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用那个年代的时髦话说,我的父亲就是一名人民兽医,兽医站的优秀站长,模范共产党员。可在我幼稚的记忆中,倒是父亲出诊时的那只小药箱,让我特别怀恋,几十年过去了,仍时不时地想起,时至今难忘。 其实,那也仅仅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药箱,长方体形,棱棱角角格外分明,很像父亲的个性。记得那药箱好像是浅灰色的吧,很不起眼,并无特别之处。可那是父亲的宝贝,父亲自然视它无比珍贵。药箱与父亲形影不离,出诊回到家父亲就用旧布擦去灰尘,每逢下乡走户,父亲就斜背着药箱,微微的驼着背,身体前倾,大踏步而行,与时间赛跑似的。父亲常说,医治牲畜也跟抢救病人一样,分秒必争呵。那时,懵懵懂懂的我觉得还真是这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理更贴心、更暖心。是呵,无论猪呵羊呵鸡呵鸭呵,在那个年代,都是农村人家的家宝,逢年过节都难得上桌的美食珍肴呵!特别是牛,那可是村民的亲密朋友、强劳动力、命根子呵! 写到这里,让我油然记起一件事。那年是秋天,邻村有头老黄牛返家过河时,不慎从木桥上摔下了河,放牛娃吓得六无主,生产队长赶紧差人跑到我家。恰好父亲刚刚下乡出诊回来,才放下药箱,擦拭了灰尘,正准备洗手吃饭呢。可父亲闻讯,二话没说,匆匆忙忙进房背着药箱就出了家门,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母亲拿着一个红薯追到大门口,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也只有徒留轻轻的叹息。 秋天的河水比较浅,清澈,小心地流淌着,露出点点沙滩。老黄牛就扒在桥底下的一个沙石堆上,头借着前肢撑起,两眼无神,却依然慢慢地反刍着青草,像是在反刍着过去的岁月,似乎很悠然,间或伸出舌头,卷起,添添鼻孔和前唇,抹一圈嘴巴四周的泡沫。 父亲习惯性地放下药箱,问了问事情的前因后果,绕着老黄牛转了一圈又一圈,同时伸手这按按,那拍拍,老黄牛时而没一点反应,时而痛得浑身颤栗。父亲沉吟半响,没说话。生产队长急得直问怎么样,父亲凭着他多年的丰富经验,摇摇头,说这牛的心已经震裂了,活不过今夜子时,回天无力呵。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生产队长扯着父亲的衣裳,说你连药箱都没打开,你说这话可得负责呵。父亲拍拍药箱,一字一句地说,我以我的党性担保。 父亲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生产队长自然再清楚不过父亲说这话的份量。果然,如父亲所言,老黄牛在子时前就奄奄一息,剖开一看,牛心真的裂开一线,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一张张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个个打心眼里叹服父亲的高超医术。 这事像风似的一下子就吹过山山水水,吹过村村寨寨。从此,家乡方圆百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说我的父亲“药箱不开,神仙不来;药箱一开,牲畜开眼。” 当然,那时的我自然不懂这话的含义,却总觉得父亲的那个药箱特别神圣,也特别神秘,总想探个究竟。有天晚上,父亲瞧出了我的好奇心,笑着打开药箱,说是要让我看个够。药箱将开未开时,就有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还隐隐地混合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好像很熟悉,很温馨,很亲切。这个小小的药箱分为两层,上层较浅,像是一个托盘,可以端出来,还分出大小不等的几格,分别放着大大小小的盒盒、棉签、注射器,还有父亲自制的药末药丸;下层就一格,又深又大,整整齐齐、有规则地码放着瓶瓶、器材,和父亲亲手采摘的草药。 咦?我怎么看也看不出这药箱有什么神奇和特别,就伸出双手抱着药箱试了试,也没有什么神奇和特别,就是觉得沉沉的,我有些失望。父亲也不说话,伸手轻轻地就将药箱提了起来,嘴里却说,不过,背在肩上倒是挺沉的。 当时,我更是怪讶和诧异,手轻轻就提起来的东西,背在肩上不是更轻么?我不懂父亲说这话的含义,摇摇头。后来,我长大了渐渐地懂了,也深深地领悟了此话的深远意味和村民对父亲的由衷赞赏。 然而,那时的我对这个小小药箱更感兴趣的,却是别外的事情,比如,药箱给我带来的健康,惊喜和快乐。 我打从娘胎出里来就体弱多病,有一段时间经常便稀,整日里没精打采,去了几次卫生院都不见效,给母亲平添了不少烦恼和叹息。这天早晨,父亲从药箱里取出几粒药片,让我包着红薯的嫩叶子嚼着吃。母亲见状,疑惑地问父亲,那是牲畜吃的,行么?父亲笑笑说,这你就不懂了,药食同源,人畜同理嘛。果然,第二天我就神奇般地不拉稀了,饮也吃得多了,母亲很是高兴。我至今还记得,那药片有一股纯纯的中草药味的清香,可惜,那时我尚年幼,也记不得那药叫啥名字,只知道那药是从父亲的药箱里冒出来的。有时我在猜,或许那药是父亲自已炮制研炼出来的吧。 一天晚上,父亲打开药箱时,一件红红闪光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抢过来一看,是一只红色的钢笔。父亲得意的笑笑说,仔细瞧瞧,笔杆上面刻着什么?我很认真地端详着,认出了笔杆上那行秀丽的小字:赠给全省优秀共产党员、人民兽医。原来,父亲又获得年度好评!我在床上跳起来,父亲在床边护着我,看着我乐,母亲则时不时的提醒我轻点,别跳烂了床板。那一晚,我们都很开心,很晚才睡。 那个年代,小孩子偶尔有些零食吃,就是一种享受,一份奢侈。可我很荣兴能获得这种享受,这份奢侈。父亲经常下乡给牲畜治病,可谓是药到病除,深受村民的信任和爱戴。为了感恩,淳朴的村民每逢喜庆杀猪宰羊时,都要热情地邀请父亲过去品偿,吃酒。或许是父亲真的很忙,或许是父亲恪守一名党员的职责吧,都一慨婉拒,从来不会上门。所以,每逢花开果熟之际,村民就借父亲出诊的时机,塞些自家淹制的花脯、树上结的鲜果,说不是给我的父亲的,是托父亲带回去给我偿偿的。虽然这样,父亲也总是执意要付钱的,但也时有不拗不过村民的心意。而每当那个时候,父亲回到家,也总是把我叫过去,变魔术似的,从药箱里拿出几颗李子,或者一把枣,或者一个梨,或者一把南瓜干,等等。我自然乐得其所,守着父亲的小药箱跟守着一个宝贝似的,一边吃着,一边又蹦又跳,享受着被爱的幸福。 但,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久,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父亲也深受其害,终因劳累过度,积忧成疾,不幸病逝。 在父亲入殓的那天,周边村民闻讯前来祭奠,恸哭声震撼着小村,连牛呵羊呵猪呵鸭呵鸡呵的,也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这时,母亲命我把父亲的药箱拿来,里里外外地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满装父亲生前常用的药品、器械,还有父亲生前亲自采摘的草药和研制的药丸,在兽医站老书记、父亲的老同事的首肯下,默默地放在父亲的身边,永远地陪伴着父亲。 然而,这只普普通通的浅灰色的小药箱,这只陪伴了父亲多年都舍不得更换的小药箱,这只让世人惊奇和叹服的小药箱,这只让我的幼年充满健康、惊喜和快乐的小药箱,这只让无数牲畜起死回生的小药箱,这只给村民送去过满满的温馨和甜美的小药箱,就这样走出了父亲生命的舞台,走进了历史,却让我今生今世永远也忘不掉,仿佛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地刻进了我的岁月、我的记忆和我的思想中。 呵,父亲的小药箱! 写于中秋次日晚 2016.9.16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