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北風刮得很利害,寒空裏黑雲飛滿,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藝園看完戲之後,上小有天去吃夜飯去。這時候房間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們只得在門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過了一忽,銀弟和一個四十左右的紳士,裏面一間小房間裏出來了。當她經過我面前的時候,一位和我去過她那裏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聲,她擡頭一看,才意到我的身上,窯子在遊戲場同時遇見兩個客人本來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難爲情的丟下了那個客人來和我招呼。我一點也不變臉色,仍複是平平和和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個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還以爲我在吃醋,後來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間空屋,又因爲和銀弟講了幾句話的結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們等了二十幾分鐘,才得了一間空座進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夥計在外邊嚷,說有電話,要請一位元姓×的先生說話。我起初還不很注意,後來聽夥計叫的的確是和我一樣的姓,心裏想或者是家裏打來的,因爲他們知道我在遊藝園,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貓貓虎虎到電話口去一聽,就聽出了銀弟的聲音。她要我馬上去她那裏,她說剛才那個客人本來要請她聽戲,但她拒絕了。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飯,出遊藝園的時候,時間還早,朋友們不願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決定要我上銀弟那裏去問她的罪。 在她房裏坐了一個多鐘頭,接著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裏留宿。他們出去之後,並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面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鍾了,妓院裏特有的那一種豔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願意在她那裏宿。我只是對她笑笑,吸著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並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後,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裏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爲她在那裏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面。她止住眼淚之後,又沈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 “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鐘,感傷的話,一齊的發出來了: “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說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教老媽子回復,說‘勿拉屋裏!’真朝碰著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過得起???數數看,像娥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裏,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幹了眼淚,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裏睡好,桌上的擺鍾,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餘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裏卻並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鍾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爲。起床之後,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的罵我說: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輕輕的回答她說: “我益格沫事,已經割脫著!” 這一晚的事情,說出來大家總不肯相信,但從此之後,她對我的感情,的確是劇變了。因此我也更加覺得她的可憐,所以自那時候起到年底止的兩三個月中間,我竟爲她付了幾百塊錢的賬。當她身子不淨的時候,也接連在她那裏留了好幾夜宿。 去年正月,因爲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裏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後,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不得已只好起來,拿了煙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煙去。跳下了床,開門出來,在門外的通路上,卻巧又遇見了那位很像銀弟的廣東姑娘。我因爲正在回憶之後,突然見了她的形象,照耀在電燈光裏,心裏忽而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竟瞪了兩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樣子,也好像很詫異似的站住了腳。這時候幸虧同船者都已睡盡,沒有人看見;而我也於一分鐘之內,回復了意識,便不慌不忙的走過她的身邊,對她問了一聲:“還沒有睡麽?”就上食堂去吸煙去。 二 從上海出發之後第四天的早晨,聽說是已經過了汕頭,也許今天晚上可以進虎門的。船客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希望的表情來;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聲也嘈雜起來了。 這一次的航海,總算還好,風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沒有遇著強盜,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經是安全地帶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廣東的老商人,一邊拿了望遠鏡在望海邊的島嶼,一邊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話對我說子一段話。 太陽忽隱忽現,海風還是微微的拂上面來,我們究竟向南走了幾千里路,原是誰也說不清楚;可是緯度的變遷的證明,從我們的換了夾衣之後,還覺得悶熱的事實上找得出來,所以我也不知不覺的對那老商人說: “老先生,我們已經接觸了南國的風光了!” 吃了早午飯,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遠處的島嶼海岸,也沒有什麽不同的變化,我就回到了艙裏去享受午睡。大約是幾天來運動不足,消化不良的緣故,頭一擱下枕,就作了許多亂夢。夢見了去年在北京德國病院裏死的一位朋友;夢見了兩月前頭,在故鄉和我要好的那個女人,又夢見了幾回哥哥和我吵鬧的情形;最後又夢見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門口發怔,因爲這酒家櫃上,一盤一盤陳列著在賣的儘是煮熟了的人頭和人的上半身。 午後三點多鍾,睡醒之後,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還是和午前一樣,問問同伴,說要明天午後,才得到廣州。幸而這時候那廣東姑娘出來了,和她不即不離的說了幾句極普通的話,覺得旅愁又減少於一點。這一晚和前幾晚一樣,看了幾頁小說,吸了幾枝煙,想了些前後錯雜的事情,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