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他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很深的草，如同一个漩涡，他动，风也动，世界好像以他为中心，实际上却是最温柔的禁锢，猎人的陷阱。他在微弱的灯下，看过一个句子，天地以万物为刍狗。那么天地，是不是以放逐他为乐趣，让他永远逃不出画在他心上的牢笼。绿色的草，满眼的绿色，随着雨后余晖，由荡漾的青翠色变成黄色，再由黄色变为深紫色，再变幻出阴影中，暗藏讥讽与冷笑的蓝色。最后，他知道，一切将沉浸于燕子羽毛的灰黑色。

  他是有家的，他还有好听的名字。

  三年前，他父母打骂了他一顿，让他一定要考取出一个功名，给他们含辛茹苦的教养一个交代，否则不许回家。他在路上，花了很多时间，心思也早就飞到了过去那个寒门窗框的外面。他害怕父母知道他在玩，所以没怎么报信，后来他听见辗转而来，父亲病逝的消息，母亲似乎也改嫁了。突然之间，他只想快点回家，可是不知怎地，已经到了这个镇这个郊野，却陷入了鬼打墙的怪圈。

  他好累了，天地在黑色中化作漩涡。再这样下去，他会记不得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姓氏。他低头看着自己在黑暗中发着萤火微光的手，他垂下的头发又黑又顺，跟他的母亲的一样，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像父亲，可是父亲，在记忆里，似乎也只剩了一副严肃的考究样子。是个老头？还是个中年人？是满脸麻子？还是面白无须？他若要一直这么转悠下去，还有个什么意思。不想好好学习，不想按部就班，但是，他想要的天高地远，任我逍遥，也只是理想的境界，人性的怠惰。无法面对的现实，昭显了他的软弱。他害怕遇见熟人，不知道第一句话，是熟悉的乡音，还是装作外地的陌生人。他干脆坐下来，野草瞬间停息摆动，淹没了他的头顶。

  公子，公子。

  一个娇娇怯怯，缠缠绵绵的声音喊他。

  你是谁？

  我是……公子不记得了，我们在旅店相识，贪欢一夜，妾早已心属公子，暗中追随到了此地。

  我不认识你，你是人还是鬼？

  你看你自己，像人还是像鬼？

  女子掩面笑起来，眉眼深深，笑意融融，如一颗石子掷入他的心上。

  月光出来了，女子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竖在颓然坐地的书生面前。书生抬起面来，女子全不受影响，他却大声呼叫起来。镜中的，唯独没有脸，他的手还是骨节铮铮，筋脉历历的手，脸却是模糊的一团肉，他惊疑自己从哪里看得到，惊疑自己从哪里闻得到草香，还惊疑自己从哪里发出声音，他的面部一定还在，这只是障眼法，他的五官被遮掩在一团肉色浆糊中了！无论是奇怪的天色，还是奇怪的草地，奇怪的风，皆因这个不请自来，说着不检点的发烧胡话的女子。

  别跑，公子，为什么你一直这么糊涂呢？

  女子追上去，脚不掠地，身轻如燕，她拉着他的手，说：过来，我带你回家。

  房子大有变化，父母老了十岁。

  母亲的眼神不大好，她看见一个魂牵梦引的熟悉身影，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边喘着气叫着老伴。走进了，无面的书生退了半步，被一把抱住，浑身被带动着颤动不停。他从母亲那确认失明了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墨黑的眉，无言的眼，肉肉的鼻，颤动的唇，明明还是二十出头，却长得像个半大孩子的年纪。他叫了一声妈，看见踟蹰赶来的老父亲丢下拐杖跌坐在地，他自己则笑着，在父亲的眼里，不可思议地散若流萤。

  十年前，他不高兴离家求学，一路闷闷不乐，风雨兼程。在夜宿旅店的一夜，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人聊得很开心，当夜，闯入了一伙盗贼，姑娘敲着他的门喊他醒来，他一贯睡得好，姑娘被一刀插在门上。他死在离家思亲，郁郁不欢的梦中，梦中，总有一个姑娘，在楼里对他招手。

  他拉着女子的手，穿行在风中，太阳刚刚升起，夜露还未消散。他们追随夜幕，到黑暗的世界中去。

  她一直，一直试图唤醒他。

  他一直，一直都一无所知。

  公子，你忘记了自己，所以一直徘徊在人间。我带你，去我们的国家。

  到了那里，我还记得你吗？

  这十年来，我一直记着你。

  雨后，燕子，还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