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郭儿是一个宁静的山村,尤其在农闲的冬日。这种静,不是沸腾喧闹的都市中,人们煞费苦心挤出的一片人造的清静,而是一种自然,是未曾被打碎的浑朴的原生态。所以人在这宁静中有一种让精神松弛下来的轻松自在。当你被这种纯粹的安静包裹的时候,会突然发现,我们实际上一直在紧张中成为了习惯而从未自觉。 初到上郭儿,就被这种隔世的宁静所打动,不由地对穿结百衲的房东大娘表示了对上郭儿宁静的赞叹,这位看起来福态的藏族大娘温和地笑笑说,凡是城里人到上郭儿的第一句话几乎和你一样。这儿的宁静感动了来这儿的城里人,因为这种宁静是未曾被污染的财富,好比这儿从南到北汩汩流淌的山泉,纯粹而纯净。 冬日的晴天,爬上村边被枯草遮掩了的山顶俯视远眺,看到的是这片自唐代以来就有土谷浑、吐蕃族繁族衍生息的土地,它自南而北倾斜延展,从巍峨的南山潺潺北下的山中溪水洚流日久,形成深而宽的小河沟,将这块辽阔的土地切割成不规则的图形。在沟壑围成的土地间,劳作在田间的农人,像从苍穹洒落在地的一粒尘埃,粘附在泛白发黄的泥土里蠕动着。不知是哪儿的牲灵项下的佩铃,叮叮咚咚地清悦在坎坷不平的田间垄上,“前声后声不相及”,仿佛是一串没有安排成调的音符,在冬日清冷的空气中漫不经心地撒向四周,轻飘地浮上云端,掠过山峦,声细如丝地进入我的耳中。我当然看不清这是哪儿的农夫牵着什么样的牲灵在忙碌,但我知道,这是这儿山村的寂静中生命拨响的音符,是两种生命相依着为生存的境遇奔走的足音。有时,刮过山顶呜呜作响的冽冽凉风中,甚至可以听到挟裹而来的断续零落的花儿的歌声,嗓音喑哑,拖腔舒缓,音调高亢,曲调奔放,一如高原人酒后的醉态,憨拙天真,率直无羁,在这嗖嗖的天末凉风中苍凉得让人动心,仿佛看到歌者黝黑的额眉上被风刀霜剑和日出月落刻凿的年轮,而如田地的沟壑写在脸上的皱纹,随着嘶喊歌声的起伏在变形、扭曲,渗出细密的汗珠。这种嘶哑了花儿的调子,是生命重负下挣扎呐喊的刚直苍劲,有一种与命运搏斗却注定失败的辛酸和悲壮。于是,我觉得从风中带过的零落的歌声,是这块附着了生命又埋葬了生命的土地发出的天籁之音。 走进南山坡下一片冬日的杨树林,枯叶碎响在一步步独行的脚下,那沙沙声竟然可以听到微微的回音,蹙然停步,那回音仿佛是走神的乐手,没看到指挥停顿的手势,将音符延长了半拍,迟疑一下才收住。冬日树林中的静,犹如史前洪荒中的原野,趺坐在林中的岩石上,“身寄穷山里,心安一事无”,安静有了朝向自己的观念。但外在的安静却让万念起灭,众流奔腾,内心嘈杂。仿佛是里应外合,此时有一大群由西向东掠过村庄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落点布在远望去杨树干枯的丫丫叉叉,轇轕成密密麻麻一片云雾状的枝条上,杂乱无章热烈地交谈着。是对上郭儿的宁静表达着情不自禁的赞叹,还是对我一个人披袄独坐,品味这份寂静的出神出众表示惊奇?我无法知道。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嘈杂中断了我在安静中的宴坐,令我不快,于是我一挥手,众鸟便“唿”地一声惊飞而起,就听得它们振翮扑打的唰唰声,瞬间消没在原来的宁静中。如同一石激起一潭秋水的波纹很快被平静吞没。猛然间,有了一种感悟,自在的宁静,是对生命的否定,但有了生命的活力,宁静就会被撕破,就像一石入水激起的波纹,虽然被激发的水面终要平静如初,但生动的生命努力地打破了平静的原状,顽强宣示着生命存在的迹象,就如同群鸟撕扯着上郭儿的宁静。虽然宁静难以改变,但百喙争喧的灵动活泼却给它撕开了一条裂缝,所以我才顿悟了“雁过留声”包含的意蕴,这仿佛是看话禅的话头偈语,在令人时时不断的提撕中,在某一刻突然得到了证悟。飞响的群鸟,指证了生命的动态,动态实现了生命的存在,而存在的表达就是让生命发出活动着的迹象。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在山顶上听到的环辔的叮咚和嘶哑的歌声,不也是向这个世界,这个寂静而贫穷,或者因贫穷而寂静的山野表明生存的记号么?生命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本能而不可妥协地用抵抗对立的姿态顽强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繁华与喧闹总是相随为伴的。繁重的嘈杂是人类步入城市时必须忍受的痛苦。于是城里的人们为了寻求宁静,那怕只是一片想方设法造作出的、只属于自己家门内的宁静,就把人和人隔离开来。用厚重的围墙,森严的防盗门,总怕别人不小心侵入自己的领地、打扰了那份像情感一样脆弱而有些装腔作势的宁静。这也恰好证明,生命自身的活动,又是在指向宁静。宁静使生命安闲自适,从容不迫,更有可能把握生命和体验生命的底蕴,就像宁静无波的一湖秋水,才能映照出蓝天中那舒卷自若、流动变幻的神韵。 人们向往沸腾的生活,那是因为只有在喧闹繁华的都市里,才能伸展尘俗的欲望,才能寻觅到安放欲求的空间。而当理想物化为现实,生命的本能又在寻求宁静的安逸和归宿。所以,对于生命而言,繁闹或许只是路,宁静却一定是它的家。 上郭儿总会走进不平静的时代以繁荣赶走今天的贫穷。那时,制造富有的机器轰鸣、商品交易的嘈杂喧闹、休闲取闹的卡拉OK将会使宁静成为上郭儿的回忆。那时富裕了的人们就会觉得,现在想拥有的,正是在贫困中无法摆脱的宁静。于是又觉得真正的富有就是拥有一片宁静的天地,就像豪富巨贾们在市井之外的曲径通幽处,用人们舌挢不下的价钱安置的、象征的大富之家品味的华屋美宅和那份高贵高价的幽静。 所以,宁静就好像是黑格尔比喻过的那个历史人物,一次以悲剧面目出现,一次则以喜剧形式回归。贫困中的宁静犹如人类历史中带有悲剧意味的出场,在经过了奋发图强的磨砺走向了丰富的物化世界后,宁静便又蜕化为一种生命自足的喜悦了。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