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的印象始于那片朦胧砂软的西瓜瓤。恰熟透，果肉表面微微黏着砂糖。拿着把不锈钢汤勺，顺着最薄弱的圆心刺破，洋红色的粘稠瓜水缓缓地流淌，盛满了勺心。说不出的喜悦自觉。
　　
　　各色棒冰，奶油味和水果味的平分秋色，买其中一种总会有没买另一种的懊恼。奶油类的通常裹着可可脂的硬壳，从冰箱取出来冒着白凉气，撒上果仁葡萄干，适合用温热的舌头耐心的包裹着，舔得层层分明。而水果类的一般是放了香精和色素，用牙硬生生地咬才是痛快。
　　
　　塑料风扇在耳边鼓噪着，试着对扇面讲话，声音被切割成小截小截的，听起来好像抚摸着带有棱角的音阶。有时候用自己的袖珍风扇，强迫性的用手指阻断软扇片的工作，更具趣味。有种征服弱者的沾沾自喜，连手指像蜂蜇似的刺痒感都可以忽略不计。沿街的香樟，蝉声沸反盈天。
　　
　　拿胳膊枕着恋人的肩背，感触着潮湿而温热的皮肤，体味的蒸汽，隐隐透着橙花的香氛。挽留于锁骨的吻，咸腥而缄默，逐渐唤醒了休眠于肉体里的魂灵。手腕，腰身，小腿，赤裸的脚踝，逐个细节好似一本逐渐被翻阅的旧信，经年重读，却新鲜如初。心里知晓他住进来，就离不开了。
　　
　　初夏买的碎花雪纺薄荷蓝裙，把湿漉漉的胸口和后背袒露着，左手无名指戴着石榴石。七月诞辰石。简单款的衬衣，夏天亦变得极为性感，透着光线看她婉转动人的酮体，好像暧昧不明的答案。失恋的时候是仲夏。睫毛都是潮湿的。仿佛淌水过的，世界都是苍凉的荒原，冰冷空荡，摸不到底的恐惧。双手捂着脸，僵硬的腿。
　　
　　空的啤酒罐，横的竖的斜的，沿着实木地板滚落到墙角，再“铛铛”地撞击回来。忍不住抽烟。软装中华。
　　
　　晚上睡在凉席上看星光。月亮很圆，像个丝绸上晕开的泪斑。
　　
　　突然惊醒，刘海濡湿，汗水淋漓地往下流，新炊犹然未熟。电视里放着新档期的电视剧。他用港台腔把台词念得催人入眠，然而她还是哭了。你以为的一辈子爱恨，不过是五十分钟的荒唐无稽。隔壁放起了无线电声，朦朦胧胧的，傍晚洗澡人家的氤氲蒸汽升起来。有只乌云盖雪的猫优雅地踮着脚走过屋顶，偶尔不屑地瞥一眼麻雀。
　　
　　你看着，看着，夏天就离去了。生命自顾自走过去。
　　
　　这个热天惯常养着懒的习惯。他或者就赤裸着上半身，蹲在阳台吃一饭盒西瓜。茂密恣意的胡茬，背后隐隐飞翔的肩胛骨。空气中都是汗水迅速聚集蒸发的嘶嘶声音。阳台上晾着半干的衬衣胸罩。你闭着眼睛，想象着光线温柔细腻地寸寸包容了棉纤维，一丝不苟地吮吸尽水份。最后唯独只留洗衣粉干而呛鼻的芬芳。那是母亲在盛夏惯用的牌子。她为这个家烦劳了大半辈子。
　　
　　她离开了，去过她自己的夏天了。
　　
　　你只是很想她，尤其是在洗衣粉的香气中，宛如得到了爱不释手的旧信。把脸颊贴着空气做梦。他转过头来，望着你。他不知道关于你母亲和夏天的整个故事，但是觉得你姿势动人可爱，忍不住吻你嘴唇。代替你母亲延续着守护你的职责。你轻轻地调整着鼻息，环抱着他健壮的手臂，从他嘴里品尝西瓜的清香。
　　
　　你爱你的丈夫，你爱两个人的夏。
　　
　　傍晚或者不去急着开空调，旋着的电风扇吹乱了头发。新闻联播在整柒点伴随着米饭的厚味铿铿作响，油烟退散，任凭它诉说着世情动乱，你只觉得两双尝遍辛酸苦辣的筷子间默契地碰擦，话语离不开家长里短，安稳如初。之后或者去遛狗，一个人独自推着生锈小单车，带着家里的傻狗冲锋陷阵。
　　
　　他远远地站在阳台，假装浇花，目光还是离不开你。你冲楼上大喊，喂！别看了……他依稀是听不清楚，把手卷成扩音筒的形状，急切地回复你，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调皮地摇着头跳上自行车一路狂奔，狗儿跑得舌头直喘。偶尔飞过只萤火虫，被你撞得粉身碎骨。把闪烁不息的光粉撒了满路。
　　
　　再往前走，就快要没路了。那片小池塘是小时候父亲和你聚在那里钓龙虾的。他会用废旧的香烟壳来盛放这些挥舞着武器的铠甲勇士。即使被夹了一回，也是点淡淡的痒。池塘边淤泥很多，大把的茂盛芦苇随着晚风荡漾着身姿，低矮的地方盛开着花朵。
　　
　　父亲的背，你感觉那是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岛屿。
　　
　　只不过他逐渐苍老，那岛屿早就消失在了汹涌浪潮之外。他老得驮不动一袋米。咳嗽。常年的吸烟和兵务经历让他仓惶脆弱，你的父亲已经成为你的孩子。夏天他孤独地住在出租屋里。喃喃私语。你为他送去餐点和零用钱，还有干净的饮用水。他颤抖着伸出手，试图阻挡着你为他擦拭身体，不满地发出婴孩的哼哼声。你抿着嘴，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早年他年轻，帅气，是你心目里的英雄。他会从英俊潇洒的西裤口袋里掏钢镚请你喝汽水。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你最爱喝碳酸饮料。那种糖精与色素的混合饮品，不知不觉就能够麻痹味觉。然后赶你去刷牙，你从小就有七八个蛀牙。到最后你才知晓，或者你倾心的根本不是味觉，而是那种无谓袒露的苍凉，那一刻无关乎未来、信仰或者命运的倾颓感。比起牺牲你情愿选择贪生恋死。
　　
　　就像全身湿透地站在阳光里，眩晕宛若浪潮一阵席卷过一阵，眼睛酸痛。那些往年的夏日场景宛如晚游园会时孩童手里的走马灯，飕飕地擦着鬓角就过去了。能听见自己五岁时依偎着母亲的怀抱里嘻嘻的笑，栀子花被雨水捂烂了散发出的糜腐气息，西瓜红。这时候你更加眷恋生之优美。半晌之后看见他伸出的手，坚定健壮。逆着整个夏天的五光十色。恍惚之间，你找到了当年父亲的身影。
　　
　　他是来接你回家的。
　　
　　每每你们吵嘴，他都不与置辩。好像你是理亏，硬拉着他蛮横霸道。你哭得一塌糊涂，余光哀哀地望着他，他只是沉默着推来自行车，眉头皱得好似缄默的山。回首淡淡地对你说，宝贝，饭凉了，回家吧。
　　
　　十五岁的夏天你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母亲和父亲忙碌于离婚手续，你独自从外婆家偷跑出来，买了洲际列车票，仅仅是为了去缅因州见他。然而那时他在念大学，准备夏季短学期的考试。你撞门而入，碰见他。他没有抱你没有吻你没有安慰你，而是俯下身冷静地把利弊关系简短一说，让你赶快回家。你回家的时候家人几乎要报警了。在某些事情上面你不得不承认，他比你成熟好多。
　　
　　他总是沉默寡言。每每看他认真做事的样子，你就想从背后搂着他，枕着肩胛骨偷嗅他的满身汗味。白驹过隙，转眼间你们就有了这个家。有东南朝向的阳台，栽种满了香气四溢的蝴蝶栀子花，向日葵，粉白蔷薇。甚至还有一盆小小的昙花。你们并肩在夜晚坐着数星星。有条温驯的边境牧羊犬。
　　
　　它跑起来毛发纷飞，好似一只斑斓的黑白大蝴蝶。腿脚很稳，大约三岁了。
　　
　　你那天从池塘回来约莫已经很晚了，家门是虚掩的。你悄悄走进客厅，准备蒙着他的眼睛吓唬他。光线很昏暗，你小心翼翼地走近，电视还是开着的，你的丈夫居然已经熟睡。鼻息甜美而平稳，耳畔是濡湿的头发。蛙鸣和蟋蟀声不免要沸反盈天了。弱弱地探出一只手，抚在他的额上。
　　
　　你吻下去，世界都静止于仲夏夜。
　　
　　不过你们后来离婚了。他去了陌生的城市，永远地避开了你。你打碎了他的心，就好像遍地的透明玻璃渣，触目惊心，挽留不回。你是翩翩蝴蝶。
　　
　　那时候你又多恼夏天。明明把所有情感聚拢于光与热里煮酿沸腾，偏偏最后又闷在胸口坏死。尤其是一场大雨放了鸽子的那个午后，蚊蝇、羽毛碎片、仓鼠嚼碎谷物的嘟囔声，伴着衣物间刺鼻的洗衣粉味，敏感地丝丝毫毫都印刻在心的明镜里。你看似纹丝未动，孤独地蹲在角落里浅眠。其实已经在幻想的原野里奔跑得大汗淋漓，呼吸到了极限。
　　
　　泪水与汗水蒸腾着化作了奇异的图腾，顺着脚踝往上爬。
　　
　　你好恨。不知道该恨谁。没有谁给过你一辈子的承诺，没有谁说过世间万物都会永恒不变直到终结，没有谁凝视你的眼睛嘱咐你从今以后都不用再害怕。那些好人，他们安静温柔地尽到了你生命里陌生人的职责。从何时何地开始突然失踪，永远成为了梦。
　　
　　任你坐在一个夏天的阴天，想着快乐，咬下冰冷而清甜的孤独。
　　
　　你的第二任丈夫，他很老。老得足够做你的父亲。他开始爱你，就像猎人用灼热游走的眼光追猎一头幼鹿。你在最热的夏天伫立在花园里洗头，散发着丁香与栀子花软软的香气，赤着脚踝，露出后脖颈侧纹的鲤鱼。他轻轻拍你的背。那瞬间，你的孤僻冷落都战栗着融化了……
　　
　　你自己爱的只是那个幻影，终其一生犹如蝴蝶留恋百花间，只为片刻倾心。
　　
　　新婚之夜你靠着床沿看夏月，依旧还是圆而饱满的光斑，迷茫忧郁。潮水逐渐升起，遥远的地方逐渐响起了美人鱼的号角，留着余温的沙滩涌上串串浮泡。《吉檀迦利》上有语云。
　　
　　“囚徒，告诉我，是谁铸造了这坚不可摧的锁链？”“是我自己，”囚徒答道。“是我煞费心铸造的。我以为我无敌的权力会征服全世界，毫无干扰。我就日以继夜用重锤烈火铸造了这锁链。及至工作完成，锁链尽善尽美、坚不可摧，我却发现锁链把我牢牢困住了。”
　　
　　心魔是你自己。以妄虚之欲去引导情感之路，就要求尽善尽美，终究飞蛾扑火。所有不成熟的行为，最终是把你拉进无尽怨悔深渊的牢笼。不止在一个深夜，你会想起那些生命里的陌生人，你的父亲，母亲，好友，你的前任丈夫，他们陪你度过无数永恒夏日梦境。
　　
　　他们有的伤害你，有的则被你伤害。好像集装箱里盛着摇摇欲坠的十几只玻璃杯，在颠簸的路途里暧昧的碰撞，有的破裂，有的干枯，还有的早分辨不出最初的模样。可能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注定参与这场残忍屠戮的游戏。“地上安静而孤独的残片，哪一颗是你遗落的心？”
　　
　　“我不知道。它们太像。”
　　
　　如果心是有味道的，你觉得它应该弥散着一股旧屋里樟脑丸和粉尘的特殊气味。因为你什么都放不下，那些最初新鲜饱满的故事都堆积在胸口里，坏不掉，但都开始变得黯淡无光。在最近的梦里你看见了你的前夫。他还是赤裸着手臂，睫毛浓密好看。背后纹了另一条鲤……
　　
　　他抬头看着你，说他爱你。你觉得他像是个坏掉的玩具。你扯着他的领口嘶哑着怒斥他，疯狂地吼道：“你说啊，你为什么还爱我？你说啊，你说啊！”他被你撕扯成了碎片，狰狞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愧怍般的笑意。然后梦就碎了，整了。整了，碎了……你不想再梦见他。说到底，你不想无法克制地伤害回忆。
　　
　　你吞安眠药，不按剂量。
　　
　　医院开出好多昂贵而陌生的处方药，你不怕钱，与第二任丈夫离婚给了你丰厚的财产。你只怕孤独。他总是躲在你的背后，像父亲一样唤着你的乳名。每到深夜当你听着蟋蟀声流着眼泪惊醒，总会幻想。到底最后如何能把他挽回。还是说，他们都在无法预测的时间洪流中把你搞丢了。可能，只有案几闪烁着微光的茶色碎花玻璃瓶里的乳白小药丸能给得了你解答。解脱。
　　
　　抑郁症的治疗到了关键时刻。医生建议你多参加户外锻炼，与家人勤于沟通，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你想，暴躁而孤傲，最后因为肺癌虚弱得缩成细弱骨骼的父亲，从未谋面的母亲，精于算计婚姻而宁可把腹中的孩子连你一同抛弃的第二任丈夫。还有，不回信而杳无音讯的他。你找谁。
　　
　　你找自己。
　　
　　镜子里的美人，从没有在岁月的侵蚀中苍老。温柔娇媚。你为她细细画眉，含胭脂。黑发宛如水藻般蓬松蜿蜒。他曾经说过，你笑起来好美。你永远在他心里如最初。那个十七岁摇摇晃晃踩着高跟鞋的妙龄少女，红唇，眼睛里带着晶莹细碎的狡黠。要他抱你。
　　
　　你爬上了客厅里的木椅，用丝袜系在吊灯下面，慢慢把下巴套进去。
　　
　　在不断轰鸣的蝉声和流淌露水的树叶间，你们错过了贰拾肆夏的流光溢彩。你们错过了深情款款的亲吻与温柔的爱抚。你们错过了雨夜。你们错过了烟雾缭绕的清晨。现在他来了。你要他抱你，抱很痛，抱很痛。幻觉的心魔里，你抱着他，他拽着你，往黑暗的浮泡聚沫里越坠越深。你不要丢下他。
　　
　　“我和你，终于可以永远不分离了。”
　　
　　第伍拾六个暮夏的光线照着绣球花笼罩的茶盅，升起一阵龙涎香。紧闭的细根抽纱窗。苍蝇，飞虫，纠缠着悬挂着冰凉的尸体。乌云飓风的气势。弥漫着的潮腐湿热。邮递员叮叮当当的细碎铃声。隐隐的穿来。不知是哪个孩童在踢易拉罐，把垃圾桶踢翻。惊叫声。节奏明快地踩楼梯。应该是个英俊朝气的小伙子，你在世的时候对他笑过。敲门声。
　　
　　他的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