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风云无定的人世里，在悲欢无常的人世里，我的生命终于有资格叫做沧桑，我终于如遍布田野的一棵棵树皮龟裂的老槐，眼看柳树绿了，杨树绿了，野草绿了，麦苗返青了，菜花全黄了。　　
　　
　　我的对面，有两个孩子，他们是我的内弟和外甥的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四岁，我带她们来踏青。她们都脱了鞋袜，双脚踩在水里，戏耍。我坐在她们对面，看她们玩耍，看她们在初苏的旷野上如萧瑟的人世间绽放的奇葩。我们的周围，黄的油菜花，绿的麦苗，还有杨柳的新芽，都是带笑的脸颊。水从麦田边的水渠里汩汩流过，间或漂过一两瓣桃花，渠水清且浅，是名副其实的落花流水，两个天真的孩子将手足置于水中，现出极其惬意的样子。我却不胜其寒，未敢贸然尝试，只是靠着一棵粗大的青杨树，看孩子们戏水，听孩子们自在舒畅的言笑，我十分庆幸自己尚不至于耳聋眼花。
　　天气晴好，天却不蓝，天如一张毛玻璃的穹顶，太阳在穹顶的外面使劲发光。近山褐黄，远山迷茫，一幅难得糊涂的得意模样。天色虽糊涂，却很温暖，孩子们的双脚也知道春水已经变暖了。风过了，风又过了。菜花和麦苗的香气留了下来，泥土和青草的香气留了下来，农家肥的浓烈气味杂然其间，同样芬芳。去年的干草，今年的青草，一并吐着温馨，令我的心里生出难以言说的美妙想象。新芽破土，如孩子们的头发那样葱茏，这样的景象，我真是太喜欢了。
　　孩子们的心境如泥土和草芽般纯朴，如清水般澄澈，我羡慕，我也惆怅。我已走过了濯足清流的年龄，开始钟爱柔柔的暖阳。因为温暖，因为自由，因为舒畅，孩子们早已经把我忘记了，我不必搅扰她们的怡然自得，而我，也可以趁此机会享受久违了的暖阳和熏风，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
　　在这样忘却尘世一般的淡然和宁静中，我的神思开始自由来去，不痴不狂。我静静注视着遥远天际的那一片迷茫的天光，在那样氤氲神秘的迷茫中，起伏的山峦开始发亮，亮到我几乎能感受到那些大山的温热，在那样虚无缥缈的温热中，悄然升腾着一种奇香，那种奇香和温热给我的记忆唤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景象。倏忽之间，我闻到了生平第一次闻到的令我心旌摇荡的唇香，那唇的清香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芬芳。那个带着雅致唇香的人曾经行走在嫩芽初上的白杨的行间里，面如桃花，身似白杨。也是这样温热的日子，也是这样迷茫的天光，也是这样慵懒缱绻的天光下，也是这样的菜花香和麦苗香从四面围合，醇厚的熏风也这样扯着衣裳，也有这样柔风一般的言笑，自由、惬意、酣畅……这是我活着的时候见到的最美的景象，这景象随我在万事难料的人世间彷徨了三十年，彷徨在心里，踌躇在梦里，凝固在一个人坐守的夜晚，满天摇曳着洞见今古的星光……二十六年前，我把这些固执地弄丢了，我丢掉了一段最美的故事，故事不长，从雪落长河的时候讲起，终止在野刺玫盛开的时候，一个繁星满天的晚上，故事只延续了四年时光。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和唇有奇香的人在白杨林中的情景，我靠着一棵粗大的白杨，唇香馥郁的人靠着我，那时候的人间可真宁静啊，那时候的人间可真美好啊，虽然风也这般的淘气，虽然天光也这般的迷茫，仿佛全世界都在随我颤抖着，喘着粗气，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无言相望……“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和那年那月那时那地一点也不一样，我依然靠着一棵粗大的白杨树，却没人靠我，我的肩膀很空虚，空虚得让我浑身无力，我的肩头生出一阵挥之不去的寒凉。
　　风来了。
　　风又来了。
　　风撩青丝，风扯衣裳。转眼之间，青丝全白了，衣裳早已不知去向，唇香淡去，人未老，珠未黄，人却走了，去了最遥远的远方，去了最后都要去的地方。如果唇香馥郁的人在离开之前相信投转来世，如今，此刻，她也应该在某个地方，沐着阳光，浴着暖风，如我眼前的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心无挂碍，天真烂漫得就像刚长出来的青草一样。那么，她是谁，她多大了，她又在哪儿呢？
　　两个孩子的玩兴正浓，我背靠的白杨树开始在风中微微摇晃。风在流动，风很流畅，风从迷茫的天际吹来，又吹向迷茫的远方，眨眼之间，这风就吹过了四十八年，风吹走了无数个过往，我的头颅的前沿阵地在风的执着的吹拂下终于失守了。在风云无定的人世里，在悲欢无常的人世里，我的生命终于有资格叫做沧桑，我终于如遍布田野的一棵棵树皮龟裂的老槐，眼看柳树绿了，杨树绿了，野草绿了，麦苗返青了，菜花全黄了，老槐的身上仍然不见一星半点绿色的安慰。我知道，槐把心安在了北方，槐的心为北方忧思难忘，槐，还在张望褐黄的近山和迷茫的远山。山的那边，就是槐的北方。北方，也是我的心存留的地方。因为遥远的北方依然很冷，所以，老槐的花期还要继续延迟，但不论怎么说，我还是像一棵树皮龟裂的老槐，只要我没有干枯，只要我还没有倒，即便在春天最后的日子里，我定会开一身洁白的槐花，散一身槐花的清香，如靠过我肩头的人，唇间的奇香。
　　
　　2011-3-28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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