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虎門外,等領港的到來,慢慢的駛進珠江,是在開船後第五天的午後三點多鍾;天空黯淡,細雨絲絲在下,四面的小島,遠近的漁村,水邊的綠樹,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來跑去在“突克”和艙室的中間行走;南方的風物,煞是離奇,煞是可愛! 若在北方,這時候只是一片黃沙瘠土,空林裏總認不出一串青枝綠葉來;而這南鄉的二月,水邊山上,蒼翠欲滴的樹葉,不消再說,江岸附近的水田裏,仿佛是已經在忙分秧稻的樣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島更夥,望南望北,看得出來的,不是嫩綠濃蔭的高樹,便是方圓整潔的農園。樹蔭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園場裏排列著荔枝龍眼的長行,中間且有粗枝大幹,紅似相思的木棉花樹,這是夢境呢還是實際?我在船頭上競看得發呆了。 “美啊!這不是和日本長崎口外的風景——樣麽?”同艙的K叫著說。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憂鬱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的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遠,在空蒙的煙雨裏,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 “那是黃埔!” 像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的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面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裏,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牆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裏。立在黃昏的細雨裏,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瞭望,也沒有什麽意思,又想回到食堂裏去吸煙,但W和K卻不願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幾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作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面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裏的茶房,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 “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吧!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隻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沖上岸來了。 十四年四月二十日(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