的紧靠塞北重镇秀水镇的邻省的黑岭村,方文良只是村里一名染布的穷匠人,他深爱着老板的女儿白丽春,老板特别看中小伙子的善良勤快,眼见着女儿和方文良情投意合,便在那一年的中秋节为他们操办了婚事。谁知那年大革命爆发了,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就把刚刚开始新婚燕尔的方文良抓到了上海参了军。在上海不满国民党反革命行为的方文良尽管一直伺机逃跑,可在严密的监视下,他始终找不到一丝机会。直到有一天,在村里曾经学过针灸按摩的他为营长的母亲看好了关节炎,他才找到了脱离苦海的路。
  那天营长的母亲问他有什么想法,他便借口说,都快三十的年龄了,还没有娶个媳妇,希望营长的母亲能够给他通融一下,让营长放了他,他想回家,让风烛残年的爹娘看着自己结婚生子承继香火。
  哪知营长的母亲把身边的侍女、她的干女儿杜美蕉要许配给他,这突然的举动让他激动不已,但他知道自己的老家还有刚刚结婚的白丽春,可是他怕老人家生气,慌忙跪倒磕了好几个响头答应下来。
  他刚和杜美蕉结婚后,部队又要离开上海,往武汉开拔了。他通过杜美蕉和营长的母亲求情说服营长让他们陪着老人家留在了上海。他就在上海开始创办印染厂。一年后有了儿子方秋晖,营长的老母亲也作古了。但好景不长,到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他只好携着家小返回了黑岭村。
  回到黑岭村,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找到发妻白丽春,可是战乱频仍,哪里还能找到他的结发妻子。他打问过好多老乡,他们说他带着一个女儿和老父亲不知逃到了哪里了。
  找不到发妻白丽春,他为了重整旗鼓,便重操旧业,用带回来的资金在黑岭村办起了印染厂。随着业务的不断扩大,加之他在上海原先的基础,他把销售部开到了上海滩,把生产厂房迁到交通原材料更加便利的邻省的商贸重镇秀水镇。
  这一干就是二十年过去了,儿子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自己已经是将近五十的半百老头子了。除了对物是人非的感喟外,他心底里一直在牵念着他的发妻白丽春和未曾谋面的女儿。想到这些,他不由得就为他们抱屈。
  何彩凤出嫁的那天,方家出了豪华的迎亲队伍,放了漫天震响的爆竹,吹了欢天喜地的唢呐,上好的轿子在秀水河的十几个渡口颠簸,很是壮观气派。
  其实这并不是老爷方文良的主意,依老爷的态度坚决不能大操大办,否则让穷人看了,一定会增加仇富的心理,让八路军听了,也会增加仇视的成份。
  但是何家老爷却不这样认为,他知道方家老爷的脾性,但毕竟女儿一生就这一回,不排排场场地让女儿出嫁岂不污蔑了他榆树城里富户的名声,自己从县城躲到镇里就够窝囊的了,总不能看着手里的钱财到时候都让八路军分给穷人吧,于是他便背着人们安排了手下的人在一路上燃放爆竹,吹响唢呐,热颠轿子。
  婚礼的那夜,方家老爷请来的街坊邻居原先在方家打过杂干过活的下人都被请了来,他们在灯火辉煌的夜里在方家大院一直猜拳行令地喝到深更半夜,直至不少人喝得东倒西歪,吐了一地才散了,吐出的饭食甚至把镇里贪食的狗在一夜之间醉倒了大多数。
  
  六
  洞房花烛夜,本来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可对于方家少爷秋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痛苦,因为自己怀中即将拥有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所爱,这多少让自己心灰意冷,可人家何家千金何彩凤是无辜的,自己如果在新婚之夜就对她不理不睬,岂不是对一个善良之人最大的伤害。想到这些,他便提起精神,从书桌上站起来把油灯吹灭,开始为新娘掀掉盖头,把新娘放到床头,然后脱掉衣服与她亲热。然而他的下边却始终硬朗不起来,可能是自己喝得多了,抑或是自己的情绪还兴奋不起来,他一直都调整不到状态,因此那夜可以说秋晖少爷努力了一晚上,可他终究没有给了何彩凤幸福的初夜。也就是从那夜开始,秋晖就发誓既然他不能给他真心的相爱,就没有必要欺骗无辜的她。因此他开始了对修竹的疯狂追求。
  那个雨夜之所以在关帝庙与田修松相遇,就是为了在关帝庙祷告他能在不伤害何彩凤的同时,实现与田修竹的爱情,没成想却结识了田修松。
  而且令田修松感到惊奇的还远远不止于茂发给他在第二天端来了鸡汤和猪头肉,那天他从冠山上下来,已经觉得身体好多了,土改的工作也已经做好了发动基础,便趁着夜色回到了田家湾。
  他一直在部队上忙着打仗,好不容易解放了榆树城,娘本来盼着县城解放后他能陪伴在身边为自己娶个儿媳拉个带把的孙子,可一看着他跟着大部队又走了,听人们说又到西藏那疙瘩去闹解放了,对儿子的突然回来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娘,我是修松,快给我开门!
  爹已经入睡了,娘还在炕上抹眼泪。听到儿子的说话声,她以为是在做梦。从枕头上爬起来左望望右瞅瞅,还是以为在梦境。
  直到敲门声把丈夫惊醒,丈夫打着呵欠来到门口,谁,有什么明天再说吧,是不是又在动员土地改革。
  我是修松,爹快给我开门,我都在外面站了快半小时了,我娘以为是在做梦,几次侧耳听听又躺下了。
  修松从外面带着夏夜的微寒走到娘的身边,娘这才明白刚才的叫声不是自己在做梦,是他的儿子修松真的回来了。
  娘赶紧挣扎着要爬起来,修松立即把她按倒在炕上,娘生怕儿子看到他的病情为他操心,从枕头下摸出镜子和小梳子来梳理乱蓬蓬的头发。
  修松本来看到他参军前娘的身体硬朗得很,但短短才三年,娘已经身子骨大不如前,他想抱住娘掉几滴眼泪,可看到娘的病情和爹的颜色只好安慰,娘,你尽管躺着好了,你很精神的,气色也好。这次我又给你带回来几个零钱,让爹为你找个大夫开个方子买些中药喝。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儿子,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
  娘,本来我们要被派到西藏去打解放战争,但刚走到半路上,就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让立即返回秀水镇组织开展土改工作。
  这么说,你已经回来有几天了,一直呆在山上吧!爹给他颤颤巍巍地递过来一碗刚烧开的白水。我就说秀水镇那个好吃懒做的茂发曾经在前几天大雨后跑来悄悄告诉我说,你回到秀水了,正在准备组织土改运动。当时我半信半疑,就把这消息告诉了你娘,你娘听说你已经回来,动员我几次让我到山上找找你,我一来怕影响你的工作,二来担心你娘身边不能缺了人手,就没有上山。没想到今夜俺孩回来了,我们高兴啊!说完爹竟然呜呜地啼哭起来。
  娘也抱怨地说,要不是茂发说他在关帝庙瞅见你回来了,我死的心都有了,这劳什子病,光吃药不见好,已经吃了整整一千块了。
  娘,你放心养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话虽然这样说,可控制不住眼泪在眼眶打转。
  看到丈夫又愁得点着了旱烟锅,娘反而要强了许多,他转过身来安慰丈夫,孩子已经回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好端端的哭个傻。还不快给孩子做饭,修松一定饿坏了。
  娘,我不饿,就不要让爹忙乎了,我还得趁天明前离开田家湾,以免让熟悉的人瞅见对我们的工作不利,尤其是不能让汉奸闻到蛛丝马迹,否则就会破坏我们革命的大好成果,也会对你们的安慰造成影响。
  妹妹怎么看不见?
  娘咳嗽着解释,秀水镇的方家少爷把她安排到城里的印染厂了,咱家也指望着修竹能够挣些钱来为娘治病。
  就是那个方秋晖少爷?修松问道。
  爹决绝地回答,方家就一个少爷,当然就是他了,怎么你认识他?
  嗯,见过一面!
  爹安慰修松,儿子咱们可得讲良心,方家不仅借给我们你娘看病请医生的钱,而且还把你妹妹安排在他加大印染厂干活,听茂发说你还是秀水镇土改工作的领导,要分清好歹,管住农会的人不能胡闹,把本来很好的类似方家老爷这样的富户批斗,让恶贯满盈的坏人反而躲过劫数。
  修松郑重地点点头,然后神圣地走到田家的祖宗牌位前磕了四个响头,然后和娘拥抱了一会儿,和爹又唠嗑了几句,然后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消失在清晨浓重的晨雾中。
  
  七
  自从修竹被秋晖死缠硬磨地请到县城的印染厂,秋晖变得异常高兴起来。刚开始方家夫人杜美蕉觉得可能是儿子和媳妇何彩凤和好了,她开始变得自信起来,因为凭他的经验和阅历她懂得那句老话的哲理,“是啊,夫妻没有隔夜的仇。”想当初方文良和自己在上海结婚时不也是隔膜得很,自从结婚入了洞房便渐渐好转,有了孩子秋晖就更是变得形影不离。但是方家夫人杜美蕉的自信很快便被后来发生的事情给整糊涂了。
  自从那个田家湾的姑娘田修竹被秋晖雇佣到城里的印染厂,秋晖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再回秀水镇的方家宅院。这是个敏感而又危险的信号,说明她前几日对儿子和儿媳婚姻关系的判断只是个表象,原来儿子怕她反对阻止修竹到印染厂务工,故意装作和妻子何彩凤如胶似漆似的,这才骗过了她和老爷。
  不行,儿子才结婚四十天,就又一个月时间没有回方家宅院了,方家夫人杜美蕉甚至能够准确地估计出下一步方家宅院即将要上演的故事走向。除了即将要来的土改风暴,这恐怕也是一件必须全家上下需要面对的大事。他不能等这件有辱家风的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再想办法应对,她要提前把这个窘迫的事情化解避免。想到此,他着急地让老管雇了一辆马车飞也似的朝城里奔去。
  马车行进到方家的印染厂时,已经是正午时分,看门的董姓老头看到老管先从马车前边跳下来,知道是夫人来了赶紧上来搀扶夫人下车。
  把夫人迎进待客室,赶紧上了绿茶。
  把少爷给我喊来,就说我有急事要和他商量。
  夫…夫…夫…人…人…人,少爷他刚出去和客户谈生意,恐怕还得等傍晚才能回来,说完董姓老头子瑟缩着身子紧张地瞅了瞅楼上的客房。
  夫人刚才还就相信了董姓老头子的话,看到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她马上明白了少爷就在二楼的客房。
  老董,我这样信任你,你还编造假话来骗我,老管,咱们上二楼客房。
  董姓老头子赶紧跪下来要求饶,夫人赶紧过来拉起来,少来这一套了,都什么年月了,这马上土改就要开始了,省得你们到后头再揭发方家夫人欺压穷苦百姓。
  这不会的,夫人还是不要上去了,我上去把他叫来不就得了。
  把那个田家湾来的姑娘也叫下来,想不到她刚刚离开村子里,就把少爷的心都拴住了!
  好的!
  当少爷和修竹从二楼上被唤到夫人跟前时,修竹羞赧得不知道说什么,把长而油黑透亮的辫子绕在兰花指上排解紧张和不安。
  秋晖,你说你是不是想娶田姑娘做二房?
  秋晖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问话,因为他明白让修竹做二房太对不起修竹,但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修竹偷情,他又觉得对修竹一个大姑娘家不负责任。况且他和修竹这样对何彩凤也不公平,他谁都不想欠人家的情,谁都想安慰好,但这中间没有过度地带,要么每天回到方家宅院陪伴妻子何彩凤,要么留在城里和修竹呆在一起,权衡来去,他最终选择了要留在城里。
  我想改天回去跟彩凤当面讲清,本来我们的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榆树城也解放了快大半年了,既然我们只有缘分没有感情,我准备和她商量离婚。新成立的农会就可以办了,现在提倡婚姻自主了,妈,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您请放心。
  你让我放心,本来这阵子闹土改就够我和你爹应付的了,没有想到你节外生枝又给演了这一出。不行,今天你必须得立即跟我回到方家宅院,至于修竹姑娘,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田家湾的。
  妈,这回您就再听儿子一回吧?
  不了,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让我省心,我还能再任凭你做事吗?
  看到母亲发了肝火,秋晖也不敢再理论,走过来安慰修竹,要不这样你先回田家湾几日,容我把家里的事情和彩凤处理好,我就去找你,你一定等我!
  修竹本来也不想离开秋晖,可碍于夫人和老爷对她娘吃药看病的资助,只好违心地向秋晖点点头,跟着老管先自出去了。
  没有母亲的命令,秋晖不敢挪动半步,直到屋里只留下他们母子俩时,秋晖才过来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地抱怨,妈,您今天究竟怎么啦,脸阴沉沉得,这么吓人,好像要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八
  秋晖跟着母亲回到秀水镇已经是快太阳落山的时分,在一切依旧的氛围中,他看着晚霞穿越柳树稍把金黄的光芒涂抹在方家庄重威严的青石狮子上,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一张张开的网正向方家上空笼罩而来。
  看到大门异样地敞着,秋晖还陶醉在对夕阳美景的留恋中。这一切早被方家夫人杜美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预感到农会的工作队来过方家了。
  进的头进院来,刚刚把歪倒在墙根的秋晖的自行车放好,忽然看到了院里的石头碾台也被推翻在地下,一片狼藉。
  夫人赶紧催促秋晖,快到上厢房看看你父亲在不在?出大事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出了!
  当秋晖从最里面的院子里狂奔地跑到母亲跟前时,他心急如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娘,父亲不在了,柜子被翻得东倒西歪,父亲被农会的人带走了。彩凤说其中一个叫什么茂发,曾经在咱们方家宅院干过杂务。
  当方家夫人杜美蕉回到堂屋,媳妇何彩凤向她讲述农会的人来分田地时,一个官大一点的会长好像也姓田,他宣读了柳树县政府土改工作的精神,然后要求老爷将土地分给镇里的老百姓时,老爷从柜子里瑟缩地拿出一大摞字据,一句一顿地抢白,百草林的十母旱地是那年刚从临县的黑山岭过来掏二百大洋买的,小叶沟的三十亩水地是用夫人的首饰换的,卧牛坑的二十亩菜地是为县里捐资教育政府赠送的荒地,经过五六年拓荒而来的,……,你们说这些地哪块不是我方文良用辛苦血汗省吃俭用换来的,会长你不是本地人你不明白,这个茂发他就是秀水镇人,而且在我们方家还带过好几个年头,长官,你不相信我的话,该相信他的话吧。
  哪知茂发气冲冲地走到老爷跟前,冲着老爷的嘴巴就是一巴掌,我听到这一巴掌上去,老爷好像哎呀了一声,我起先以为是老爷的门牙被打落了,赶紧上前来扶起快要瘫倒在地上的老爷。
  没有想到那个叫茂发的中年人,一下把我推开,一把就把老爷的手背上,喊着让成员们把刚才老爷拿出的字据扯的扯,烧的烧。
  老爷发怒了,大骂工作队的人不讲政策,这不是中央和地方的规定,你们这样做是在冤枉好人!
  刚开始老爷还有声气跟他们理论,到后来所有的字据被焚烧撕毁后,仿佛丢了魂似的,眼睛灰蒙蒙的,仿佛要断气一般。
  我挣扎着上来刚把老爷扶起来坐好,叫茂发的中年人就操着铜锣亮嗓门喊道,秀水镇的穷苦百姓们听好了,今天我们农会把恶霸地主方文良的家抄了,田地分给大家,快来抓阄。
  老百姓也不管平日里接受过方家老爷的周济,纷纷抢着抓阄,掩饰不住即将拥有土地的狂热,纷纷高喊共产党万岁,八路军英明,土地是我们的,就得还给主人等口号,喜不自禁地拿着分到土地的纸条儿结伴离开。
  本来那个姓的农会会长安排了成员们,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先把土地分给老百姓,下一步我们农会的工作重点才是反奸清算,希望大家注意把握分寸,不能搞过激行为。说完带着成员走了。
  可是之后那个叫茂发的又返了回来,硬是逼着老爷要那个龙凤玉佩,老爷推说都快三十年了,不知道放到哪里了。
  茂发一把又把老爷的胸脯前的衣服拽住,威胁道,我告诉你方文良,你不要说我在你家当过下人我就会同情怜悯你,今天你要真敢不把那个龙凤玉佩给我拿出来,我就把你带到农会去,让你好好反省反省!
  你就是把我这条老命要了,我也找不到那个玉佩了。我何曾不想找到,那是我和我的发妻白丽春结婚的订婚礼物,我当然珍惜了,可是自从在上海娶了夫人杜美蕉我不愿让她看到此物伤心,也不知道究竟藏在哪里了。如果大兄弟你真的想要,我可以给你好好找找,你千万不要把我带走了,我一把老骨头恐怕禁不住几下折腾了,你就行行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老爷已经低三下四地向茂发低头求情了。
  媳妇何彩凤感慨地说。
  可是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茂发还是指挥着手下的两个人把老爷带走了。只留下媳妇何彩凤在偌大的空院子里叹息。她真的有些感伤狠心的父母,本来她看中的是在榆树城解放战斗中冲锋在前的田团长,可是父母硬是欺骗他说田团长他们带着人马去了西藏打仗,把他许配给了方家的少爷秋晖,那日刘妈带着秋晖少爷来他们落脚的院子,彩凤就看出了少爷眼里的十二分不愿意,可是都拗不过父母的安排,只能任凭命运的摆布。
  
  九
  原来秀水镇早就由农会会长田修松安排要立即开展土地改革工作,他从县里开会带回了中央的精神,马上在油灯下召集成员开会传达。
  有一天茂发在和他吃完饭喝酒时聊天,说道他妹妹修竹已经和刚刚结婚的方家少爷姘居到一起,这令酒足饭饱的田修松气不打一处来。
  茂发见他上了火,赶紧火上浇油,田会长,他们方家仗着财大气粗,就把穷苦人家的黄花闺女给糟蹋了,这要在过去,我们只能任命,谁叫咱穷,没钱没地位呢?而今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穷人翻身得解放了,我们再受这份冤枉气就说不过去了。况且你又是农会会长,兼着榆树县的副县长,你可别光顾着为老百姓推翻大山,自个妹子却还生活在地主恶霸的水深火热中。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我当会长就把人家方家大院踏平吧!你要知道一个是上级和群众在监督这我们,咱们不能公报私仇,二来听我母亲说她看病的钱就是方家老爷给凑的,咱革命归革命,总不能亏了良心道义。
  那是,田会长,可不可以这样,我先带着成员们到方家大院走一圈,看老头子肯不肯把土地字据交出来,如果他乖乖把字据交出来,接受土地归公分给穷人,我们就放他一马,如果他负隅顽抗,只能将他带回来关押几天反省。
  后来茂发便带着成员去了方家大院。去了老大动静,田修松觉得不太放心才在后来赶到方家大院。
  实际上看到方文良对土地的不舍,她也几次动气想把方家老爷带走,但自从看到方家的儿媳妇何彩凤后,他便软下了声气。他忽然想起好像在解放榆树城时他见过这个何家的大小姐。那是他在解放榆树城的战斗打响前到何家去征粮,尽管他做了半天劝导支持攻打国民党守军的工作,吝啬的何掌柜却始终没有痛快地答应捐献粮食的事。
  正当他准备用枪口对准何掌柜时,何家的千金何彩凤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粮的事情由我来筹办,我出五十袋小米五十袋玉米,田营长这个能够满意了吧!
  田修松根本没有想到能从这个富家千金的口里冒出这样大方的话,对不起,我刚才只是被你爹逼急了,才掏枪恐吓的,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粮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不过田营长你用这样的征粮策略,我却不敢苟同,如果你们不注意工作方式,我会找榆树县政府反映的。
  田修松不敢怠慢,赶紧赔礼道,谢谢大小姐海量,我们一定尊记教诲。
  从那天在县城何家征粮见到何彩凤到如今在方家再次见到他,也许对方已经记不起自己了,但自己对她的印象却很深,而且似乎有一种别之愈久爱之弥深的感觉。
  因此从离开方家他一路上就琢磨着怎么样能够与何彩凤呆子一起,他的心思竟然让机灵鬼茂发瞅了出来。
  茂发没有向他请示,自作主张就以龙凤玉佩的理由把方文良带回了山上。而控制方文良就能得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宝贝,还能将方家少爷食之不甘弃之可惜的鸡肋如愿以偿地送给田会长,他可是动了不少脑筋。即便田会长迫于压力问起他为什么要关押方文良,他也会拿对方是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搪塞。
  
  十
  修竹被方家夫人杜美蕉安排人送回到田家湾,已经是晚上掌灯时分,一进院子他就听到是哥哥的声音,三年多了,只是在县城解放的庆功会上老远老远见过带着军功章和大红花的哥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急火火地推开了土屋的门。
  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早就听娘说起茂发哥看见你回到秀水镇了,可一直没有碰面。那一次你半夜回来,我也是听爹去县城看我时讲的,听爹说你当了秀水镇农会会长,我真为你骄傲,让我好好看看你,哥,你这一阵比打仗时胖多了…嘻嘻…
  妹子我告诉你个消息,你不要惊慌,我们刚刚从方家分田地回来,说完把经过向妹妹口述了一遍。本来以为受苦受难的妹妹会对他们的举动大加赞赏,哪知听了他的话,妹妹变得一言不发。
  沉默很久后,爹觉得场面尴尬,劝说道,都自家人,说哪些主义干啥!
  可不讲主义,也不能不讲良心道义,我就不相信共产党人就不讲这些!好歹娘的命是在方家老爷夫人危难之中救下的,这个事实我们不能抹杀!
  看看妹子黑了脸说话,田修松也只好严肃地抖开话轴子,我们不是不念方家的好,可上级规定凡是地主的土地,不管怎么来的,都得分给没有产业的穷人。
  这个我不反对,我担心的是你们执行政策跑了偏,把好人当成了坏人整治。
  这个我会掌握分寸的,现在我想说的是妹妹尽管咱们从内心感激方家的恩情,可你不能将感激当成感情,将自己的青春陪葬给已经有了家室的方家少爷,欠他们的钱我们可以偿还,你可不能头脑犯糊做傻事啊!
  我和秋晖是真心心爱两情相悦,谁说是为了报答他家的恩情我做了陪葬,我这样和他在一起无怨无悔。
  可你就是做了二房,你难道愿意?
  那有什么,只要秋晖心里有我,那算得了什么。
  哥建议你提出让他和何彩凤离婚,怎么样?
  这要看他愿不愿意,如果他愿意,我没有意见。
  只要你能说服秋晖和何彩凤离婚,哥哥保证不伤方家一根毫发。
  姐妹俩的谈话没有想到在一个关于何彩凤的话题上结束。
  方家老爷被茂发领着人带到了山上,其实田修松当时根本不知道,他从方家出来后直接回到了田家湾看望父母。
  等到他回到山上,才听手下的成员说茂发把方家老爷给押回来关在柴房里。他不由得气从心头起,叫手下把茂发唤来问罪。
  茂发看看会长怒气冲天的样子,狡黠地转转眼珠子讨好地问候,大婶的病情好转了吧?
  田修松正想生气,听了茂发的问话压住了怒火,冷静地问道,茂发,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把方家老爷押来是想做啥?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抵触我们八路军分土地的做法,心里存着怨气。
  人家不是也让咱们分了田地,就不要再这样折磨人家了。
  可是会长,如果不给他些震慑,下一步我们操作分地主富农的产业,岂不会遭受更加强烈的反抗和阻力。再说如果在方文良这里就卡壳,那秀水镇的富户就会看样学样,我们的土改工作还怎么样往前走。
  这样说倒是有些道理,可是我们不能虐待方文良,必须让他吃好休息好,更不能动武。走我们去关他的地方看看。
  会长你就忙大事吧,我已经安排好他的住处了,这些小事就不劳会长费心了,茂发的意思是不想让会长去看望方家老爷。
  走,你怎么罗罗嗦嗦的,大老爷们家像个婆姨。没办法茂发只好在前面带路来到了柴房。
  门打开后,田修松看到方家老爷睡在干草铺上就义愤填膺,鼓起牛卵一样的眼睛质问茂发,这就是你说的我们对富农的礼遇。立马让老人家吃饭洗刷后把方家老爷送回秀水镇宅院,如果你再执行政策跑了偏,小心我按照规定处置你,把你逐出农会。
  好,好,我,我,马上,马上,安排。
  田修松走到方家老爷跟前恭敬地把他扶着坐起,转身示意茂发和一个随从退出,然后委婉地赔礼道,对不起,老伯,我真的不知道茂发私下把你带回来,那天我从方家离开后就回了田家湾老家。希望你理解!
  我怎么能理解!想我方文良一辈子做人坦荡,从临县黑岭村迁到秀水镇这二十年,我方某虽然是积累了些钱财家业,可那也是辛苦经营,你们按照政府把田地分了,我不好理解,总的让人说几句气话吧,没想到就把我抓到山上来。
  茂发他们没有对你动武吧?
  那倒是没有,可睡柴房,一日三餐只吃些清汤寡水的,我怎么能受得,况且硬要逼我交出我们家祖传的龙凤玉佩,你说八路军搞土改我能理解,可总不能把我家的祖传宝贝也没收了吧。
  你说什么,龙凤玉佩?是不是有两个,一个是青龙玉佩,给家里第一个出生的男孩带,一个是凤凰玉佩,给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女孩佩带?
  对呀,你怎么知道龙凤玉佩!
  我也是听镇上老人们说的。
  敢问会长你是哪里人?
  田家湾!
  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田修竹的姑娘?
  怎么会不认识,她就是我的小妹!
  你娘的身体好些了吧?
  比前几年好些了,但老伯你晓得肺痨子是很难治愈的,谢谢你救了我娘的命。
  你应该感谢你妹妹,要不是你妹妹田修竹和我家秋晖认识,她来我家找秋晖借钱,我们也不知道你娘的病情,所以最应该感谢的还是你妹妹。
  好了,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回家。说完叫来茂发,让茂发把老伯背到外面要坐车送回方家。茂发有点为难,但瞅瞅会长的脸色,只能作罢。
  
  十一
  自从方文良被茂发带走后,夫人杜美蕉和儿媳何彩凤相依为命,她和儿子秋晖想了好多设法营救老爷的办法,但没有一个凑效。包括托老管到山上给茂发送金条和大烟的办法都使了。可茂发一口咬定就是要方家的传世宝贝龙凤雨坠。他从在上海和方文良结婚,至今三十年了,都只是听说过龙凤玉佩,只见过凤凰玉佩,但从来没有见过那只青龙玉佩。她觉得走投无路了,想把娶儿媳时送给何彩凤的凤凰玉佩送给茂发,先把老爷的身给赎出来,但没有老爷的话,她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这一日她来到儿媳的房间,让何彩凤拿出方家的凤凰玉佩左瞅瞅右看看也舍不得把它送给茂发,正在手里把玩玉佩时,秋晖忽然撞开了房门。
  秋晖喝醉了,他的眼睛红丝丝的,充满迷惘和失落。
  夫人大声喝道,秋晖,你这是怎么了,还嫌家里不清静怎么的,你父亲被农会带走你不好好想办法,倒喝起闷酒来了,你太有出息了,你知道这阵子我和彩凤托人走关系想了多少法子。
  刚才我在酒馆碰上茂发了,他该我指了一条路,只是我不好意思讲。
  夫人心急火燎地问,你这孩子,都到这地步了,还卖关子。
  如果你们能答应我不生气,那我就直说了。
  说吧,只要能把你父亲弄出来,脱皮掉肉我们都乐意。
  那好,茂发说只要答应我和彩凤离婚,田会长就会把我父亲放回来。
  这是什么主意,简直是伤天害理,彩凤知书达理善良贤惠,我们怎么能让她和你离婚,不行,这个主意坚决不能答应。
  何彩凤听了夫人的态度十分感动,但看看秋晖的表情,它明白了,该不会是秋晖趁营救老爷这件事,把自己休掉吧。夫人,妈,谢谢您的理解,如果和我解除婚约能换来老爷的自由,我愿意。说完用手绢擦着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跑出房间。
  秋晖,你知道你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把彩凤往方家门外赶吗?还不快去追彩凤,她一定跑回何家去了。
  我去了他追不回她了。
  你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听茂发说,田会长喜欢彩凤。
  但咱们也不能拿他做交易的砝码呀!
  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父亲已经被带走一个星期了,我担心他的身子骨会吃不消。
  亏你还有孝心!你给娘说说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鬼主意。
  我要存心把彩凤赶走,我天打五雷轰。
  是不是你又去找修竹姑娘了?
  我已经把她带回了咱们方家。
  秋晖,你能不能让娘省点心,再添乱了!
  娘,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娶修竹。
  你说彩凤那里怎么交代?
  不是田会长喜欢她吗,干脆让他们结合,一个我父亲会放回来二来促成会长的美事,他也不会再找咱们方家的茬子。娘,你说咱们何乐不为呢?
  彩凤跑回何家不过个把钟头光景,田会长就押着车子把方文良送回了方家。
  方文良安排老管给田会长上茶,田会长本没有兴致喝,可他想看看方家的那只凤凰玉佩,只好坐了下来。
  田修松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带过的青龙玉佩,晶莹剔透,精美绝伦。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他想看看藏在方家的凤凰玉佩是不是和自己那只是一对宝贝。因为小时候母亲就说过当年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为了等日后有一天想见作为凭证,就让父亲带走了那只凤凰玉佩,而那只青龙玉佩便留在自己身上。
  老伯,本来我很忙,但就是想送回你来顺便观赏一下你们家的祖传宝物。
  方文良一听会长要看那个凤凰玉佩,以为会长想作为放他的交易,便示意夫人过来商量。
  夫人耳语道,如果玉佩能换我们方家太平,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呢。只是刚刚秋晖把彩凤气走,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和她商量一下。
  她转过身征求会长,田会长,能不能今天你先看一下玉佩,带我们家儿媳回来后再把玉佩亲自送交您。
  我只是看看就行。怎么会夺人所爱呢。
  听了田会长的话,老爷和夫人才明白茂发就是想霸占方家宝贝,而会长只是说想看看,难道他喜欢收藏鉴赏。
  凤凰玉佩娶过来后,田修松谨慎地打开盒子,拿在手中在阳光下欣赏,真的和自己家的青龙玉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在玉佩背面有个标记也是“白”字,听娘说玉佩本来是外祖父白家的传世宝贝,只是到了娘这辈子是单传一个女儿,外祖父就让当时在白家染坊干活的后生,也就是自己的父亲当了上门女婿。可怎么自己手上一只,另一个却在方家。难道母亲和方家还有什么隐秘的关系。他陷入了沉思。
  看到会长沉思的神情,老爷不好意思打扰,直到夕阳渐渐西沉堂屋里的光线忽然黑下来,田修松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赔礼道,不好意思,我这几天累了,刚才走了一下神,我该走了。
  方文良见也留不住会长,便吩咐夫人和秋晖把会长送了。
  
  十二
  田会长走后,夫人才顾上把秋晖气走彩凤的事告诉了老爷,老爷极其生气,但自从被农会带走,这次回来像变了一个人,他颓唐消沉地说,也许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就顺其自然吧。
  夫人看老爷也没有了先前在宅院的威仪,知道这次分土地对他的刺激,特别是被带走后的经历,让老爷心灰意冷,似乎看到方家的衰落,懒得去管一切的事情。
  夫人没办法,见秋晖和修竹又回到了一起高兴的样子,她不知道该是否该跟着高兴,但如何应对以后的生活呢。
  彩凤哭哭泣泣回到何家,母亲激将父亲到方家去讨个公道,放着明媒正娶的媳妇不要,硬要和一个乡下的大姑娘在一起。她真为姑爷的忤逆行为感到蒙受羞辱。但丈夫没有表态,她也只能忍气吞声。
  看的出来,丈夫是因为方文良的遭遇而感到兔死狐悲,此刻他没有心情管女儿的婚姻问题,他一直思谋着怎么样躲过眼前这一场要命的风波。是的,方文良平时一贯救死扶伤周济穷人还落得个分土地住紧闭的下场,自己平时在县城作威作福,虽然逃跑到秀水镇里来改头换面装成穷人,但未必能躲过这一劫难。所以女儿是被迫离开方家也好,还是真的与女婿闹离婚,他都没有心思过问,只是看着院子里的开得妖娆的芍药淡淡地说,夫人看吧,这都是命,就听天由命吧!
  但夫人实在气不过,想当初何家在县城那是响当当的名头,谁敢怠慢半分,恐怕早就有人下手给解气,而今时运不济,放弃了县城里的养尊处优,逃到镇里过平淡生活也就罢了,没想到女儿刚刚才嫁出去没几天,倒让方家给赶了回来。她问过女儿几次,女儿一字没有提及秋晖和方家老爷夫人对他的不好,只是说当初这个婚事就是撮合的,他们真的没有感情,与其这样不如早些分手。
  尽管这样,何家夫人还是吵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总不能一直在何家呆下去。这让街坊邻居看了,岂不会嘲笑我们何家是缩头乌龟。
  何夫人硬是死磨硬拽地拖着女儿回到了方家,一进门老管就回报了方家夫人杜美蕉。
  在堂屋的客厅何夫人嚷着要少爷秋晖出来回话,方家夫人杜美蕉耐心地劝道,亲家母,难得你今天上门,我正打算等我们家老爷好些过去给您赔礼,没想到你先过来了。这也好,我们也好趁此机会把话说透,彩凤当时在场,让她和秋晖离婚的主意,并不是我们方家出的,要说不妥那是农会茂发说的,咱们在这节骨眼上怕是有十二个但也不敢跟他去理论。我看这样吧,反正事情都挑明了,咱们也别藏着掖着,您看能不能退一步,让秋晖把田家湾的田修竹娶过来做个二房。这样咱们都能下来台。不知道亲家母意下如何?
  何夫人瞧瞧女儿的表情,看到彩凤没有反对,便点了点头。
  可是何夫人又眨眨眼说,可你们得答应我,现在把秋晖姑爷和田姑娘叫来当场对面,只要他们答应我这个要求,我立即就走再不会上门来理论。
  少爷和修竹进来,修竹面对何夫人的眼光有些羞涩,但听了何夫人要秋晖懂得长幼尊卑的安排,她也不免为彩凤的处境感到不好意思,拿眼光瞄了一下彩凤,彩凤还和她来了个飞眼。
  总算放心了,何夫人离开方家时,已经是星光满天。夏夜的蛙声起来了,幽静的秀水镇顿时显得浮躁起来。
  田修松自从在方家看了凤凰玉佩后浮想联翩,他有许多话要跟娘讲,难道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和妹妹。
  田家湾的夜色除了月亮要比秀水镇漂亮外,最美的是环绕村落的团河,在夜色朦胧里就像笼罩在小村脖子上的轻纱,柔美,飘渺,舒缓。但今天田修松没有心情停下脚步欣赏。他恨不得快些见到娘,把一切困扰他的谜团解开。
  方家大院刚刚把白天的烦扰沉寂下来,老管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一看是农会的茂发,他只好把茂发带进院里等着。
  看看时间已经是子夜,他不好意思打扰老爷夫人休息,便来敲少爷的门。
  门开了,是少奶奶何彩凤。
  她问老管有什么事,老管说茂发有事。请少爷出来一下。
  少爷和田姑娘可能在书房,你去找他吧。
  老管上楼的当儿,茂发瞅瞅四周没人,看到少奶奶何彩凤刚才忘记关门便嗖地溜进屋内。
  等老管从楼上把少爷叫下来,茂发已经回到了院子里。
  少爷透过梧桐输下斑驳的月色见到茂发黝黑的脸膛,质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还是老话,如果不把龙凤玉佩交出来,就得与何彩凤离婚,否则方家难逃此劫。
  少爷真想冲上去把茂发劈头盖脸教训一下解解气,但为了方家的处境,他还是强忍了怒火。
  茂发看看少爷的情绪,不敢恋战,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十三
  娘听了儿子的话,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跌坐在土炕上,她嚎啕大哭地呻吟,看来,方家老爷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方文良,我听修竹告我说你们前几天把他押到山上了,真是作孽呀!
  当母亲含着泪把自己的家世向儿子田修松讲述后,儿子在养父面前跪下,感激地说,感谢爹多年的养育,我一定把你和亲生父亲一样对待!
  此时忽然雷鸣电闪,下起了暴雨。雨丝像天空射出的投向大地的仇恨的连发箭,要把一切荡涤洗濯。
  第三天何彩凤在整理衣物时才发现凤凰玉佩不见了,他马上汇报了夫人老爷,老爷甭提有多生气了,直抱怨她为什么不看管好。
  彩凤忽然想起前两天夜里茂发的来访,肯定是她趁着我睡熟偷走了。
  肯定是他,那个魔鬼,过去在我们方家干活,我没少接济他,他娶媳妇的钱,养儿子的钱,包括他赌输的钱都是我给他还上的,没想到他那么没良心,简直就是个疯狗!
  土改运动更加深入了,田修松忙得不可开交,他早就想听妈的话拿着青龙玉佩去方家和亲生父亲相认,但忽然接到上头的密电说,阎锡山的残余势力又勾结汉奸要围剿秀水镇,破坏土改成果。
  果然在那个夜里,明晃晃的火炮又打破了秀水镇的平静,汉奸们在狗子军的炮火掩护下,很快占领了镇里的制高点。
  田修松看到人员伤亡太大,为了保存实力,下令不能一味抵抗,赶紧撤出,往山上撤退。
  此时敌人围住了镇里的中心地带,很快枪声消退。秀水镇又被敌人占领。
  敌人在镇里大肆搜查农会成员,在镇里茶馆的楼上逮住了正和老板娘幽会的茂发,茂发从被窝里被提出来一丝不苟,吓得屁滚尿流。
  一个汉奸把枪口对准茂发,茂发早吓得魂飞魄散,长…长…官…官,我全交代,我是被农会会长田修松逼得才加入的组织,只要留条性命,我全部交代!
  在他的带领下,敌人包围了田家湾田修松的家。
  当茂发假装敲门找田修松敲了好长时间不见动静后,一脚踹开街门,原来田家早已经是空屋一个,为首的姓何的长官一把将茂发的胳膊拉住,拿盒子枪对准了茂发的天灵盖。
  茂发跪倒求饶,长…长…官…官,我真的不知道。看来是有人把田修松的父母亲接走了。他们肯定藏在方家。咱们现在去搜,一定能够找到。
  看到姓何的长官把枪收回来,茂发才顾上擦擦脑门上被吓出的汗珠,踉踉跄跄地在前边带路朝秀水镇而来。
  
  十四
  何掌柜听说儿子何星辰带着狗子军从临县打回秀水镇后,很快耀武扬威起来。他精神振奋,专门在自己家给儿子摆了接风宴席。可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
  当他听说儿子带着手下到方家去抓田家老两口时,自己也哼着小调摇着蒲扇来到方家宅院。
  看到儿子的人马把方家宅院团团围住,他讪笑地走上前,面对方文良和秋晖质问道,你们方家少爷不是想把我们家彩凤给休掉吗?我今天就是要看看这是谁的主意。
  秋晖指指茂发,是他,他说要么把彩凤休掉嫁给田会长,要么拿出我家的龙凤玉佩。
  茂发这时哪敢应承,赶紧推诿,那都是田会长的主意,他早就打上你家传家宝贝的主意。
  放屁,修竹回道。
  茂发看看找不到言辞,绞尽脑汁地指指修竹道,他是田修松的妹妹,就是她把爹娘藏起来了。
  何星辰叫手下把修竹押到他坐的太师椅跟前来,玩世不恭地审问道,你究竟把两个老人藏在哪里了。
  他们早跟着我哥上山了!
  不可能,他没有这样快的转移速度。
  他不仅有这样快的转移速度,而且有马上反攻回来的速度,你们就等着束手就擒吧,说完大义凛然地朝天空大笑道。
  田修竹的笑声,反而叫何星辰不寒而栗。
  何彩凤朝哥哥走过来劝解道,你抓你的八路军得了,他们的父母是无辜的,他们也不懂什么革命主义,我看还是到此为止吧。
  茂发为了显示对何星辰的忠心耿耿,阻止道,不行,如果不斩草除根,就会留下后患!
  搜,何星辰下达了命令。
  汉奸们进去搜查后,何掌柜又高傲地说,方家老爷夫人你们说说我家彩凤哪一点配不上你家少爷,如果真得不想要我们家女儿,今天我们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带走。
  挺好的,以前的事怎么就不提了,以后好好待她就是了。方家夫人杜美蕉回答道。
  不行,如果让彩凤留在方家,就必须把这个田家姑娘赶走,我们家彩凤是明媒正娶,她这样偷偷摸摸呆在方家算什么事情。
  今天必须把她赶出方家大院!何夫人强调。
  看到老爷夫人秋晖为难的样子,修竹果断地站出来回答,好的,如果我离开方家,能够换方家平安的话,我答应。
  秋晖过来拉修竹,你怎么这样傻,他们的话能算数吗?!
  姐夫,只要你让身边这个狐狸精滚蛋的话,我这个小舅子的话当然算数。
  秋晖是担心上一次父亲被农会带走留下的阴影,可这样处理太亏待修竹,正当他前后思量时,修竹大步向楼上走去,我去收拾一下,她甩下一句话毅然决然地上了耧。
  何星辰幸灾乐祸假慈悲地说,不着急,只要你在明天天亮之后离开方家就行,我何某还是讲人情的,怎么也得给我姐夫一个面子,让你和她今完再诉诉衷肠道个别。
  那我就失陪了。秋晖苦怨地说完也跟着田修竹上了楼。
  在屋子里搜查的汉奸出来了,他们连田家老两口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垂头丧气地回到院子里向何星辰汇报。
  茂发还是觉得方家的宅院疑云密布,在何星辰的跟前耳语了几句,但何星辰没有再偏听他的话,挥挥手示意大家,撤!
  茂发搀扶着何掌柜出了宅院,彩凤本来想和父亲道个别,但看看公公婆婆横眉冷对的表情,只好搀扶着婆婆回了堂屋。
  
  十五
  儿子何星辰的部队打回来了,为了显示何家的富有,何掌柜第二天就给方家打发过十几个丫头家丁,说是给女儿何彩凤配的,贵为方家少奶奶,就得有点大户人家的派头。方文良想让秋晖和老管赶走,但又恐怕惹恼了何星辰,也像一批没有来得及撤走的农会成员一样死于非命,汉奸已经在秀水镇枪决了二十个农会骨干,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们作对,也就默许了下来。
  当天夜里,夜深人静后,方文良带着修竹和老管打着灯笼下了院子里的地窖,在储藏室的银箱后,他让老管给白丽春和老田两口打开食盒,修竹赶紧给娘把饭端过来。
  白丽春感激地谢道,多谢方老爷的救命之恩,我和老田将永记不望。
  都说些啥,好歹我们夫妻一年,青梅竹马,快把饭吃了,让老管带你们坐城里秋晖印染厂的送货车离开,万一明天何星辰带汉奸来搜查,咱们方家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咱们的儿子修松好样的,他走时派人给我送了封密信,首先认了我这个父亲,第二方面说他的部队要跟随团部去解放临县,要我务必将你们俩设法营救,否则何星辰的汉奸武装就会把你们活捉作为人质,到时候就会打乱他们的作战计划。此次撤离秀水镇,有两个考虑,一个为的是大兵合围,一举将临县城解放,另一个也是佯装败退诱骗敌人深入等重兵聚齐瓮中捉鳖。
  第二天,当茂发带着汉奸又来方家大院搜查时,白丽春和老田早就在子夜乘坐印染厂的送货车到达榆树城躲藏在了印染厂的库房。茂发虽然地上地下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茂白丽春和老田两口子的人影。
  何星辰气急败坏让茂发查看修竹是否离开了方家。终于在厨房的下人们中找到了化装的修竹。
  他们将修竹带到何星辰面前,他质问,不是让你今天早上就离开方家,为什么没有走?
  我不敢离开,我怕你们在方家宅院外埋伏,我一出门你们就把我抓起来。
  我们有那么卑鄙吗?他把修竹的长辫子扯住生气地吼道。
  你们在宅院上上下下都搜了,并没有找到我父母,难道非要把我逼走才能平息你们的怨恨!
  那当然,你知道你哥哥田修松犯下多大的滔天罪行,我们何家在榆树城里的五百亩水地都是在他手里分给穷光蛋的,我父亲逃到秀水镇本来指望能逃过劫难,没想到又被他查出来,列入下一步分浮财的重点对象,你说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吗?
  那你今天究竟想怎么样?
  昨天让你走,是我大度了一点,今天老子后悔了,必须把你抓起来作为人质,到山上逼你哥哥出来。
  修竹听了何星辰的话,哈哈大笑,看来我决定今天留下来是正确的,走也是被捕,留也是被捕,犯得着跟你们废话吗。只是我有几句话要跟你姐夫说,说完你们就可以带我走。
  修竹沉着地来到秋晖跟前耳语了几句,然后朝汉奸方向大步走过来。
  秋晖和方家上下的人焦急地看着修竹,忽然修竹一个箭步,跑到莲花池塘前,一个纵身跃入了田田的莲叶间。
  何星辰恼羞成怒,举起手枪就是一枪,茂发等汉奸瞄准落水的涟漪,扣动扳机,又是一梭子射击。
  就在此时,冲锋号吹响了,田修松带着部队冲进了方家宅院。何星辰闻风丧胆看看大势不好无心恋战指挥汉奸们从后门望风而逃。
  原来秋晖早已安排水性很好的下人五小在莲花池汤中隐蔽,等修竹一落水,便把他营救到池塘的南面假山后面。
  修竹从沉沉睡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秋晖,第一句问话是,我爹我娘在哪里,我想见他们?
  你还是躺着养伤吧,你知道你跳入池塘,要不是有五小护着,会受多大的伤,尽管如此还把脑袋碰伤了。刚才我才打发你爹娘去休息,他们在你跟前已经守了两夜了。
  怎么不见我哥呢,何星辰等汉奸落网了,茂发投降了,今天是何星辰、茂发等汉奸的公开处决大会,他忙着主持。
  我要去亲自看看狗汉奸的下场!
  不行,你还是躺着吧?
  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去?
  那好,秋晖扶着他出去了。
  
  十六
  秀水镇干河滩,田修松和解放临县的夏团长带领农会和解放军战士整齐地列队,准备召开现场汉奸审判大会。
  何星辰、茂发等汉奸被五花大绑押上土台上,田修松宣读榆树县政府和秀水镇农会对汉奸的处决决定,台下的群众义愤填膺高举拳头纷纷响应政府的决定。
  夏团长正要下令解放军将何星辰、茂发等汉奸拉到河滩执行枪决,忽然茂发声嘶力竭地高喊,冤…枉…冤…枉,我是被田修松会长陷害的,他想杀人灭口!请夏团长明查!
  你有什么证据,快讲,如果污蔑农会领导,罪加一等!夏团长刚正不阿地回答。
  好,共产党历来将实事求是,我掌握着田修松会长的秘密,他怕我揭露,便想对我下毒手!
  你在何星辰带领汉奸返回秀水镇屠杀农会骨干期间做了多大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想公开诬陷身为县政府和镇农会的领导,你到底敢不敢当场说出证据来,如果你想妄图逃过人民的惩罚,就嫁祸于人,我们不仅不会同情你,相反还要在汉奸的罪名上再加一个诬陷罪,说!
  茂发本来想请求夏团长单独汇报田修松的情况,看看夏团长一身正气便开了腔,我有田修松会长的三条罪状,一是他贪婪何彩凤的美貌,想霸娶何彩凤为妻,便蛊惑我以勒索方家玉佩为由上门逼迫要么让秋晖少爷和何彩凤离婚,要么交出玉佩。可等我趁机把玉佩偷出,他又以农会保护文物为由将凤凰玉佩据为己有。二是当后来他得知方文良是他的生父后,便以权谋私,放过对方文良的处置,将方文良送回了方家。三是方家的地窖里现在仍储存大量的钱财,现在就要开展罚没家产了,方文良在榆树城里有印染厂,在镇里藏着钱财,他是名副其实的大财主,为什么就因为他是田修松会长的生父就免于批斗呢,我当了汉奸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可田修松会长执行政策徇私舞弊,就没有过错,他生父方文良欺压剥削百姓,土改刚开始,他为了逃避被斗,裁减下人,还逼迫我下跪才发给我的血汗钱,他欺压百姓恶贯满盈就能逃过人民政府的处罚,请夏团长明鉴!
  本来就要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了,茂发这么一闹,反倒让夏团长没有了主意,他注视了一下田修松的反应,他明白田修松此时有一百张嘴也难以洗清泼来的污水,夏团长只能宣布将何星辰等汉奸就地正法,但鉴于茂发揭发的是共产党领导田修松的罪状,只好暂缓对他的处决,把茂发押回了镇里的监狱继续接受审讯,作为田修松问题的证人被关押起来。
  尽管现场的老百姓都纷纷高喊茂发是怕死血口喷人,秋晖甚至想冲上前去把茂发一脚踹死,可有解放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他只能几次握紧拳头又渐渐在修竹的劝说下松开。方文良和夫人杜美蕉也回到了秀水镇。方文良站在人群中听到茂发丧心病狂的陷害就更是气忿,本来他当时是同情茂发的家境在工资之外又给他加了赏钱,倒让他反咬一口,本来茂发自愿下跪他和夫人不愿领受才上前拉起,反而让他倒打一耙。本来自己一向行善积德救死扶伤,却让茂发说成恶贯满盈,本来自己是把财富藏起来免于汉奸的侵占,等农会部队打回来再交给农会分给穷人,反而让茂发说成囤积居奇。他气的当场吐了几口血,在夫人的搀扶下赶紧回去看医生。田修松自己被恶狗乱咬不说,父亲又被气得咳了血,他心里十分矛盾,但又不能发作,几顿饭都没心思吃,人马上瘦下去一圈。
  夏团长当时在审判现场就下令解放军和农会的人将方家的大院控制,果然在地窖搜查出了五个银箱,但每个银箱开盖后都有一张方文良亲笔书写的捐献给政府的尺幅,私藏财富的罪名自然不存在。从镇里老百姓的口供也表明了他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大善人,恶霸的罪名也纯属诬陷。除了恢复方文良的名誉外,政府还给他授予进步人士开明乡绅的匾额挂在方家门楣。方文良细雪了冤情,身子渐渐好起来,但大儿子田修松的案子没有结果,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对田修松的调查也进入了攻坚阶段,因为随着方文良问题的水落石出,田修松会长执行政策徇私舞弊袒护生父的问题也就荡然无存。何彩凤妻子找夏团长和农会领导反映田修松只是在当初榆树县城解放时到何家征粮与她有过一面之交,说田修松对自己有好感她承认,可栽赃陷害田修松贪婪她的美貌,想霸娶她为妻,纯粹是茂发想勒索方家玉佩,贪图不义之财,才以此为由上门逼迫,假借田修松会长的命令要么让秋晖少爷和何彩凤离婚,要么交出玉佩。趁老管上楼叫秋晖我没有管好房门趁机溜进将凤凰玉佩偷走,有茂发当时走得急丢在房间里的会员证号为证。
  霸娶何彩凤的罪名不成立,接下来的疑点就是茂发偷走的凤凰玉佩是怎么到了田修松手上的。
  方家打杂的五小出证说,那天他从池塘中救起跳水的修竹,晚上正陪着田修竹照看修竹,忽然茂发闯进门跪在地上拿出凤凰玉佩说,这是方家的玉佩,我交给你,求你饶我不死,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都乐意!
  田修松拿起了凤凰玉佩,说他要转交方文良,本来玉佩就是方家的传世宝贝,是秋晖和何彩凤结婚的订婚礼物,他要亲自交给方家。
  为什么田修松至今没有交给方家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五小回答。
  田修松的警卫也来举证,我想起来了,当时田修松会长和您带领
  人马去抓何星辰逃兵,他嘱托我一定把凤凰玉佩先保存好,等仗打完了再交给方家。活捉了何星辰后马上接着召开审判大会,我也忘了提醒会长了,这件事情有我的做人。我愿意承担一部分责任!还有当时茂发把方文良抓到山上后,田修松会长正好带着我回田家湾,回来会长得知茂发做事激进后,亲自和我将方文良送回的方家。当时他还根本不知道方文良是他的生父,所以什么以权谋私,放过对方文良的处置,纯粹是造谣中伤!
  好了,你可以走了。夏团长如释重负,他此刻才明白原来这都是茂发的诬陷。差一点上了坏人的离间计,冤枉了田修松同志,他要亲自代表专案组写一封汇报结果去向组织上反应,尽快恢复田修松的名声和工作。
  
  十七
  组织上很快下达了文件,夏团长亲自组织召开了关于田修松恢复名誉和工作的专题会议。
  在这个会后,组织上把凤凰玉佩交给了方文良,方文良则把玉佩带在了儿媳何彩凤脖子上。大家看到物归原主,心里好不高兴。
  第二天,农会按照政府的决定将汉奸无赖茂发公开处决,这个大快人心的事情,让秀水镇的老百姓高兴了好几天。
  接下来在田修松和夏团长的领导下,秀水镇掀开了继分土地之后的分浮财斗争。
  田修松觉得打铁还得自身硬,他首先动员生父方文良将亲家何掌柜给安排的十几个雇工立即打发掉,方文良早就想打发,又碍于儿媳何彩凤的面子,听了儿子田修松的劝告,断然辞掉了雇工,而且又额外在工资之外给他们分了酬金。
  之后方文良又动员生父和秋晖将城里的印染厂交给政府,生父和秋晖慨然应允,再次受到政府的嘉奖。
  而何掌柜却因为在解放榆树城的过程抗拒政府征粮,将城里的田地家产变卖,然后将巨额的钱财隐藏在秀水镇的山里,拒不接受土改政策,直至农会人员在山里找到钱财分给穷苦百姓,还信誓旦旦口称逃到台湾的大儿子有一天反攻大陆为他报仇。最终被农会抓了起来。
  本来按照田修松和夏团长的意思把何掌柜的财产分了也就罢了,但被斗争的火焰点燃的穷苦百姓却喊着口号硬是要把何掌柜抓到街上批斗,一辈子没有受过气的何掌柜便向拉他游街的农会会员白眼后发泄怒气,钱财都分了,你们还想咋,没有想到你们这些草圪节给翻了天。
  五小也在调查田修松的过程中立功加入农会,本来是想起他父亲在县城给何掌柜打了半辈子长工遭受何掌柜欺凌剥削的历史,想起那时父亲过年回家还拿不到工钱,只能向何掌柜磕头借几个小钱买些年货的惨淡境况,仇恨从心头陡然升起,一枪托将反箭着手的何掌柜潦倒在地。
  围观的老百姓纷纷喊出心底的怨气,他剥削了穷人一辈子,他儿子又打死了三十几名农会会员和无辜百姓,把他推进前面的废旧煤窑筒子!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五小的额头上青筋暴突,太阳穴在夏日的骄阳下通通通跳得血液沸腾,他在一伙蜂拥而上的群众的配合下,将何掌柜押着带到了废旧煤窑筒子前!
  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的何掌柜这时瘫软在地上,连磕头求饶的声气也没了,像经霜的柿子一样颓唐落寞。
  这时被何星辰处决的福保的妻子也冲到跟前,声嘶力竭地喊着,把他推下去,为死去的农会会员报仇。
  无数双手伸过来无数条腿伸过来,何掌柜像被一张拉满的弯弓伸出去的箭,又像用力投出去的沙包,通地一声掉入废旧煤窑筒子。
  还觉得不解气,愤怒的群众又捡起附近的石头投进了废旧煤窑筒子。
  直听到哎呀一声,何掌柜在筒子底呻吟了一下。然后就是死一般的静谧。
  等到田修竹和夏团长赶到废旧煤窑筒子前,何掌柜早已断了气。
  他严肃地按照制度下了五小的枪,给当时在场的农会会员记了处分,并全部关起来进行反省。
  尽管没有眼见弟弟何星辰的枪决和父亲的落井身亡,但何彩凤被越烧越旺的斗争之火吓蒙了,披头散发地整天在秀水镇的石头巷子里像幽灵一样游荡。手里拿着方家的传世宝贝凤凰玉佩在太阳底下痴呆地看着,哭一阵笑一阵,像秀水河上没有目标的风一样四处乱转。最后神秘地消失了,人们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秋晖和修竹在夏团长的证婚下在政府登记结婚,准备择个良辰摆个宴席,一来庆贺一下土改的胜利,二来庆贺一下方家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平静和祥和。
  秋晖结婚那天,秀水镇的穷苦百姓都来了,夏团长正准备主持结婚仪式,可看不见田修松前来内心焦急,但看着热情喜庆的气氛又不愿扫大家的兴。
  只好在陪着方文良老人转着席喝过汾酒后,回到堂屋安排人去找田修松。
  农会的成员和战士们最后在田家湾的田家找到了田修松,在土屋的土炕旁,白丽春和老田坐在凳子上,身后是供奉的祖宗牌位,何彩凤和田修松跪在他俩面前,何彩凤一只手里把玩着凤凰玉佩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上去明显得比前一阵平静了许多,田修松佩戴着青龙玉佩幸福地拉着何彩凤的另一只手。
  龙凤玉佩在土屋不算亮堂的光线中闪射着迷离的光泽,分离了二十多年的一双玉佩终于又回到了一起。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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