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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以外无知己

散文
时间:2015-03-12 22:06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云术点击:
        
  
  辽远的天空划过一道莫明其妙的活闪,几朵望水云在四角山的山头张望,似乎要下雨了,却迟迟没有响应。沟边的树叶吹过一阵微风,金边子云在树梢上,闪出几道刺人的光芒。靠天吃饭的农民望天叹了口气。走路赶场的人已不多了,身边不时飞过一辆摩托车,习惯走路的老年人随身带着乡坝头的禽蛋或者茄瓜小菜。只有老一辈不忘土地的恩情,肩挑背磨,习惯土生土长的日子。老乡党一路说着话,肩上的担子换来换去.我一路听着老乡的闲聊,不觉已到了谢家场,商家的铺面已卷帘开门,一大清早,电风扇就摇头晃脑的吹风。农民在街的缝中摆了一溜地摊,过往的行道格外的逼仄,水果腌腊卤肉集中在上街,街头巷尾的都是卖菜的,卖猪肉的和菜市挨近,因为肉是要菜来煮的。干净阴凉处的是服装店,电器商行,网吧出入的都是小小少年。一间理发店的名称叫“空了吹”思量品评很有名堂。几个摇头摆尾的操哥挤过来,大热天的把手插在裤兜里,低眉羞怯的小姑娘忙让到这边,过后回头望半天,不明白帅哥们为啥故意把裤子磨烂,还补着很多的巴。
  走到河坝街的老茶馆“品闲居”,以前和老旅店连在一起的,木阁楼的挑上还挂着布满尘埃的方灯笼,“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李秉璋先生的题字已瘦尽肥颜,现已是光架架了。在瓜棚掩隐下的茶铺里,茶客一早已陆续的上座了。
  “老板,来碗茶”,
  “好的,来了”。已是座无虚席。
  杂沓的脚步声落座后,长衣短褂飘起一片凉飔,掺和着汗味,坐位的逊让已完全免去了。这表示乡亲的随便不客套,每人的脸上漾着浅笑,心里头有许多的乐子,于是便聊开了。哪边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正在讲稽征与摩哥的纠纷,后来发展到火拼,众人便扑灯蛾似的凑上前去,想弄个究竟但最终的结局似乎让他们失望,颓然的偃卧在烟雾之中,深吸一口烟。各自把冒到嘴边关于世风日下的话收捡了,结成一个响屁,四座皆惊,一片哈哈声——屁话。茶倌走过来,揭了碗盏冲了开水,隔桌的伸嘴就喝,舌头被烫了一下,赶忙又把嘴缩回去,坐在侧边的老头几乎要笑出来了,立刻又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他恐怕被乡党察觉,开水烫了嘴的人脸上一阵红,太阳晒黑的脸上只是有些讪着,伸手在鼻子上晃了一下,正了一下身坯,从搭在椅子上的衣衫里拿出烟来递给老头,老头说:“不客气”,忙把打火机点燃凑到对方,对方偏头接火,穿胸过肚喷出一团烟雾,发出咝咝的韵声,心舒体泰地靠倒在椅背上。
  外面一阵混乱,街巷里众人侧目看见,追出一个壮年撵着一个小子,手握的荆条挥得唬唬响,刚从网吧跑出来的小子,脚踩风轮似的已到了拐角处,气得握条子的汉子跳脚跌爪:“日白亮晃,读你妈的牛筋书”顺手把荆条扔了,一步迈进茶馆。
  “来一碗茶!这小杂种把话当耳边风,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可救药了,不晓得是哪辈子造的孽。”
  “算了嘛,娃儿家是这样的。”
  相熟的劝了一句,“茶钱这儿给。”
  气头上的汉子叹了口气,递了根烟给搭话的“来了好久,谢了”。不忘伸头往哪巷子里的网吧看一眼,心头恨恨的,现代的新花样怕是误了后生,一恨心把抽空的烟盒捏成一坨。甩到了街上,哈巴狗过来嗅了嗅。汉子抽着烟,脸上布着焦愁,有些心神不定,见我看他,顺势投过来一眼,觉得有点面熟。
  茶院中央,太阳高老着,斑驳的藤影掉到地上,中间晃着一条条二郎腿,脚丫子的味道和花茶的热息烩在了一处。买好了东西的妻女到茶馆约了公爹回家,这时吆三喝四的人开始走动,向侧边的小酒馆转移,他们大都是手头宽裕的当家人,上街都要晕二两。起身忙回去做午饭的老人,戴着有些发黑的草帽,顶着烈阳,踩着热浪,往那个竹树掩隐的家赶,吃饭还得靠自己烧锅独灶,年轻人不到天黑是不落屋的。先前喧嚷热闹的茶馆开始清静,剩下的已靠在竹椅上,呼呼大睡云游到天外了。茶倌过来收拾碗盏,剩茶都泼到街面上,蒸起一道尘雾。在正午的静谧里,躲在棚架上的懒虫子(蝉)一声一声的长嘶,丝瓜蒂上的蔫花干落下地没有一丝声息,伸舌喘气的黄狗见了,也懒得理会,只是翻着白眼了一下,搁上半眠的眼帘。
  消了气的汉子正迷闭眼合,被一个提了一刀肉的邻居打发走了:“水生,顺便把肉带去西山学校,是为文秀老师代办的。”
  汉子起身取了放在檐边阴湿处的菜秧,提着肉大步流星地穿过了河坝街。拐过老式的烽火墙,青火砖的烽火墙,大块的火砖,深灰色里嵌着白色的石灰缝,两端的收式兀然地翘起,流线的曲处折损了一角,未名的什么草寄生在上面,象老墙垂吊的胡子。我默视的瞬间,刚才汉子提了肉仿佛劳山道士,不知几时已穿墙而过,我突然想起忙追过去,空空的深巷已杳无踪影,又撵至正街,只有散场的人零落地往场口走。远远看见“空了吹”的理发店门口,刚才的汉子正发动摩托车,我大喊一声:“水生!”他回头无意地晃了一下,因为机声的轰呜,突然离去。等我跑到“空了吹”问过理发师求证他确是西山的水生。我摇摇头颓然走出店子,看了“空了吹”三字,落款也是李秉璋先生,已有些年辰了。
  我原以为,岁月会掩埋一切,时间会疗养旧伤,现在我才知道,黑夜的星子天越黑越明亮,岁月流走的是浮泥,流不走岩石,太阳落下去,月亮又会升起来。我走在街头,潜伏在世俗的眼缝里,飘忽在故土的虚空,在踌躇的踯躅中漫步到下场口的小河石桥上。黄砂石的老桥曾经被洪水冲毁过,重修后又近三十多年了,祖立的衣钵保持着原貌,后人怕是记不得曾经的灾难,世道就是这样修复的。桥头老迈的榕树下,商人借势摆了露天的茶铺,散场的老乡走到这里,遇见相好,高矮要喝一碗,于是放下挑子,奉陪摆一会龙门阵,乡亲就这样人情脉脉的过日子。过了石桥记得去西山的老路是走禽市侧边挨着河边走,现在走捷径一条大道穿过了槽坝。旧路已经改道,没留给我一条回头路。

  一

  坐在老榕下,记起二十年前我曾到过这里,高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大学,结束了与书为伴的日子。妈带我去看外公,外公在谢家汉安。一路上妈少有的高兴,他告诉我今天幺舅相亲。教我,初次见舅的女朋友叫孃孃,免得人家为难,想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子让我叫孃,倒是为难了我,未别她就敢傲口正声答应我,这却是让人揣想而又激动的事。
  到了外公家,她们已先到了,这边听外公介绍,才知道他叫秀英,虽是低着头,仍微见她的目光扫来,与她挨坐的是她的媒人。外公介绍我的时候,那媒人大惑了一瞬,摆龙门阵时,还见她不时的转眼看我。走到堂屋时,依稀觉得那媒人来世和我有过依傍似的。
  吃过午饭舅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田坝上是一片碧绿的稻田,浪一样的微风拂过来一阵清新,这美好的风光却是属舅的。
  因为我的心情不好,妈忙着回去上工,让舅陪我开开心,比我年长几岁的舅很照顾我的情绪。他几岁的时候外婆就故世了,妈照看她兄弟不少,他对我也就有格外的情份。农闲季节少有的阴凉天,我和舅赶谢家场,正是桃木李果上市的时候,农村正在酝酿包产到户的事,茶房酒店,总是听到这些议论,看见街上五颜六色的行人,预示着往后日子里的缤纷,大家有一种未明的激动。
  我们在河坝街的品闲居茶馆,见到了秀英的家人,大家有说有笑的喝了一会茶。近中午时分,舅说要我陪他去走老丈屋,他推着新买的自行车和秀英肩并肩的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舅不时回头来照顾一下,我觉得男女真是太奇怪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才几天功夫,就如胶似漆,我想到了蝴蝶,想到了花。我一边乱想着,路随一条小河弯来转去,枯瘦间,花花洼洼的水在石隙间流淌,河随水圳越走越阔,水也愈见浅起来,路和河无法区分成了滩,顺河长满一片茂密的蒲蒿,轻曳着蒲花,几只麻雀掠过它的浪头鸣啾飞起来。穿过河心竹篓筑成的跳蹬,进了院子,院中有棵很大的桃树,好象早有准备似的,已有一大堆人坐在院坝里,我跟着舅非常怕被动,也不知道怎样称谓这些人,众人都把目光注意我,我愈发窘而脸红了,他们可不饶人,眼睛一直随我转。舅去了隔壁人家,半天才过来,这当儿院外有人说着话进来了。来的是一位太婆,跟着还有一位女子。那太婆过来拉着我的手,很激动:“唔,走累了吧,我就想不会错的,果真的就来了。”
  那女子立在一旁抿着嘴使劲的看我。
  秀英忙过来介绍,无从下口,看了一眼太婆,太婆爽朗地说:“就叫我师母”
  我不曾有过师母的,欲品出几分意味的时候,又见进来一串人。“想你十多年了,没想到回来都成大人了。”
  师母的眼睛湿了,我被这情所动,叫她声师母。
  后面一路来的都是刚赶场回来的本队的邻居,跟着来的有媒人和一个戴眼镜的人,是师母的女和女婿。还有隔壁的二娘,刘幺爸,水生哥……都不认得的。
  “过来,文秀,这就是……”
  师母激动地叫那女子,忘了该怎么称谓,那女子脸红得象玫瑰,向我点了一下头,似乎轻叫了一声,还没等我听清,想细看她,院门口一位老者买了挑菜回来了,闻声先乐了,不亦乐乎的又掏烟又请坐,他走过来紧握我的膀子:“稀客,稀客”。心想这便是先生了。
  在坐的人都夸先生和师母好福气,快要入土的人了,得了个标标致致的小伙子。我默默地吸收他们的目光,也许我一生的身价就在这一刻。
  到了晚上,全队的人都来了。姐妹众星捧月似的向文秀问这问那,文秀不时的回头看我,脸上溢不着的喜悦。我随先生向来人致礼,敬烟,来人都十元、八元的在大红纸上签了礼单。尤使我奇心的是,一位先生的同窗送了一副对联:
  西山以外无知己
  南轩而后又先生
  有人接过去贴到门枋上,联词造句的深奥,我却不能明白,只识得那风摆扬柳的笔法,让我万分的崇拜。
  明灯高悬在院中央的桃树上,人声的喧嚷,空前的闹热,院坝里摆了十多桌席,瓶装的彭山二曲,因为我的到来醉了先生,舍得花这么多钱。师母给我挟大块的鱼肉,我领了心意,却不能全咽下这许多的菜,又生怕师母见怪说“菜不好”。不断有人来给我敬酒,我便起身说:“不会,不会”先生便接过来一杯一杯替我喝了,真要是这样高兴地醉倒,兴奋地一个劲的“干,干”。等收了碗盏,我抽身去找舅,见他有些醉了,我随秀英到院外去凉凉风。
  秀英告诉我小时候我在谢家场走丢失了,被李家捡到养了三年。这让我十分的诧异,这次来的目的是记他们的恩情,只怪舅事先没有告诉我,我才觉得好奇怪。走到河边迎面碰到那女子却是文秀,也不见她怎样叫我,只是在暗夜里注意我一会便让到秀英后面平行,挎着她的肩依着。
  月亮刚刚从河岸人家的竹梢升起,一河的蒲蒿淡墨似的泼在河边上,河水欲染未染的在蒲蒿的空白处渲出来,亮盈盈的流着。沿河浅青黛蓝的禾苗已上露,月亮的影子在上面坠落,清晰的蛙声在豆子田坎上跳到河里,溅起浪花,多美好的夏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她们走进了蒲蒿,卵石铺成的路浮着沙,在月光下分外的白净,人走过,蒲花就轻柔地抚在人脸上。遍野的蒲花又如浅灰的云,流曳舒卷成被,有温馨的梦在其间做巢,孵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想入非非……这时候,才发现四野有水,无声无息,调着橙黄的月色,又可知如乳般衔着卵石微微的在流,心被一种氛围包着,被真情托浮,如这蒲花和月色。我蹲在水边把手伸进水里,透心的凉意融合了身心,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在读书之外选择一条更好的路。所谓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一翅飞不上那高远,理想只是一种向往。书是不能读了,父母已经下了断语。读上高中在队上已是有学问的人了,父亲苦苦的劝我,除了读书你可以选择一条更好的路,可是路在何方?我的心情一时的灰暗,失落的情绪沉溺在不能自救的困境。
  “走,该回去了。”
  文秀举看一枝蒲花,轻摇着,蒲花经不了那摇曳,飞到她的发上,又被风卷起来,随那遍野的蒲絮迷漫开来。在别人幸福的时候,把自己的不幸较进去,反照出自己刻骨的悲观。听见她们叫我才回过神来,紧走几步赶上他们,听见院里大闹其哗的猜拳声,吆喝声。
  因为年轻,不懂得许多的规矩,回到院里,舅怪我初来乍到,不该随便出去,让人不放心。文秀在一旁说:“这是他的故乡了,怀旧是人之常情,怪不得有什么不好。”舅不再多说,不知舅受母亲的托词向先生说了什么,才让他们这样担心我,听了文秀的这番话,我却是知道这女子的情义了。
  贺礼的人开始散去,我和先生站在院门口,向人们一一道谢。空落的院里就剩下一家人了,我才知道文秀下面有两个妹都叫我叔,也许是叫着好玩,不断的叫,我有些应酬不赢了,听得文秀暗咤一声“讨厌”。他们都规矩地围在桌旁听我们说话。
  她们说,我来的时候才只有四岁,如今已高中毕业,走在街上碰倒打一架都不晓得呢。
  “小时候好殃啊,老汉还跑到天皇寺菩萨那里求来一把长命锁给你戴上,”文秀的妈一边抹桌子,一边过来说。
  “菩萨灵呢,这不就是长大了,真是苦命儿子天照看啊。”师母一下沉到哀情里,揩了眼窝,又笑着说:“你从小体质弱,晚上和文秀睡濑了一泡尿,差点把文秀冲到河里头去了。”
  师母说完,大家哄堂大笑,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只是太久远太小的时候了。
  大家一直耍到月儿西斜,这才睡了。我和先生睡一铺,他和我又说了好一歇话,我才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隐隐记得那段残缺的童年
  我四岁那年和姨孃赶谢家场。腊月间少货场,从百货公司出来被人们挤散,走失了。后来我被文秀的婆捡到了,她一路诓我到家,顺河的人家都关门闭户到生产队开忆苦思甜大会去了。太婆背我到了生产队的公房晒坝上,油筒燃着大火,灯火通明。社员见了婆背着我站在油筒下,都围过来,才知道李家捡了个小囝。队长宣布散会,吃忆苦饭。女孩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走进食堂,拿了一双碗筷给我。因为中午没有吃饭,我已饿极了,大口地吃着忆苦饭。一人只有一碗,小女孩见我吃完,忙把她碗里的分些给我。吃饱了肚皮,婆婆要带我走,我却不肯,她说:夜深人静的咋送你回家,只有明天到公社帮你查找。我一动不动,眼泪水在眼眶打转。
  小女孩拉着我的手,队长忙过来说:让我暂时住一晚,明天到公社。我们回到家。她家在西山的河边上,好大的一个桃院,在灯下看书的李先生见了我满心的欢喜,他是民国私塾先生,谈吐古典,为人机械。我照他们的编排依次称呼了他们,叫女孩父母的时候,十分拗口。文秀比我年长一岁,她父亲在西山教书。在李家呆了几天,公社方面一直没有消息,我便求李先生送我回家先生为难便带我到队长家,队长说,公社正在查找。我在等待中夜夜做梦,梦见家门口的一条小路,可总是走不进家门,梦里醒来,望着窗外的星星,感觉父亲在遥远的天边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惊醒了熟睡的文秀,惊扰了这一家人。我擦干泪水,呆呆地静坐黑夜,听见小河流水哗哗的流去,文秀见我不睡,陪我静候到天明。天亮的时候,夜里的一切已完全消失,老家遥远了,远到我无法去的天边。
  转眼已是夏天,生产队的社员在后槽田里栽秧,蜻蜓满天飞舞,燕子起伏追逐,亮花花的水田里,白草帽蘑菇云似的浮在秧子上,象天仙下凡织锦,我和文秀在田坝上帮大人提秧把头,田坎上被秧水淋湿了很滑,我摔了一跤,文秀忙牵我也摔倒了,脸上和身上溅满泥水,引得秧田里一片笑声,我正要哭出声来,老先生牵着水牛,扛着犁耙走过来,用衣袖揩了我满脸的泥水说:“春雨贵如油,下得满地流,滑倒解学仕,笑死一群牛”。有人说:“先生,笑你的贴心豆瓣”顺手甩过来一条水蚂蟥吓得我差点又滑倒,先生把我们引到棬子树下荫凉,教我们一首插秧的诗:
  手把秧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五行须正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老先生没有儿子,文秀的父亲是他的女婿,他常讲他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就是文秀的舅舅,几岁的时候,掉到河里淹死了,河边核桃树下的土丘就是他的坟,一笼茅杆很蓬勃,一只小鸟啁啁地鸣叫,上面一棵核桃树,我曾经爬到过他的枝梢。自从听了先生讲过他儿子的坟后,我就再没有到那地方去过了,我觉得那啁啁的小鸟就是他儿子,总是勾引我去给他作伴,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听到他啁啁的叫唤,想他一定凄清孤独,我甚至想象他就扒在窗口向屋里窥望,因为这小屋曾经是他的住房。一大早起来的时候,我就跑到出山的核桃树下寻他,他或者就爬在树上躲在树叶后面。因此我向先生提出不再住那小屋,哪小屋就空着。夜来的时候,我就觉得那啁啁宿在屋里,或者从那窗口飞出去。我和先生共眠着,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他的儿子。他有很多的旧书,看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文吟武唱,拍案叫绝。他叫我和文秀读《千家诗》,因识字少只是读望天书,感觉很陶醉认真的样子。
  在我发蒙读书的那年,姨孃找到了我,同时来的有父亲,起初我并不想走,见了父亲的盈眶的眼泪,我们的血脉相连了。临走的那天,我和文秀到院子山墙的白壁下,用蜡笔画了一幅画:一条小河,漂着一只小船,我给船升上了白帆,文秀却给船拴上一根纤绳,使劲的拉,要把船拴在核桃树上,我在小河的上空画了几朵乌云,狂风来了,纤索摧断了。我们因此吵得很凶,有史以来第一次吵架,她借机哭着不让我走,我的父亲一面安慰她诓她,给她钱买东西,她不要。我的父亲给一家人道歉,姨孃骑上自行车搭着我飞快的上了小河的堤道,文秀哭着喊着:“你回来,你回来。”被婆婆抱着无法脱身。父亲赶忙追上我们,手里拿了旧书《离娄告子》和陈眉公的《小窗幽记》。文秀的哭声渐渐远去,到了谢家场,我一下从车上跳下来,要回去,回到文秀的身边去,父亲一把抱着我,给我说了一大堆的好话,诓我回去一趟就带我回来,我回到老家开始在龚石小学读书忘记了西山小河故事

  二

  二天以后舅回去时在师母的一再劝留下,我又在李家耍了几天。
  文秀早我一届高中毕业,现在在西山小学代课,不久将去井研师范校进修成为一名正式教师。在她家作客的时候,有个青年来找过她,师母说是文秀的同学,文秀出去后这一天没有回来,我心里莫明的惆怅。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约了几个同学,陪我打扑克——升级,一直到深夜还意犹未尽,她母亲起来催促了几次,我们才散场,临睡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窗亮了许久。
  有几次家里只有我俩的时候,她总是借故去做事,或者是拿一本书给我,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一本《四川文学》杂志,有一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小说,文中有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不要痛苦,不要忧伤,忧郁的日子终会过去,美好的明天终将来临……”诗的下面她打了曲线。我走出院子,看见她一个人在河边上,望着河水唱一首忧伤的歌:
  星星哟出来罢太阳
  我坐在河边等阿哥
  河心的鱼儿曾对我说
  阿哥今天要来看我……
  算了吧算了吧爱情的哥
  世上的姑娘多又多
  美丽姑娘遍天下
  又不只是我一个……
  我们一直很少说话。临走的时候,师母哭了一场,我说过不了多久就回来看她,文秀她妈再三地嘱咐我要来哦,眼圈也红了。先生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谢家场又买了些书送给我,望我自学成才。分手的时候,先生又塞了十元钱给我,知道他很固执,我只要他放心。过些日子就会来的,过了谢家桥,还见老人立在那里,我为之感动了,这也是父亲啊。
  文秀骑了车从后面赶来,把我送拢黄塔寺,却并不象先生师母那样缠绵,向我依人的一笑就走了。
  回家父母说起,他们说是很久的事了,也忘记了那一家人。我心里便惴惴不安,却是那一家人的感情是不能忘记的。国庆节过后,住在彭山的李叔介绍我到乐山印刷厂上班,我到了乐山,心随境迁,安心工作。
  到了过年去外公家,听舅的女友秀英说师母病了,心里想起那一家人,记起当初说过是要去的。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说起这事就不高兴,我也不好扫他们的兴,想去的事就这样搁浅了。到了初十,把自己的心事给外公说了,外公很明事理,说了一句寓意不白的话:“吃甘蔗要分节节,剥柑子得分瓣瓣,”说后捡了东西送我上路到李家。
  师母病得很重,刚进院子,文秀她妈就告诉躺在床上的师母:“小云来了”我走进房间,她连忙撑起来叫我两三声“小云,师母眼睛都望穿了,再来迟一步,恐怕就看不见了”。话语听了让人抹泪。
  师母得的是癌已到了晚期,她拉着我的手说出她的一件心愿,在她逝后答应为她端灵,我点点头,只是盼她早些康复。她病容的脸上才舒展一个安详。
  原本没想到耽搁这么久,因师母病重,不久就会撒手西去,我想多陪陪她。
  过了大年十五,我就要上班。正月十五的太阳很暖,是赶谢家的开场日。牵丝流线的人从山上下来赶谢家场,我扶师母到河坝头晒晒太阳,她很高兴,挎着我的肩膀,慢慢地走出院门,大家都用感激的目光看我。
  新鲜的阳光在薄雾中升起,气温尚不太暖和,我忙回屋拿了先生的毛皮大衣给师母盖上,行人过路的都向师母问好,我感到人生的短暂和无奈,想想一个感性的生命,一个饱受苦难的心灵,他需要活的时候,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惟一只有送别。
  太阳到了中天,小河已解冻,蒲蒿头下的青笋已拔出尖儿,乱石间浮生着杂乱的水葱花,四野都静谧地散漫起来。少午时分,下游赶场的人都回来了。文秀穿着春装和秀英走过了河。她们见了我和师母在河坝头,朝这边走过来。秀英刚从舅的家里回来,她告诉我要我回去上班了,我答应了,见她走过了竹林。文秀挨了一下我的手,递给我一节甘蔗。我们蹲在河石上吃着甘蔗,她只顾撕了甘蔗皮儿甩到水里,似有糖水似粘稠的思想,独自的体会着。
  吃完了甘蔗,文秀问:“婆,好些了?”
  “好些了,婆有您这句话,也就都好了,整天的不见人影,也不来陪小云”
  “婆……”
  因为文秀的表情,才觉得这很多天,总是阴郁着,有意无意的避着我,看她是对我生分了。
  下午独自寻了本书看着,白无聊赖着时光。到河边走了一转回来,捡了一截粉笔在屋门上写下:小河流过白屋家,冷露无声湿蒲花……
  文秀她爸教书回来,见我在门上写字,迟疑了一会走了,我忙擦花了涂鸦,一时忘了后面的词句。等心里恢复了平静,才觉得心底里好寂寞
  鸡歇笼的时候,文秀来到窗前,递了一张电影票进来,我穿了棉衣走出来,却不见有人,远见文秀从蒲蒿丛中走出来,已走在前边了,西山的太阳回光返照在棲树上。一群放牛娃把沙垒成一个炉灶,捡来树枝烧着,那赤色的烟火会使人觉得无限的感伤,几只灰鸽子掠过林子朝这边飞来,哨音是那样的刺耳。
  我赶上文秀,并排默默地走着,都不说话。她看了我一眼,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子,落在水里惊起一只红嘴绿羽的水鸟,那雀呀地一声,拍着翅膀飞了,她的目标,碧水深处一朵温柔可爱的水葫芦,连动都没有动。她回头叫我走快些,好象什么也没有似的。
  电影院门口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落了满地的扇叶,电影已经开始了,文秀怕我找不到位置,便牵着我的手,落座后也不曾松开,她侧脸含视我,我望望她,她躲闪不及,瞬间闪灭千千万万的情态与姿式。她握着我的手有些潮润,让我想起童年五岁的她牵着四岁的我,想起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的夜晚,黄昏小河边的钓竿和歇在钓竿上的蜻蜓,门角里压核桃的吱哑声,以及坐在小板凳上一起背诗的经历,以及,以及……一场电影在心猿意马中看过。
  电影散场后,我们在街上,烫了两碗粉,吃过后往西山走,一路上觉得小河的路太短,不知不觉就到了蒲蒿丛了,冷星照湿地,河风挟着寒气将文秀的黑发高高扬起,象支饱醮愁云的笔,在寒凝的苍穹,写着冬天的诗句,字字句句落在蒲蒿上,漱漱的抖着。
  冬天的诗适合独自体会。
  文秀突然站着说:“……其实你不是我叔——如果当年你莫走的话,”她扬了一下头,望空走着。我正要问她的原因,她却几步进了院子,松毛狗提前打了招呼。西屋,大姐扯亮了灯,我只好回屋去了。我坐在床边上,看着西屋,文秀在窗户上的身影长久地怔忡着。灭了灯,躺下一会,听到文秀和她妈的喁语,偶尔带着文秀的咽泣声。
  窗外的浓雾铺天盖地的罩下来,隐隐听到蒲叶上的露水一直一直地飘下。
  一早醒来,天尚不明亮,夜的文饰渐渐剥离,雾便在河边枯稿间现出惨淡来。望眼文秀的小窗,心里的孤独,便觉得这家人好陌生,心灵也仿佛无奏畔的孤岛。正准备走的时候,文秀把《窗外》的书送给我,我说要走了,她点点头,把头低下去,我默默地走了。
  过了小河,回头望见文秀站在核桃树下,清晨的冷风吹起她的黑发,扯直成梦的黑帏飘扬着,我向他挥挥手。

  三

  这二十年里,我再没有去过李山。从回忆里醒来,榕树上的蝉声,已变得曼长,河边只留下一条残缺的小路,一只白鹅悠闲地走在河石上,把一个个“个”字印在石头上,瞬间一个个的又飞了,白晃晃的太阳照在小河上,水波的反光照在榕树上,枝横云茂的榕树上拴着一条红布,颜色已漂白,那结已成死结。从已成为我舅母的秀英那里知道先生和师母已故世多年,经过岁月的千淘万漉,他们依然在西山摇曳着我的心旌。
  顺着残缺的旧路,河岸的棲树已砍了,栽了茂盛的阔叶竹,已记不清水碾房的位置,只是那座碾山的麻柳树,因为长得太不成材,还在那里戟刺生长,吃惯了现食子的鸟儿还守在水碾房的树上争吵,遍河的蒲蒿已经消失,只留啁啁小鸟栖歇的那丛茅杆,核桃树下新增了两座坟墓是先生和师母与他们的儿子团聚了。文秀一家听说已迁到县城,院墙的白壁驳落着一道一道的雨痕,院的西边已倒了一角,从缺口望去,院坝长满了杂草,桃树上的毛桃子瘦得没有颜色只留一院的荒芜。蜘蛛的飞丝拂在人的脸上,院门锁着,锁已生锈,我敲敲门只有心头的空落。
  院外的小河边,先生的坟上野草已掩盖了厚土,拔了蒲蒿的河滩改成的芋荷田,一只蜻蜓从院子的缺口飞进桃院,我想起先生送我的《小窗幽记》,才明白书是传道的,文章是用来装灵魂的。世有陶渊明,生为菊花而幸,有栩康生为琴弦而无惑。“村边古道三岔口,独立斜阳数过人”不遇知音是人生无法克服的悲剧。岁月可以凋谢玫瑰,但凋不去玫瑰的香气。我记起先生的同窗题撰的门联,发现砖缝里有一节粉笔,便取了粉笔爬上院门的台阶,把遗失的对联补在门枋上。
  “西山以外无知己,南轩而后又先生。”
                            (散文编辑: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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