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何时走进我家门的，自我懂事起，你便跟我屁股后面摇着条尾巴巴巴地走路了。彼时你矮个头，塌鼻子，一双卑怯的眼睛里时常蓄满了灰黄的眼屎，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不出丝毫“家门卫士”的潜质，反倒招招摇摇走在前头的我，才像是予你一方安乐天地的保护神。我时常朝你敷鼻涕吐口水，将你作为一只毛皮子足球整日踢来踢去，甚或随手把你丢进杂乱的垃圾桶里，静观你眯起眼睛两只前爪摸摸索索着挣扎而出，孱弱的喷嚏时断时续地打了一路。是的，你是我童年时期主要的戕害对象，亦是清贫生活里维系我安逸喜乐的唯一玩具，你是我孩提时代羞于示人的卑微心事，亦是我平淡生活一茶一饭的不可或缺。彼此形影不离，无以分割。
　　
　　你惊人的成长速度令我刮目相看，我眼看着你一日日变得挺拔壮硕，一身皮毛光滑油亮恰似锦缎，双目亦祛除了往日的沉郁卑怯，转而炯炯有神起来，不等我告别自己的童年时代，你已出落成一亭亭玉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了，摇身一变化为我胸前熠熠生辉的一枚勋章。这辈子我吃到的第一顿兔肉是你赠予的吧，那是哪一年的春天呢，和煦的阳光下我们一家人正在果园里辛勤劳作，返回地头稍作歇息的片刻，远远地，竟看到口中紧紧叼着一只肥硕野兔的你正雀跃着赶来，奔至眼前的那一瞬，未及任何人开口，你便心思笃定地将其稳稳放入眼前那辆地排车中，而后欢喜地摇起尾巴围着大家团团转，如同摇着一面璀璨夺目的旗帜。那顿兔肉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为鲜美的一次，根根骨头都被自己独自吮了个遍儿，以至随后无数个日子里我都在暗自揣测，你是否悄悄于其间放了什么传世佐料，甚或那原不是什么野兔，而是月宫中不慎走失而坠落人间的一只玉兔么？
　　
　　在那些关乎你的记忆里，始终有道难以抚平的伤疤令我无法释怀，每每想起，总有丝丝缕缕的隐痛在心底悄然涌起。是的，就在你固守家门站岗放哨的那些黑夜里，一场深重的祸事竟那么不期然地发生了。某个不知名的午夜时分，一向警觉灵敏的你误食了窃贼故意抛掷的有毒物品，待我们发现此事的第二日清晨，气息微弱的你正伏在院子一侧的柴草堆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沫，不知自哪里听来的方子，大家不约而同七手八脚地给你灌起了肥皂水，约莫半小时过后，那些有毒物质自口腔深处纷纷涌现而出，你的一条命总算保住了。然而，彼时谁也未曾预料到，数日后渐趋康复起来的你，竟是跛着条后腿一瘸一拐在走路的，那条伤残的腿上分明满布着缕缕刺目的血痕，如同一张镌刻下来的蛛网，那密集的丝线层层缠绕于一处，令人不忍猝睹。
　　
　　世间每种生物的青春期都是令其难忘的吧？跛腿后的你想来定是消沉过一段时日的，望着素日的同伴们互相追逐嬉戏于街道巷陌荒野林间，至大汗淋漓时亦不觉疲累，你怎能没有羡慕过呢？你有没有在某个荒寒的冬日午夜，独自望向头顶皎洁如水的月光恍过那么一会儿神呢？抑或是独处苍凉寂寥的庭院，望着自己投射于地上的斑驳倒影，亦凝神谛听过爱情轻盈渺远的足音？所幸未及寂寞的触角爬满你整个儿身体，你那美好的初恋便来了，是巷尾处高大威猛的黑子接纳了你，我无以预料你们相逢于怎样安恬的一个时刻，是怎样不期然的一个回眸，爱情的闪电便瞬间将你们击中。身患残疾的你彼时怕是受宠若惊了吧？爱情之外，是不是对其亦抱有一份近乎尊崇的感激呢？我几乎未曾目睹你们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你便突然有了身孕，并于数月后生养了自己的第一拨孩子，你看你忘情地一个个舔舐着他们小身体的样子，那般心醉神迷，怕是入了魔道吧？
　　
　　初恋的美好便在于擦肩而过，飞蛾扑火的那一瞬，你定是没有料到吧？未及孩子们长大成人，甚至未及它们蹒跚行走，黑子便匆匆离开了你，转瞬便与村东另一位女人打得火热。你有哭过么？抑或深深痛悔于这场错爱？怕是顾不得了吧，六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围着你团团转，你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继续过活。然而你怎会料到，一俟孩子们满月它们亦陆续离开了你，被村庄各个角落的人们相继领养，他们总是在趁你不备的间隙里实施这残酷的劫掠行为，待你发现后走街串巷亦是遍寻不着了。初恋的失败与骨肉分离之大恸，瞬时埋葬了此前活力四射热情洋溢的那个你，重新活过来的你麻木而昏聩，将一度视若生命的爱情弃如草芥。随后几年间，你相继和数个男人谈过几场无关痛痒的恋爱，亦生养过一拨又一拨注定离去的孩子们。这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一路过下来，你再品不到生之欢欣，转而劝慰自己这不过是苍茫世间内定的潜规则。
　　
　　十余载弹指而过，暮年之余的你精气神儿渐趋困顿委靡，莫说站岗放哨，就连素日正常的生活起居亦是无以为继了。彼时你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将身子盘做一圈蜷缩于墙根那处柴草垛旁，望着头顶疏淡温煦的阳光双目无神地发呆，有时你脖子仰到酸痛了，便俯下身来察看地上匆促爬行的蚂蚁，或是逗弄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你亦有过关乎年少的回忆吧？那是在阒无一人的夜里，月光穿过你陋室的一角洋洋溢溢地洒了满地，一时之间，你已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不知忧欢的天国抑或苍茫寥落的人世，你没有答案。
　　
　　细细想来，你离开我们迄今已有六年了吧，不不，是六年零三个月。我向来不信因果来世这回事，但倘若真有来世，我愿再做你的主人。肆意奔跑于夏日午后茂盛的荒草丛里，向着远处徐徐燃烧的太阳，将我们大汗淋漓的脸尽情绽放为两朵金黄的大葵花，你说好不好？
　　
　　2009.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