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全部的记忆中，奶奶的院子里总是满满的花花草草，一直都是这么一个样子。尽管年分好些花会鲜亮些，年分差些花也会萎蔫，生活中的跌跌撞撞对花生长的继续进行从未有过任何中断性的影响。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奶奶已是发近全白、背已佝偻了。奶奶的脸上最明显的就是那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痕，似乎每一道皱痕都要裂开口诉说那段灰色的故事。是啊，单凭奶奶那副拙笨的口舌，又怎能尽说那段远非像故事一样简单的生活呢？
　　
　　爷爷走得早，这个家全凭奶奶一个人撑着。爷爷死后被葬在我们家分得的一块菜地里。矮矮的一座石冢，窄窄的一方红布，小小的一捧骨灰，这是爷爷留给奶奶的一切。有时奶奶带我到菜地去剜菜，我会指着那座并不比我高的爷爷的坟墓问奶奶那是什么。这时奶奶会用干涩的笑容回应我告诉我那是一座小房子。好奇心会引诱我追问这是谁的房子，奶奶就会告诉我：“那是你爷的”。尽管每次奶奶都是笑着回答我的这些难以回答的提问，但我仍旧从奶奶的眼神中看出了忧伤。不懂事的我却不知为了我的好奇心，我一次又一次地重伤了奶奶，而这伤害却不是奶奶自己的，她是为她这从未见过爷爷的孙子而忧伤啊！
　　
　　没有人知道爷爷死后的那个夜晚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也许当时并未拥有一个星月晴好的夜空。四下望去，满眼的黑色把奶奶湮没在忧伤中，奶奶几乎已无法望到与希望有关的任何东西了。就在这时狂风掀开了半扇窗子，吹得奶奶冷冷的，可是奶奶对这已然麻木了。也许不时地夜空里还会散乱地撒落些雨点。奶奶倚在门框上抱着爷爷的骨灰不出声。不知是怎样一直熬到了天亮。
　　
　　然而伤心并未完全战胜奶奶的理智，也许是因为困厄可以使人变得坚强吧！奶奶抱着不会走路的六叔，抚摸着刚有记忆的五叔仿佛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是啊，这七个孩子就是她的未来，她的希望。拭去未干的泪液，奶奶重又挑起了这一家。奶奶曾经无数次地向我讲过，她是如何低声下气地苦求所谓的“亲人”希望能够为我嗷嗷待哺的叔伯姑姑求得一口饭。对于偶尔求得的一口饭，奶奶尽量分成七份送入她七个孩子的口中，而自己只得以泪填腹。在那个环境中，卖子已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了，可是奶奶终究未动过这个念头。
　　
　　奶奶的一生似乎都是苦的，就是她送走了爷爷之后相继又承受了丧子之痛和丧孙（外孙）之痛。在苦难的重压下，奶奶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笑。我不知道奶奶一生的愿望是什么，不过，她总是以自已的坚韧向前爬，她总是希望生活能好些而且她也是非常热爱自己的生活。因而奶奶的院子里养了许多花。虽然没有一株可以称得上是名贵花木，甚至一些还是没有名姓的野花，但它们都是奶奶的珍爱。
　　
　　苦难没有把奶奶打败反而强化了她母性的爱。对于别人孝敬她的东西她总会不辞辛劳地耗上几个钟头（尽管我们几家距奶奶家都不是很远，毕竟奶奶的年纪已大到了足以使她腿脚不便）的时间分给她的几个孙儿。有时她也乐得分给邻居的小孩，因此村子里的人爱说“徐二奶奶是个好人”，“徐二奶奶这人很好”并非是一件奇怪的事。爱人者必将为人所爱，从奶奶身上就能得以证实。
　　
　　年龄大与孤独虽是不相干的两个词，然而它们之间似乎总有一些不可言说的联系。奶奶走不动了，每天只得坐在院子里看看花，抱着猫儿，无休止地重复着那几个故事，不时地还会发出几声慈蔼的微笑，就连她怀中的猫儿也睡得那样安详。我一直认为，孤独者最希望听到的就是人的声音，尤其是自己最爱的人，因此，每周我都会去看看奶奶。每次见到我，奶奶总是笑的那么温和，充满阳光。我坐在凳子上听奶奶讲她的“个人史”。我曾经央求过奶奶讲些我喜爱的故事，可是奶奶所能讲出的只有她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些对于我来说近乎于天书的枯燥“经文”，可是奶奶每次都讲得很入情很认真。可以想见，一遍又一遍的复述已成为了奶奶慰藉心灵上的孤独的惯用方法。可是她又怎么知道，无论她讲的多么投入，她的孙子对于这些晦涩的故事仅仅是姑且一听罢了。也许奶奶从未想过要我能够理解她的过去，也许奶奶只是把这些当作笑话讲的。奶奶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当一个人随着年岁而老去之后，最难留住的就是生命。虽然我们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是亲人的离去总能给人以时间的提醒。
　　
　　奶奶躺在床上日渐消瘦，声音也很快衰微到了徒具口形。我不敢再到奶奶的床前了，不忍再看她日渐微弱的呼吸。虽然我们彼此相互安慰：奶奶会好的，那么多的灾难都挺了过来还怕这么一个坎儿吗？但是我们每个人包括奶奶心里都明白，奶奶正一步步地离我们而去。奶奶从未想过要离开，即使是在她最无助之时。奶奶很爱她的生活也很爱她的孩子们。尽管如此，我们不得不接呼吸。虽然我们彼此相互安慰：奶奶会好的，那么多的灾难都挺了过来还怕这么一个坎儿吗？但是我们每个人包括奶奶心里都明白，奶奶正一步步地离我们而去。奶奶从未想过要离开，即使是在她最无助之时。奶奶很爱她的生活也很爱她的孩子们。尽管如此，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将成为事实的结果。我们只得尽可能地满足奶奶的最后心愿，这已是活人能给予一个垂死的人最大的安慰了。可奶奶终究不愿说出自己的心愿。我们每个人也都心知肚明。她的几个孙子几乎都飘泊异乡，一年多没见了，奶奶很想在她走之前带走孙儿们的笑容。奶奶清楚地知道，对于儿子来说，这个小小的愿望已是过于奢侈了。她只得带着自己的遗憾而去，我们只得告诉奶奶她的那几个孙子很快就回来。尽管奶奶识的破这个谎言，她仍会很满足地笑笑。
　　
　　就在一个昏昏沉沉的夜晚，母亲告诉了睡意朦胧的我，奶奶走了。母亲的语气很平静，我知道奶奶走的很安详。我告诉自己不要为奶奶流泪，奶奶不希望看到我流泪，可是这时我已不再受自己的理性所控制了。
　　
　　我相信，在奶奶走的时候猫儿一定是陪在奶奶的身边，那只可爱的猫儿是离不开奶奶的；那院中的夜来香一定开得很艳，满院的花香一定把奶奶冰冷的骨架浸染地极香，奶奶平时是那样用心地浇灌。也许奶奶走后就无需坦负生活强加于她的任何痛苦了，但是我相信奶奶还是会选择活着（如果她真的可以选择的话）。因为奶奶已经学会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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