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母亲离开我已四个年头了，但我总是觉得母亲还活着，心里始终有她的影子——活生生的。对我和全家人来说，母亲确实无愧于这个家，而我们每个人却都觉得有愧于母亲。尤其是我，母亲对我倾注的心血最多，而我却未能在临终前陪她走完72年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让我良心一直感到歉疚。
　　
　　母亲这一生，可以说泡透了苦累和忧愁，很少有快乐的日子。12岁那年，姥爷病逝，姥姥带着年幼的小姨改嫁，正值烽火连天，母亲只好跟着聋舅母一家颠沛流离，尝尽了苦头。解放之初，20岁的母亲嫁给卸甲归田的父亲，总算过上好日子。赶上大跃进的特殊岁月，看到母亲挣工分养孩子艰难，父亲毅然辞去了桐柏山铜矿指导员职务，回乡务农。历经三年粮食荒和十年文革，母亲一连拉扯了我们弟兄七个，结果，1975年母亲害了厉害的风湿病，差点要了她的命，幸亏被姨夫及时带到信阳地区医院救治，才躲过阎王一劫。1979年政策好转，父亲又不幸罹患食道癌，四处求医近两年，几乎耗尽了家里积蓄，还是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把一个残缺的家抛给了母亲。等到我考上大学，母亲稍松一口气，不幸却不期而至，1991年9月，四岁的二侄子因误诊夭折在明港医院，整日以泪洗面的三哥身患出血热，含恨去世，不久，三嫂带着女儿改嫁，三重打击让58岁的母亲苍老许多。此后，战乱和饥寒导致的痨病（即肺气肿）让母亲咳嗽得难受，但她一直为家操劳，去世前两天还忙着摔花生，结果病情加重。
　　
　　也许苦难岁月更能让人知足常乐吧。在我眼里，母亲平常很少有不快的时候，尽管生活显得那么的单调和枯燥，她总是整天乐此不疲的忙碌着，为家一点点燃尽自己的热量。岁月的沧桑给母亲额头无情刻下年轮般的皱纹，而随着年龄的增大，母亲的皱纹在我心里日渐放大定格出一道道爱的剪影，挥之不去。
　　
　　母爱如水，蜿蜒流过我们兄弟的心头，滋润着干涸孤独的心田；母爱如风，无语的拂过我们灰黄的脸，抚慰着烦躁的头脑；母爱似山，勇敢的横亘在我们面前遮风挡雨，呵护我们曾经稚嫩的双肩；母爱似海，博大无边，宽厚的接纳我们的委屈和牢骚，鼓励我们去笑对命运的磨难。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去世是家里生活的一道分水岭。父亲在世时，尽管日子清苦，可家里一片欢声笑语，我的童年充满幸福的暖色调，母亲的脸上也时常洋溢着淡淡的笑容。那时家里人丁多，吃饭恐怕是第一大事了。我家在信北，地多田少，加上吃集体大锅饭，每年分的口粮尤其大米有限，平时吃米饭少，而我讨厌吃面条，每逢家里做面条，我要么蹭着不吃饭，要么随便扒拉几口，嘴里还嘟囔着。母亲迁就我，就尽量省些口粮，变着法为我炒香油干饭，有时就馏馍，尽量满足我的愿望。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当年母亲炒饭时锅里飘出的香油是那么醇香诱人，馋得我常常把碗底舔个干净。如今生活好了，我却再也吃不到那么香的炒米饭了，总觉得磨油的掺多了水。
　　
　　母亲偏爱孩子是出了名的。家里男孩太多，父亲几次动过把孩子送人或换几个女孩的念头，最终都因母亲的反对而作罢。记得五哥小时候睡觉被老鼠咬伤，母亲慌得一连几天请医生来治疗，心疼得直掉泪；六哥随姥姥和母亲到信阳走亲戚回来路上不慎走失，母亲急得眼泪当时就打转，所幸又找到了。印象最深的是看电影迷路那件事，幼时我特别爱凑热闹，一天晚上邻村放电影，我软磨硬泡大人带我去，干罢一天活的父亲心烦不愿去，母亲拗不过我，独自背着我前去。因为年幼看不太懂，电影内容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很快就睡着了，唯独记得散场后母亲和我迷了路，后来在熟人的提醒下才折返回来，到家时已经鸡叫头遍了。
　　
　　小时候我特别挑食，吃饭时不沾一点葱姜，稍微肥点的肉和菜梆我都不挨，母亲不得不从我碗里挑干净这些“异物”，笑着数落我是个“斋公”。营养不良使我身体老是病，母亲抱着我三天两头往诊所跑。我害怕打针，又不会喝药，母亲常常用糖水把药拌匀后喂我喝，往往折腾好长工夫。那时我睡觉老是梦到鬼，打脾寒（即疟疾）是常有的事。碰上打针不退烧时，夜深人静时迷信的母亲就抱着我到水塘边，为我虔诚地叫魂。“小幺，吓着回来呀......”悠长的声音散入氤氲水气，我则迷醉在这轻柔的环境里。说来也怪，第二天病就莫名其妙的好了不少。
　　
　　父亲去世，大哥已成家另过，家里重担一下落在49岁的母亲身上，一边是长大后需要娶亲成家的两个孩子，一边是四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母亲脸上的笑容也换成了苦笑，但她有苦轻易不说。有时半夜一觉醒来，母亲从外面回来，眼角红肿，问她咋了也不说，后来才知道，母亲受到委屈，夜里偷偷跑到父亲坟头哭诉一番。因为父亲治病耗尽了家底，我们上学都是走读，为的是省钱。每天鸡叫头遍母亲就起床了，她要为孩子们准备早饭；中午干罢农活，母亲又要忙着做午饭，然后是收拾碗筷和喂猪，或者洗一堆换洗衣服，接着继续干活；夜晚时分，母亲又得就着油灯，缝补衣服。日复一日，直至我保送到重点高中住校，母亲的负担才轻了些，可她没叫过一声苦。邻居们都说母亲做的饭菜口味很好，我也特别爱吃她烧的菜。每逢学校放假，母亲总要为我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好让我学习精力更旺。出于为母亲争气，我学习一直特别好，经常考第1名，挣了不少奖学金，多少减轻了家里的经济负担。
　　
　　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后，我长期在一线岗位上班，顶岗困难，后来调机关工作，又想事业上有所作为，回家时间屈指可数，每年也就四五趟，除去春节放假，每次也就两三天，只是给上母亲三两百零花钱（我买的补品她喝不惯）。年迈的母亲总希望我能多呆一晚再走，又总是在村头深情的目送我远去。让我抱恨此生的是，2004年9月初匆匆回家后，我忙着准备法律考试，加上单位事多，一直没能回去探望虚弱的老母，结果，11月17日晚，母亲终于耗尽生命之油，溘然长逝，而我还在单位上班。当我次日早上赶回老家时，母亲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是双眼并未合上。自责也不能挽回母亲的生命，惭愧的我眼含热泪，一连为母亲守了两夜的灵，坚持为她烧完了五期。此后，我夜里做梦常梦到母亲复活，而她丝毫没有责怪我。
　　
　　让我难以释怀的是，迄今我也不清楚母亲的具体生日，只知道她生在农历五月中旬。母亲对我们弟兄七个的生日记得一清二楚，每逢我们过生日，母亲总是不忘煮上几个鸡蛋。等我长大，渐渐明白“儿奔活娘奔苦”的道理，就多次追问母亲的生日，想为母亲慰劳一下，可她总是说战乱逃荒忘了，只记得是闰五月。于是，我就在心里暗自把母亲节作为母亲的生日，我觉得她配得上这个纪念性节日。母亲一生都牵挂着几个孩子，逢年过节不忘为我们添衣置衫，却很少为自己添新。在别人眼里，母亲平凡得一如数以亿万的凡夫俗子；而在我们眼里，母亲却伟大得彪炳史册，她无私的爱足以让世间的所有苦难融化。
　　
　　（该文写于2008年7月初，曾在7月下旬《信阳日报》星期刊2版版首全文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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