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船夫印象

短暂的水上生活，虽然离我已经久远，但船头转动的绞盘，清浪滩上惊人的吼声，洞庭湖畔的芦苇，还有满脸沧桑的老船长……都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

它是我的一段历史，一段故事，是我离开故乡后的第一程路，第一个记忆。

我上船时，两岸纤夫的影子已经渐渐远去，乘风破浪的风帆船只能在记忆中搜寻。第一次来到泊船的港口，是船尾的滔滔白浪吸引了我，是现代化的驾驶楼让我觉得新鲜，是动力舱的轰鸣声让我有了人生的憧憬……悬在船头的锚，笔直笔直的篙，楼顶上红绿白三色的信号灯，还有那新颖别致的舵盘……我抚摸着，遐想着，想象着船上的日子就像流行的歌，欢快而有诗意！

第一次出船，我就站在船长的身旁。在不断转动舵盘之中见证着船儿的雄风，在险滩中飙航见证着船长的睿智。船长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他心里装着一条长长的河，脑海中布满着了红与白的浮标。他想得是这条动辄几十万元的船，想的是动辄上十百万元的货。没水的礁，露天的石，他叫的出名，知道大小，晓得深浅。绵羊一样的冬瓜滩，雄狮般的九溪滩：淹不死的鸬鹚，枯不死的愤水……他都烂熟于心。他很浪漫，没有滩的水域，山崖边也会回荡着他熟悉的歌声：常德桃源啊喂，一大站呀喂！川石、盖石啊喂，到清浪滩呀喂！他的歌声会让我们有着飘过沅水河的轻松，会让我们想起洞庭湖辽阔的水面，跳跃的江豚。只有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就把我一拔，哦，白浪滔天的浑石就在眼前，这时他旁若无人，两眼紧盯前方，就像一个瞄准敌人的狙击手。我再也不敢啃声，和他一样，屏住了呼吸。只听得船儿撞击浪涛的声音，从激流中浩浩荡荡飙了出去。

到了夜晚，我们会睡在一尘不染的甲板上，他就会数着银河中的星星，眺望那云中穿梭的月亮，这时就会想起他漂亮的妻子，会向我们侃起他曾经的初恋，还会炫耀他在麻叶伏看见背背篓的漂亮小姑娘……

伫立在船头的水手，稳稳地站着，他专注的神情，就像森林中的猎手，紧紧地向前搜寻着。他心中装着沉浮的礁石，拓印着变幻的水岸，记录着恶与善的险滩。船是他的最爱，酷暑的夏季，他顶着热日站在船头；严寒的冬季，他顶着寒风瞭望着空旷的水面，履行着揽头工的职责，向船长传递着航道的信息。船长的每一次铃声，每一次舵盘的修正，都来自水手心灵的选择。船儿在滩上不进则退的关键时刻，他会把船篙顶在肩膀上，一手拽住船帮，一手拽着船篙，身体几乎是向后俯卧在船帮子上，双脚向前紧紧地蹬着，一分一寸地将船体向前移动着。这就是水手钢铁般的肩膀，就是水手从心灵中暴发的力量。他古铜色的肌肤，和超越岁月的老相，就是旷日风雨摩挲的杰作。

轮机长在一片轰鸣的世界，静静地守候着，守候着他那一份天职，守候着他成为船员时的铮铮誓言。他随时倾听着船长的命令，油门就是他的枪，绝不虚发，铃一响，减得下加得上。船飙滩，他的心也飙滩；负荷使发动机的转速发生变化，他的心也就像那缸体内的活塞上上下下。

摇臂，在缸体内就像鸡啄米；那上上下下的活塞，那飞速旋转的曲轴都装在轮机长的心里。听，声音是否正常？摸，工作是否均匀？没有船长停机的命令，他绝不会离开机舱。

寒冬腊月，即使是冰凌子挂在树梢上，只要船尾出现浓浓的乌烟，只要罗旋浆刮了，轮机长不能畏缩，他得下水检查。他用船篙试试，水深水浅都要去。只见他仰起脖子喝两口烈酒，把裤衩一扒，便一个猛子扎了去。取出开口销，旋出螺帽，再用锤子轻轻地敲，要换出卷角的浆叶。那水似针，刺进了骨头，刺进了心里。为了船儿重新起航，他要咬住嘴唇，即使是全身哆嗦颤抖，也要坚持到底！

我在船上漂泊过三年。用肩篙对峙过肆虐的波涛，也体会过轮机员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无奈，更有水上生与死的惊厥。我喜欢沅水两岸的巍巍群山，更爱洞庭湖辽阔的水域。晨间的行船让人清新，黄昏的心啊更盼归期。无意中的河面上会漂来一条鱼，船帮子底下偶尔还会钓着一条龟，大家会像过年一样，两腿一盘坐在甲板上，品尝、分享，原汁原味的汤也会把我们灌醉。

高挂的纤巴，河滩发怒时，也能派上用场。我背着纤绳丈量过两岸的石子路，似铁的肩膀，无畏的意志，靠纤夫们雄浑的号子声，一脚一脚与滚滚波涛搏斗，将船从滩尾拉上滩头。

船头耸立的绞盘，并不是一种点缀，遇到枯水时，偶尔也会用上。把长长钢丝绳一拉，再把绞棒一插，三人就像对付水上恶魔。三尺远就是飞流直下的波涛，船尾有飞速转动的浆叶，只能前不能退，就像一场战斗，是死也得抵住。听老船长说，被绞棒打下河的人，无疑是九死一生。

船夫们看惯了汹涌澎湃的波涛，听惯了险滩发出的怒吼，但船上的日子还是战战兢兢：每一次海事的发生，翻江倒海，就似龙王爷洗劫；满江漂散的木片，满目漂浮的货物，甚至沉浮的尸体，让人惨不忍睹，不堪入目。

时过境迁。电力事业在小水系的迅猛发展，水路的运输任务逐渐被铁路和公路所替代。沅水水系已被多座几十万、上百万千瓦的宏伟水电站拦成几截。昔日的险滩恶水，已变成百里平湖；清浪不见了，浑石不见了，九溪不见了……那些曾经的船夫故事，已只能在我们的记忆中搜寻和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