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二爷爷接回的熊爹,还是时时为满足肚皮兄的私欲继续淘气,继续讨打。他自己也记不清,他有多少次跑回亲生父母家,又有多少次被二爷爷以带亲了、舍不得为由接回来让熊爹跟着他流浪。 二爷爷因和二奶奶感情不和,带着熊爹从黄土包回到新港公社的湖边。才三十多岁的二爷爷常年不着家,把熊爹一人丢在河边茅屋里。十来岁的男孩子,胆子再大一个人长期住在荒无人烟的湖边总会有些害怕。他多次央求二爷爷不要只留下他一人,可是二爷爷为了生存,并没答应,独自划着小船去远处的湖洲打鱼去了。为了把白天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留下来,驱赶内心的恐惧,后因个子比同龄人矮许多而被冠以“三矮子”绰号的熊爹(虽然熊爹现在身高一米七三,但是还有许多他儿时的伙伴用这个绰号叫他)充分发挥他头大、人矮、精华集中的优势,凭记忆中在垸里居住时看到的皮影戏的模样找些硬纸片,剪成各种各样的人物模型,配以从曾奶奶那里听来的“传”,开始在小茅棚里演皮影戏。 这天晚上,五六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光着上面还有不少烂泥的脚,趴在床上,就着马灯,津津有味地看熊爹独自操纵着一堆皮影子演绎《薛仁贵征西》,女子出场时他唱得尖声尖气、男子出场时又故意粗着噪子,遇精彩处还加以跺脚配音……“依依呀呀”有模有样,正当唱的癫狂、看的痴狂时,我曾爷爷因担心孙子,摸到河边的茅棚来了。见茅棚里好象挺热闹,老远扬起沙哑的噪子:“山伢几,不早了,睡啦……”喊了几声没人应,走过去推开芦苇做的门,一看……好家伙,几个小子趴在床上(床,并不是我们现在所睡的床,是几根木棍子打撑,横放几个芦苇捆,再在上面放些稻草铺成的床。)张大着嘴看着他那孙子,我家熊爹在灰黑的帐子后“里嘎郞担”的跳得好带劲…… 见曾爷爷进来,小伙伴很不讲义气地跑了。曾爷爷从帐子后揪出熊爹时,熊爹已来不及把自己制作的皮影子藏好,只好用手拿着藏在身后。当然,一下子就被曾爷爷发现了。曾爷爷骂了一阵后,见熊爹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下次一定改正的乖巧模样,就满意的不再理他。拿起没收的皮影子左看右看,用小棍子略为一扯,这小纸片就动,他也被逗乐了,摸摸熊爹的脑袋“莫看呢,我这个孙子还蛮聪明的,做个皮影子还真象活的,一扯就动……”熊爹没说什么,估计心中在暗自得意,或者笑自家爷爷没见识,皮影子本来就是由小棍子和线控制,一扯就动,如果扯不动它,做它干什么? 受曾爷爷夸奖后的熊爹更肆无忌惮,到处找硬一点的纸壳,演出曲目渐渐多了,如《杨家将》选段、《孙悟空大闹天空》、《武松打虎》等。唱着唱着,小伙伴们也会来上三两句了,偶尔拿起其他的皮影子,各唱各的,一起演出,疯狂地在床上跳着、蹦着…… 二爷爷出去七天后回来,晚上躺在床上扯过被子一盖,老觉得凉飕飕的,左扯右扯都没把被子有棉花的那段盖在身上,仔细一看,被子哪还能叫被子,中间一个晒垫大的窟窿,没一点棉花了,这可是刚出嫁的媠妈看到弟弟盖的那床已有107个补丁的被子没一点暖和气,特意从杨梅山送过来的新被子,一时气极加心痛拽过熊爹一阵狠打。打得有多重熊爹自己也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因为这顿打,几天起不了床,就担搁了高小(小学四年级)的毕业考试。 新港公社给熊爹留下美好回忆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曾爷爷,一个便是他的启蒙老师聂老师。时至今日,熊爹提起聂老师都满含深情“在我心里,老师如母。”聂老师看没人照顾的熊爹在冬天还成天光着脚,把自己的布鞋脱给他穿,有鞋穿了的熊爹加上曾奶奶用“蚊子卡”(很稀的布,六、七十年代帐子专用布)短褂,伯父给的一件纱衣,模样虽不象印象中的读书人,至少不再衣不蔽体了。 伤好后,熊爹焦急的去找聂老师,老师宽解他:“没参加毕业考试没关系,反正下学期要考升学考试,到时考好一点就行。” 五年级升学考试,熊爹没负聂老师所望,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在两、三百个同年级学生中脱颖而出。说起这个时,熊爹语气中很是骄傲,可是这份骄傲并没有让他学有所成,甚至后来因为成绩好而让他的求学生涯戛然而止。 回归 一两年后我二爷爷终于和二奶奶离婚,不久又另娶新二奶奶。因这位新二奶奶是再嫁,那边儿女众多,所以也无暇顾及满怀希冀叫着“娘”的熊爹。 婚后,二爷爷两人勤劳的为新组建的家庭奔忙,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的国情仍是绝大部分人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常常忘了熊爹的存在。 一天,十一、二岁的熊爹放学回来,经过一邻居家,看见邻居正赶着驴子碾米,熊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磨子下白花花的大米被邻居扫走,看见磨缝的粗糠里依稀夹杂着白色的碎米又是怎样的欣喜,这都不是生于衣食无忧年代的我们所能揣度的。 不知等了好久,邻居终于端着米牵着驴子走了。也许是因为一下子拿不动这许多东西,又也许因为别的,邻居居然没有把磨盘清理干净,留下了那些夹杂着碎米的粗糠。早已饥肠辘辘的熊爹看着那些还在的粗糠里的碎米自然欣喜若狂,从不知谁给的布袋子书包里把书倒出来,把磨缝里的残留物一点不漏地装进书包,急跑回家。 先用簸箩装着,用嘴吹,希望能吹走糠,留下那些白碎米,一阵忙活,吹轻了糠不动,吹重了糠又裹着米一起跑……后来,又用水,希望糠轻米重能在水中乖乖分离,试过后发现,碎米并不比糠重,多次试验后,只能作罢,把那些糠、米一起和水倒进锅里,也许是想熟了再去分,也许是打架的脏腑已容不得熊爹再三考虑,又也许是熊爹想干脆地和着糠一起咽下……正生火煮“饭”时,二爷爷回来了,熊爹因“偷食”吓得要命,赶紧把灶里不管是烧燃了的还是没烧燃的柴火全部扒出来,想藏起来,左看右看,就只有堆着许多烧柴的灶坑安全些,就把从灶里扒出来的还燃烧着的些火藏进灶坑的烧柴里。 二爷爷一见,赶忙把他塞进去的东西,抢出来,确定无火险后,揪着熊爹的耳朵,一阵好骂“你这个化丧子,没人要的东西,忘恩负义的……你是要烧掉老子的屋啊……”然后一记反耳光甩过去,“啪”熊爹应声倒在地上。 在地上昏迷了近二十分钟的熊爹清醒后,回屋拿起篾刀(砍柴用的刀),满大堤地追赶二爷爷,直嚷着要杀了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爷爷这下怕了,等熊爹追得没劲时,扭着他,划着船把他送回新沙洲的大爷爷家。 从此,熊爹就正式回到亲生父母家,过起了只能喊亲生父母做“伯伯”的尴尬生活。 我幼时,因不懂事,老是问妈妈:“熊爹为什么喊娭毑做‘伯伯’,不是说爸爸的妈妈才是奶奶吗?” 妈妈说:“你爸幼时过继出去了。” “后来,他不是回来了吗?他不是娭毑亲生的吗?”我始终无法理解,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要把他当侄子看。 “你不懂,长大了就知道了。”妈妈叹着气。 爸妈婚后,熊爹喊和我们住在一起将近十六年的娭毑做“伯伯”,喊到我弟三、四岁后才改口叫自己的亲娘为“他娭毑”。 如今我已是不惑之年,仍不理解。因娭毑已作古多年,也不能让她为我解惑,为什么她硬要亲生儿子唤她“伯伯”,所以妈妈所说长大后会知道是骗我的。 (未完待续)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