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了，每当过春节，看见人家贴春联，我的心总被往事感动着，那一段青春走过的日子，和春联有关，和友谊有关。也许，青春本就是最赏心悦目、最耐人寻味的一幅春联，它永远在记忆之门熠熠生辉，闪烁出隽永的光芒。
　　
　　读艺校的第一年，春节前半月，我和钦、夏、玉四人，在夏的书房，割纸的割纸，研墨的研墨，挥毫的挥毫，装裱的装裱，大家各尽所能，准备年底卖春联，好好大干一场！玉是揭阳技工学校转来的插班生，他说，揭阳市民过年，家家户户贴春联，需求量大，消费水平高。我们练习大半年的书法恰好派上用场。照他计算：一张对开红纸5毛钱，能写2幅春联，其中墨水仅一分钱成本，一幅按7元卖，利润惊人！他拍拍胸脯：今年肯定能大赚！再说，除了春联，若裱些字画，利润更可观。在他怂恿下，我们动心了，有钱哪有不赚的？于是，大家热情高涨，劲头十足，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钦未入艺校之前，已习书法数年，功底踏实，在班里首屈一指；我阅书多，理论一箩筐，鉴赏水平较高。钦于纸上笔走龙蛇，墨汁挥发得酣畅淋漓，写毕，让我品评而抉择。夏手脚麻利，攥刀割纸，只闻嘶嘶声，一叠叠的纸很快被扫荡，割完，整整齐齐，不起皱褶。玉精于装裱，他心思细腻，处事谨小慎微，静得下心，糊浆在宣纸上小心翼翼刷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底纸、镶边完全和字画粘合一体，中间没有气泡，也不见死角。大约一个星期，我们写了百多幅春联，裱了三十几幅字画。农历二十一这天清晨，四人捆被携包，背上沉甸甸的希望，骑着自行车，一路欢声笑语，飞奔揭阳而去。
　　
　　玉事先安排在揭阳同学家暂住的，当我们到那里时，对方不在。同学的父母说儿子已经去外地好几天了，也没听说来客。我们的心凉了半截，看对方好像没有留宿的意思，只得匆匆作别。玉憋了一肚子气，沉默不语，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玉忽然说，去我原来的学校旁边吃饭，便宜些，再看看能否碰到熟人。揭阳市我们来得少，人生地不熟，只有指望玉了，况且，大家来时身上仅带几天的伙食费，住宿的钱远远不够。时间正好到了中午，大家饥肠辘辘，来到技工学校旁边的一家小吃店，点了菜，边吃边讨论住的问题。店主笑呵呵和玉打招呼，显然是认识的。店主说，如果找不到住的，他可以免费提供。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希望我们自己解决。吃完饭，玉说到建筑区看看。
　　
　　所谓的建筑区，与技工学校毗邻，是一处建成后未验收的厂房。厂房没有门卫，我们很顺利进入该区。只见露天的地面，杂草丛生，那些狗尾草，至少高与腰齐，感觉像一处废墟。锁上自行车，我们上了二楼，见墙壁粗粗糙糙，地面灰尘厚积，脚踏上去，深深出印，便摇头上了三楼。三楼隔着许多房间，水泥刷过的墙，光滑似玻璃，地面干净多了，仿佛有人清洁过。没有扫把，我们用报纸慢慢擦出一块净地，铺上草席，大家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互相戏谑着，话音有回响，似乎丢根针都能听见声音。钦突发神经，学着乌鸦叫了几声，我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吓，陷鬼惊死去！勿臭嘴！不料夏学猫发春，喵喵喵地叫着，玉摇头瞪眼说，疯了！要叫去家里叫！钦哈哈大笑说，等下让母猫听到受不了，阿弟，你正知惨！我苦笑：是疯了，想不到流落到此，人生第一次！钦说，这样也不错，住新楼，宽宽敞敞，免费，又舒服。大家七嘴八舌说话时，钦铺着纸龙飞凤舞地写开了，他说赶紧多写几幅，免得明天生意好，导致手忙脚乱。说的极是。大家开始整理春联和字画，并讨论四人分两组，分别在市政府后面和进贤商城旁边摆摊，正说着，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吆喝。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接着，只听见清脆的脚步声由下而上，楼梯口出现一个中年人，胖墩墩的，五十来岁的样子，阴着脸，目光冷冷地往我们这边扫来，你们哪里的？在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们是学生，揭西县的！我忙不迭地介绍。听到潮汕口音，中年人缓了气，目光仿佛没那么凶了。我们赶紧做自我介绍，把来揭阳的目的和遭遇全盘托出。不许住宿，这里的门窗经常被撬，你们负不起责任！中年人毫无半点怜悯之心，依然冷冷地说，快点走，再不走，我要报警！真走狗屎运了！按潮汕老话讲，人一衰，煮水还粘锅。没办法，我们只得灰溜溜地下楼，这时候，天公不作美，偏偏飘起毛毛细雨。。。。。。
　　
　　辗转回到那家小吃店，道明情况。店主嘘唏不已，只是摇头，说要住可以，怕太脏了。房子是他家的旧房，多年没住人了，以前里面养过鸡。我们苦笑着，这有什么办法呢？住鸡寮就住鸡寮，豁出去了！于是，在店主的带领下，我们来到这所老房子。开了锁，里面飘一股霉臭味，门推开了，我们吓了一跳：墙壁到处裂痕累累，间有层层蛛网，地面褐赤褐赤着一层鸡屎，约半寸厚，阵阵恶臭直钻鼻孔。眼下天快黑了，到了这田地步，还有什么选择呢？店主见我们不嫌弃，便去隔壁借来水桶、铁楸、还有扫把，嘱咐走时别忘了归还钥匙。我们感谢着，立即动起手脚，铲屎扫地洗刷。。。。。。忙活大半天，终于洗净地面，让门和窗敞开通风，就出去吃晚饭了。夜里九点多回来，点燃蜡烛一瞧，地面仍然湿漉漉的，有小块地方风干了，大家铺些纸，纸的上面又铺一层塑胶纸，然后披上草席，摊开被子。这时候天下起雨，纷纷扬扬，挟着风，天气冷得让人禁不住打哆啰。大家钻进被子，抱成一团，骂天骂地，诅咒着，终于在深夜的沉沉里入眠了。
　　
　　第二天早晨，被附近的鸡啼唤醒，起来时，发现天已放晴。大家洗刷完脸，按计划两人一组，各自去寻地方摆摊。我和钦在进贤商城的街边，把绳子套在一面墙的铁钉上，拉开，另一头系于电线竿，然后从纸箱掏出一幅幅春联，用铁夹固定，一溜儿摆开来。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人们匆匆来去，谁也不曾驻足观看，更别说前来询价。到了中午，一幅也没有卖出。两人心里嘀咕：是否写字水平太低？附近有人也卖春联，钦去看了，回来满腹牢骚，说字写得不比人家差呀，正当我们讨论着，有人上前询价了，钦连忙回应，这人一听，摇头说，一幅7元，印刷的才3元呢，贵了！钦趁他转身时啐了一口，恨恨说，印刷能和手写的比吗？笑话！目不识丁！钦越想越气，竟买了两份丰盛的盒饭，递过来说，吃，没有生意更要吃好的！我苦笑着摇摇头。傍晚的时候，夏和玉来了，他们居然也两手空空。大家情绪低落地返回住处。夏说，出师不利。我说，别泄气，说不定明天就好了。钦说，谁说城市人文化高，看来也不过如此。我知道他还为今天的事耿耿于怀，于是安慰他几句。玉点燃了烟，一言不发，默默地抽着。
　　
　　第三天，我和钦早早来摆摊，刚把春联摆开时，不知哪里冒出一位城管，手拿发票，对我说，交2元。我说同志，我们才开张呢，生意还没做，就要交钱了？城管瞪眼说，每个商贩都交，又不只你一人。没办法，只能交了，权当为国家做贡献。这天上午，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摊前转悠，末了，指着其中一幅春联问价钱。钦说，十二块。我吓了一跳，心里骂钦，怎能这样出价？疯了！哪知年轻人二话不说，掏钱买下，并赞不绝口，说字写得太好了。聊天中，知道他是书法爱好者，也练过。我们仿佛遇到知己，送多一幅给他。钦过后激动不已，说，哪怕都送也可以啊。我笑了，说，这个世界，本就不缺有见识的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天，夏他们还是打白板。傍晚收摊的时候，玉兴致勃勃地说，我联系了在电力公司上班的同学，晚上咱们过去洗澡、喝茶。呵，来揭阳三天了，还没有洗过澡呢。吃过晚饭，我们骑着车，往东山区而去。不料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裹着风，每个人冷得瑟瑟发抖。远处灯火阑珊，夜色迷迷离离，我忽然有了飘泊天涯的感觉。
　　
　　玉的同学很热情，招呼我们坐下，问我们吃饭没有，又从抽屉拿出双喜牌香烟，每人敬了一支。玉把我们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他听后笑笑，说，你们来早了。现在才农历二十三，一般到二十七八人家才会买。我们点头称是。玉的同学搬出茶具，煮水冲茶。玉说，茶慢些喝，先洗澡！这位同学哈哈一笑，说，快得很，我用热得快烧水，两千多瓦的，十分钟就可以洗，不够洗到够。果然，一大桶水，放入热得快，不久便雾气腾腾了。淋浴在热水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真是一个儿爽！多月不见，老同学之间，话题滔滔不绝，大家边喝茶边侃大山，时间溜得快，当我们告别玉的同学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回到住处，大家商议，不能再呆下去了，出来时每人身上只带十几二十块钱，已经所剩无几。玉说先回惠来县老家，这摊生意搬到棉湖镇继续做，由我们全权负责。主意一定，第二天的大清早，我们便骑车返回揭西，到我家已经中午十二点。进了家门，感觉久别重逢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我赶紧淘米，家里的厨房，只剩一把芥篮菜，洗净，切成薄细，和着水、油、盐、味精，焖成芥篮饭。饭弄好了，钦迫不及待端碗来盛，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吃边称赞味道好。我和夏、玉刚吃完一碗，他已经三碗落肚。夏去盛饭时，发现锅里空空如也，气得破口大骂钦，什么饿死鬼出世、力食懒做、食破家去等等。骂归骂，钦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农历二十五，我和钦、夏在棉湖米街东山再起。棉湖，自宋朝伊始，在潮汕声名显赫，自古有一庵埠，二棉湖之说。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行各业，欣欣向荣。平日里，车水马龙，眼下年关将近，人流汹涌，几乎接踵摩肩于每条大街小巷。一天下来，我们卖出五十多幅春联。很多人先是站在路对面品评一番，然后看中哪幅，买走了；有些人自己出联要我们当场挥毫。至于价钱，从不讨价还价。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天天如是，我们共卖了三百二十多幅春联，到了二十九，钦有点吃不消了。他晚上回家，要写几十幅白天备用，而在白天，摊才摆好，就有人来买。做生意的，基本要的是大幅尺寸的，可以贴厂房的大门，这样必须用粘接来扩长纸张。钦在一旁写，我和夏在一边粘纸。常常一叠纸，一瓶墨就写完了，夏立即骑车去新华书店买纸墨，我把钦写好的字放在地面晾干；钦写得手发抖了，就由我执笔，两人轮流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赞声不绝。令我们感动的是，有位老者，开药店的，从我们在棉湖摆摊的第一天就开始关注了，二十九这天的下午，他走了过来，拿出纸，里面写着三幅联，要我们写，说别按常规，字不一定非要写得肥大方正，要发挥自己的感觉，按感觉写。他一边鼓舞着，一边说，我就要你们写出有个性有灵性的东西。字写好了，他掏出一百元酬谢，我们找钱给他，哪知他摆手说，是我占便宜了，学生哥。下午五点，我们准备收摊了，这时一辆轿车停靠在旁边，下来一位中年人，戴着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的，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春联让我们写，钦说要一百八十元，他立刻掏出两百，说不用找了，写好了，等收摊后买瓶浆糊，帮我贴贴，就在前面的利来厂。我们仨目瞪口呆。中年人脸露微笑，说，字写得不错，明年如果你们有写，我还来。
　　
　　钱攥在手，热乎乎的。我知道，这里面的温度，有一份家乡的情缘在燃烧。这个年，我们收获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父老乡亲的一份爱。我和钦、夏把年前所赚的钱分四份，除了留一份给玉，剩余的，每个人买了一套新衣，算是给自己新年的礼物。该回家了，过年夜，家里的父母亲已备好丰盛的年夜饭，等待家人团圆。。。。。。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同学们自从毕业后，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已经难得相聚。离校十几年了，有关卖春联的这段往事，一直于记忆里挥洒不去，今写下此文，籍以怀念曾经的同窗，以及共同度过的青春岁月。
　　
　　--------------------------------2014.3.16夜初稿。3、17夜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