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    神

我岳母有些信神。这也难怪，从她家前那条窄窄的青石板巷子里穿过，就会信眼见到家家户户的中堂里，都安放着小小的神龛，神龛上面还供奉着面容慈善的菩萨，有的还香火缭绕！

我刚病不久，巷子里就来了一位巫婆。巫婆是来自乡下的村妇，嘴皮极薄，薄得像春日里山上的茶舌。她很会讲话，聊天也好，杜撰也罢，能把方的讲得圆，能把死的讲得活。巷子里的婆婆们被她倾倒了，我年近古稀的岳母也被她倾倒了。

岳母自然会把巫婆恭恭敬敬地接来家中，一杯茶喝起，一撮瓜子嗑起，巫婆的嘴巴就更灵便了。她颇善于察颜观色，见我岳母这样客气，且又有些忐忑不安，就一定会有“好事”相问。于是，巫婆就开始试探着说：

“你家，你家好像有人正那个着呢！”

她这一语中的的话，一下就把我的岳母怔倒了。于是，岳母心中那点小九九就再也瞒不住了，狠不得全盘说出来，问个究竟。岳母说：“嗯，被你说中了，我家的女婿瘫痪了。请您给他掐掐，看到底是什么病？”

巫婆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轻轻地在茶面上吹了一下，然后又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问：“现在还躺在床上？”

“对，对，还躺在床上。”我岳母赶紧说。

“好，好，你报报生辰八字，我给你掐掐！

岳母报过我的生辰八字后，巫婆就开始来劲了。只见她双眼阖着，嘴唇微微蠕动着，还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双手也在空中笔划着什么。这种神秘兮兮的动作维持了几分钟，便开始慢慢细细收敛她的行为了。然后，身子有些微微颤抖地说：“搞清楚了，你的女婿干了许多坏事，上帝要惩罚他，现在必须到城皇庙去谢罪！”

巫婆说的城皇庙，在离岳母住居的小镇四、五里路远的青山上。青山脚下是湍急的沅水河，汹涌澎湃的白马角滩就在山脚下日夜奔腾不息的怒吼着，为城皇庙横生几分神秘！

庙的四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木林，林子把城皇庙淹没在绿色之中。庙的两扇朱赤大门与小镇对面高耸入云的宝塔遥遥相对。与宝塔相对的庙门朝白马角方向的山脚下，专门用水泥修筑起一条三尺宽，六寸高的72级台阶，名叫“谢罪”台阶。也就是说方圆附近的人，如果干了坏事，受到上帝与神的惩罚——病倒了，或者受到了伤害，就必须到城皇庙的台阶上去谢罪。换句话说就是悔过。

“谢罪”就是在拜台阶上毕恭毕敬地拜。脸朝城皇庙，背朝白马角，由下往上拜。72级台阶拜72次，一级一级地拜，这叫虔诚，这叫诚心，拜了上帝才会感动，拜了神才会原谅，拜了伤病才会好。许多善男信女和被伤病所折磨者都拜过。体魄好的，年轻的，拜得腰痛背酸，气喘嘘嘘；体魄弱的，年老的，拜的大汗淋漓，中途昏死。有的旧伤未愈，又添新疾；有的原本是小病，又拜出了大病。光拜台阶自然是不行的，还要去烧香纸、宰雄鸡、称牙盘、捐善款。尽管如此，还是经常有人去拜，拜得台阶光溜溜的，拜得山上像赶集，拜得庙主也发了财。

我岳母听了要去城皇庙谢罪，自然就急了。不明地问：“我女婿都瘫痪在床上了，还怎么去拜？”

巫婆阴阳怪气地说：“他去不了，你家里的人可以替他去嘛！”

老实本分的岳母再不吭声了，心里在默默的盘算着：外孙尚小，不可能要他去的；女儿向来不相信这个，她也吃不起这个亏；他自己瘫痪在床，怎么去？她想呀想，想了老半天，最后把心一横，为了自己的外孙和女儿，只有自己豁出去了。只要女婿的病得好，拜720次，就是拜7200次也得去拜！

岳母送走巫婆后 买好了祭品，于次日的三更就上山了。这是“谢罪”的规矩，必须在日出前谢罪毕。

三更时刻，月光虽然泻落在满山的林子里，但还是黑黢黢的。城皇庙里虽然有了人来人往，但庙里不灭的烛光和庙外的松涛还是显得有几分静寂与煞气。

岳母在庙堂里焚过香纸、敬过菩萨、捐过善款后，便踏着晨露穿过林子向山脚迈去。近处，林子在晨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远处，白马角滩的怒吼比白日更凶狠。

岳母在第一级台阶前，两手撑在两边， 双膝跪在水泥地上，做跪状。爬一级，作一个揖。嘴里还要不断地说：请菩萨原谅我的女婿，他干了坏事，今后重新做人。由于他自己瘫痪在床，不能动弹，由我替他悔过。边爬边说，边说边爬。

她老人家为了我的病体康复，在夜幕中一级一级地向顶点爬去。汗，不知不觉地湿透了衣服，慢慢地从额头上滴落。原本就有风气的双膝，跪起来生生地痛，但她还是咬着牙一脚一跪地往上爬去。

她爬出了对女婿的爱，爬出了对女婿一家的希望，爬出了自己对后辈人的深深祝福！

当岳母花了两、三个小时，终于爬玩了72级台阶时，她像瘫痪了似的倒在了地上，口扯丝地干，膝盖再也不能碰了。但她心里高兴，仿佛她的女婿——我，真的就会从神的“惩罚”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