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他在40年前油菜花刚开的时候,就在我的家乡安顿了下来。他的个头不高,常年戴着一顶晒变色的雷锋帽,走起路来摇头晃脑,两边的护耳上下乱煽,活脱脱个会动的金元宝。 大概是帽子的缘故,不知让谁给起了个“活宝”的名字。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张嘴闭嘴都“活宝活宝”地叫着。叫着叫着他的真名倒是没人记得了。 他的勤快是出了名的。无论晴天雨天,只要谁家有活,他总是头一个跑去干。他最拿手的莫过于舞弄梿枷。他舞起梿枷来,神采飞扬。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村里的那些年轻小媳妇按捺不住了,活宝长活宝短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嚷着要学他的“绝活”。每到这时,活宝总是咧着嘴,在一旁自顾自地舞着梿枷,有意放慢速度好让大家学,学的人不小心头被梿枷打了,他看见嘴咧得更大,露出了黄得不能再黄的牙齿。活宝好像是铁打的,白天总能看到他勾着腰,脚下像生了风,东家进西家出,垫圈出粪。扬场放辊、犁搂锄耙这类最脏最苦的活他都愿意干。 他的所求不高。给人家干活,只要管顿饱饭就乐意。如果有人给他一件穿旧了的衣服,或者踏脱梆的鞋子,甚至是一件不能再使唤的物件,他往往都高兴地抱在怀里,呜呜啦啦地说上一大堆吉祥话,让人家开心得合不拢嘴。 可是,无论他再卖力气干活都没有人肯留他过夜。他的住处,不是麦场里的草垛,就是废弃了的瓦窑。据说,有一次他睡在瓦窑里,半夜,鬼来了,缠住了他……第二天,他逢人便嚷:“鬼……鬼捏……捏我的脖子,咕咕的……生疼生疼的……”听者,无不汗毛直竖。 那时的我还小,总爱搞恶作剧。有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小伙伴们只要一遇见活宝,不是拿弹弓打他,就是唾他骂他。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总爱对着我们呵呵地笑。久而久之,我们的事被家里人知道了。父母亲总是唬着脸,拿扫帚辇着我们打——边打边数落“小尕尕——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连活宝你都敢欺负——你们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挨了不少这样的打和数落,也就慢慢长了记性。以后见了活宝,我们不再打骂唾他,而是冲他扮鬼脸逗他寻开心。他依然是笑呵呵地,和每个人都很亲近的样子。甚至有时硬给我们的书包里塞干豌豆,或者爆米花,可是我们都嫌脏,没人要。趁他不留神,飞也似地溜之大吉。这个时候,他似乎有些失落,兀自走开了。 有时,他换上一身破旧如常的衣裳。我们便将他团团围住,嘻嘻哈哈地问:“活宝,又穿新衣裳了?”他面带窘态地点点头,连声说,是啊是啊,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我去外面上学,一年也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趟家。记得有一年我回家,在村口碰见活宝,他依然戴着那顶看不出颜色的雷锋帽,比原先老了许多,鼻涕淌出来也不去擦上一把,我和他打招呼,他好像没认出我,只是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就走开了。 回家和父亲说起活宝,才知道,活宝老了,干活没有以前利索,很少有人叫他干活了,但是乡亲们总是叫活宝到家里去吃饭,他每次去人家里吃饭,都显得面有愧色,极不自在,总是用极小的声音喃喃地说“莫干活呢,吃啥饭啊……” 莫干活——吃啥饭? 我琢磨着这句话,心里不是滋味。大约以前他给人家干活,人家给他吃喝,他觉得是天经地义的。现在人家不让他干活,他白吃白喝,是不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去年过年时没有见到活宝,听说他是被亲戚带走的。据说,亲戚来了两回。头一回,亲戚好说歹说他就是死活不走,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去了没饭吃,没炕睡”。第二回,来了五六个人,下了硬茬,把他抬起塞进了车。当时见到这场景的人说,活宝就像是一只被人捆住四蹄的羊羔,他叫喊着啥,没人听得清楚。只是那双惊惧而绝望的眼神看得人心里生疼。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活宝。我一直在心里纳闷活宝在咱这儿住了40多年,有亲戚我咋不知道? 直到有一假日我坐车回家看望父母,开车的老家师傅才给我解开了疑惑: 你不知道,这几年,国家的政策好,给残疾人都发钱啊!活宝怎么着也算是半个残疾人,他的那些个亲戚……明白吧?你?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