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哥是我母亲的表侄子。我母亲的外公膝下无子,而他的胞兄有三个儿子,木哥的祖父在其中排行老三。长子是必须承递自家香火的,于是,木哥的二爷就过继给了我母亲的外公,成了我母亲名义上的亲舅舅,以使这一脉香火不至于断绝。不管怎么着,木哥与我的母亲有一缕血脉相连,尽管微弱。 木哥是我母亲众多侄子中混得最不济的一个。 木哥是最平常、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人。这样说吧,一山坡野草,木哥就是其中最不起眼、最弱小的一棵;或者说,一漫滩沙子,木哥恰是期间最微不足道、最尘屑的一粒。按乡间的话说“要个儿没个儿,要样儿没样儿”,木哥的个头儿顶多一米六,长相又难看——芥疙瘩脸,还有人说是猴脸。眼睛不但小还迷迷离离的,像割坏了的鸡眼。嘴巴却阔大。说来怪了,母亲的几个表侄子,都人高马大的,一表人才,唯独木哥生成这样一幅嘴脸。 生的丑,有能耐也行啊。可木哥偏偏学啥啥不会,干啥啥不成,死没本事。我甚至疑心:木哥是上帝睡得迷迷糊糊时,胡乱捏巴而成的作品。这样的人活在这样一个讲究实际、讲究物质的尘世上,哪有不可悲之理?木哥三十多岁时,他的二老爹娘才好不容易给他讨得一房媳妇。三年五载之后,木哥有了一双儿女。木哥有后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让人欣喜的是,木哥夫妇长相不怎么样,一对儿女却面目俊秀,儿是儿,女是女的。都说是隔代遗传,尽捡他们爷爷奶奶抑或老祖宗的优点继承。家人、亲朋说说笑笑的,都为木哥高兴。都说“这下好了!” 谁成想,煮熟的鸭子还会飞。木哥的媳妇跟人跑了。弃夫抛雏,儿子五岁,女儿才刚刚三岁。在乡下,老婆跟人跑了,这对男人来讲是一件最没面子的事,摊上这事的男人就最让人瞧不起。大家不把矛头指向那不忠的女子,却沆瀣一气地指责男人:连老婆都看不住、家都守不住,你这男人还有什么用!木哥不会得到丝毫同情,只会被人看得更低。何况老婆跟的那个人竟是个外省来下煤窑的!那木哥就更让人不齿、不屑了——狗屎一坨!“啧啧,一个下煤窑的都能把媳妇给鼓捣走!”人们咂着嘴这样地叨叨,表情、语气尽是讥笑、轻蔑与鄙夷;顶多,老人们会摇摇头“恨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叹口气。在当地,下煤窑被视作最没本事的人的营生。当地私营小煤窑遍地开花。哪儿有煤,人就在哪儿像老鼠打洞一样,钻进去把煤掏出来。洞越打越深,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人们蔑视地称下煤窑的人为“煤黑子”。煤黑子是被埋着的活人!据说,窑工们下井前有不少人是要喝酒壮胆的;有的还要上香拜佛,以寻求神灵的庇佑;有的甚至写下遗书。因为,窑下塌方、进水、瓦斯爆炸等等事故时有发生,不知道啥时候那号事就摊到了自己头上。他们是提着性命下井去的啊!三班倒,在井下一干就是八个小时,暗无天日,只有头顶上的矿灯照出巴掌大的一块儿光亮。有的地方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身子还必须像扭麻花一样扭成各种形状:坐着、蹲着、跪着甚至匍匐着,掘煤、挖煤、掏煤,出力流汗,牛马一般地下死力。不是被生计所迫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有谁肯干这样的活儿?木哥的老婆就是为这样的一个男人抛夫别子的,木哥还不被笑掉大牙?不要说街坊邻里,就是本家族里、亲戚朋友,甚至自己的家人也很是瞧他不起。他的两个人模狗样的弟弟就很不拿他当一回事,吆五喝六的,从不叫“哥哥”,张口闭口就是“木”地唤叫,一如他们的爹娘老子。 原先,木哥一直歪歪扭扭地在泥腿子建筑队上打零工。泥腿子建筑队,就是当地有手艺的农民,三个五个的,在农闲时凑在一起,再招来几个小工,组成临时建筑队,三里五村、十里八乡地给农户家盖房建屋。木哥在这样的建筑队上,干的总是最苦最重的活儿:筛沙子(把沙粒过筛子,除去混入其中的砾石),和泥浆,搬砖,拉砖,可是,收入却是最低的。因为,干的是最没技术含量、是个人都能干的活儿。后来,爹娘相继去世,再没人接济了,孩子也一天天大了,家里的开支也大了,在建筑队上做小工再也无法维持生计了。于是,农闲时,木哥不得不去下煤窑。风险大、活儿也更重,但是,薪酬比建筑队上的高多了。木哥家的日子也歪歪扭扭地往前走着...... 都说木哥的命大,都说木哥是“憨人有憨福”。说的是呀!木哥在窑下干活儿,几次遇险,几次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那一次,塌方,他和工友们被困井下三天,最后成功获救。那一次,瓦斯爆炸,三十几个工人遇难,只有四五个生还,木哥是其中幸运的一个。木哥每每给我母亲说起他九死一生的经历,总是既痛心又欣慰,一面为遇难的工友们伤心难过,一面为自己的生还而侥幸:“老天爷不嫌弃我呀,不要我的命。那我就活,好好地活。”木哥没有什么文化,至于酸甜苦辣,他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甲乙丙丁的。但是,人情的冷暖,生活的艰辛,他绝不会没有感知,没有体会。我想。母亲总是说:“这话说得对,好好地活。儿女双全的,孩子也都快要长成了。不愁没有好日子过。”“唉,孩子跟着我也是遭罪,都早早地不上学了,出去打工了。”母亲说:“天下不是只上学那一条道,打工也不见得没出息。两个孩子都又精又能的,不愁!”木哥很喜欢跟我的父母聊天。每次,木哥来我家,午饭后,他们三人都会坐在那儿长时间地闲聊,似有说不完的话儿。最后,木哥脸色欣悦、意犹未尽地站起来道:“姑姑,姑夫,我走了,您二老多保重,过些时候,我再来。” 木哥巴巴地、殷勤地在亲戚们中间走动,竭力地不想被亲戚这个群体摒弃在外,不想被社会抛弃。无论谁家红白喜事,谁家所在村子大会,或者逢年过节,他都热烈地备上礼前往。可亲戚们的反应呢?凉凉的。木哥之于他们完全是可有可无。来了就来了罢,也就是一顿饭的事。现在又不缺吃。吃了走人。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没有谁想着要到木哥家回礼。中国向来是礼仪之邦,讲究“有来无往非礼也”,但是,这道理在木哥这儿讲不通了,“你来而我从不往”,似乎无可厚非,天经地义。谁叫你“烂泥糊不到墙上”呢?谁叫你“铁丝穿豆腐——提不起来”呢? 有一次,木哥痛心疾首地给我父母讲起,他在他三姑家的遭际。三姑是他父亲的同胞妹妹,他的亲姑姑。三姑父是个公家人,在乡里任副乡长。在小村子里,三姑家就是官宦之家、名门望族、一方神圣了。那一年,三姑家的村子大会,木哥欣欣然地去三姑家赶会。去之前,很是把自己整饬了一番。用香皂把煤黑子脸搓了又搓,头发特意去理发店理了理,甚至拿起了牙刷。雪白的衬衫,藏青色涤卡西服套装,皮鞋铖光发亮。木哥人模人样的,很像那么一回事。三姑家宾朋满座,熙熙攘攘,像娶亲一样热闹。除了本家亲戚,沾亲带故的能来的都来了,尤其是姑父所在的乡政府也来了不少头头脸脸的干部们。哪家可曾受到过这样的抬爱?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干部!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三姑忙里忙外,高兴得不亦乐乎。木哥的到来,仿佛触了她的霉头,很令她扫兴。“眉头一皱,脸子一沉。”木哥说,“看见咱,哼都没哼一声。咱还以为人家忙,一时顾不上咱。也没多想。”午饭时,三姑家大摆筵席,大宴宾客。客人纷纷入席。木哥被三姑叫住了。木哥学着三姑的语音语调说:“木,你就甭凑热闹了,也不知道寒碜人。让厨子给你整一碗菜就在厨房吃了得了。早早回去,该干啥,干啥。”木哥学着学着,气塞郁结,对我母亲说:“姑,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是啥滋味。咱这人活得咋恁低贱!猪狗都不如。”我母亲静静地倾听,知道,木哥心里有苦无处诉,一任他倾倒,也好散散胸中的郁闷。木哥揩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我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端着一碗菜,眼泪扑扑踏踏往下掉。一口也吃不下。放下碗筷,一口水也没喝,悄悄地走了。”我能想象到那令木哥窘迫的处境:阔气的楼房里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厨房里却对影独坐,冷冷清清,冷似枯井寒窑。能想象到,自尊心受到人肆无忌惮地践踏时,木哥那痛楚的心。空着腹、洒着热泪、不声不响地离去时,他有着怎样的悲凉,怎样的伤恸啊! 我明白木哥为什么喜欢到我父母家来了,多年来持之不渝。因为,我的父母从没有小看过他。我的父亲一贯把他待为上宾,我的母亲总鼓励他,给他打气。在我父母家里、在我父母面前,他捡回了做人的尊严。几年前,我的父亲病重,木哥三番五次地来探望。父亲去世时,他跪地痛哭,热泪长流。去年,我的母亲在我家过年,木哥不顾路途遥远,隔区跨县的,专程来看望我母亲。非给我母亲五百块钱不可,说是现在日子好过了。他不再下窑了,也干不动了(木哥也已五十多岁的人了),儿子、女儿都不让他干。现在,他只在儿子开的修车铺里打打杂,帮着带带小孙子。我们这才知道,木哥的儿子如今出息了。 他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去南方闯荡了。曾在一家汽车修理行打工。他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有心劲儿(当地话近似于有志气),又有心思(就是有头脑)。他一边打杂,一边偷偷学艺,眼看心记。三年后,竟把师傅的一套修车手艺全盘牢记心间了。然后,回到家乡,白手起家。开始,在公路边上搭了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屋,给来往车辆排忧解难。由于价格低廉,手艺又好,一传十十传百,来修车的人越来越多。无论公交车、卡车、小汽车,还是农用三轮、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没有难倒他的,只要他手到毛病就迎刃而解。现在,修车铺搬到了县城,还雇用了两个小工。 木哥说道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了滋润的笑,掩饰不住的喜悦、欣慰与自豪。多年不见,木哥还真是不一样了。富态了,脸膛红润光洁;深蓝色羽绒服,黑色裤子,皮靴——很有派头儿。这哪是当年那个栖栖遑遑的木哥啊! 我的母亲不停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很为木哥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母亲抑制不住高兴又说:“我就说嘛,不愁!好日子在后头呢。看,好日子说来就来了。好好过吧。”木哥也笑了,说:“您老,也要好好地过,我还得孝敬您老人家呢。”母亲开心地笑了,说:“都好好的,好好的。”——房间里春意融融,弥漫着新年温馨的气息...... 时光荏苒,一晃又一年。前天,腊月二十三,小年,母亲跟我们一起在用晚饭,突然,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一个暗哑、低沉的声音:“俺姑在你那儿吗?”哦——,是木哥!我急忙热情洋溢地回他的话,并让他稍等。母亲听出了是谁,笃笃笃地到了跟前,牢牢地握着话筒:“木——......” “啥时候,替母亲去看望一下木哥。”我不由得再次由衷地暗自思忖。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