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又到了，跟往年一样，我在母亲的遗像前烧一炷香，以寄托的思念。 

      母亲是在2010年11月1日凌晨3点13分离世的，是因为呼吸衰竭而画上了人生句号。这天，正好是生父的祭日。好像他们生前有过约定，说好要在58年后的今日携手归西的。 　       我没给母亲造墓立碑，而是把她的骨灰撒在山岭坡地，化作一抔净土，回归自然；撒在江河湖海，化作一粒浮沙，回归大海。让她的灵魂化作云，化作雨，化作风，化作日月星辰，永远伴随在我的身边。撒完之后，我在江岸上跪地三拜，止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今后，无论我站在高岗上，还是伫立在河海旁，都能勾起我对母亲的哀思，听到母亲的呼唤。无论我迎风沐雨，还是眺望云霞，或是在日月星辰的普照下，都能感觉到母亲的存在，感受到母亲的抚爱。我和母亲之间彼此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失落，不再悲伤，不再哭泣。由此，我想给我在异地生活的女儿立个遗嘱：在我百年之后，也要把我的骨灰撒进江海，回归自然，灵魂升天，与母亲同在。 　　 　　

      母亲的确切寿龄我不知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到死我都没能给她办一次寿宴，这是我终身最大的遗憾。母亲去世时，我设法与大哥取得联系，从他那里获得三条信息：母亲有个乳名叫己凤，前辈们喜欢用农历年份的第一个字起名；19岁生育大哥；大哥今年72岁。按此推算，母亲应该是农历己未年（1919年）出生，属羊，享年91岁。至于是那月那日那时出生的就成为永远的迷了。 　　 　　

      母亲一生命苦，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艰苦岁月中。如果把91年大致分作三个阶段，那么，第一阶段则是从憧憬到绝望；第二阶段，从绝望到憧憬；第三阶段，从憧憬到现实。 　　母亲的前30多年属于第一阶段。从出生、成长、成人到结婚生子，都憧憬着建立美好的人生，美好的家庭，美好的未来。于是，母亲连续生育了5个孩子：大哥、姐姐、二哥、三哥和我。但是，事与愿违，母亲在完成生育任务后，命运发生了巨大变故，家里接连再三出了大事。首先是由于生活艰难，大哥以两担谷子的代价被过继给了别人当儿子，然后是两岁的二哥因贫病交加夭折了，再后来父亲在石灰窑开火祭神时，被铁炮炸伤了右手，从此留下了残废，一蹶不振。此后不久，父亲又患上了血吸虫病，于1952年11月1日病故。父亲死后13天，我来到了人间。不久，姐姐自作主张，悄无声息地去当了人家的媳妇。家里只剩下母亲、三哥和一个只有两岁多的我，母亲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第二阶段，从绝望到憧憬。为了离开那个被血吸虫病闹得鬼哭神嚎鸡犬不宁的瘟疫之地，为了我和三哥的未来，母亲做出了一个重大决择：改嫁。在父亲去世两年之后的1955年，母亲带着我和三哥嫁给了一个没有生育的有妇之夫。严格说来，此时母亲的身份不是妻子，而是妾。从此，我和三哥便有了两个母亲，一个是亲生的，另一个是非亲生的，我们称之为大妈。随母改嫁，意味着我们要改名换姓，成为一个流着黎氏家族血液，背着杨氏家族香钵的怪物，而且要肩负起传承黎氏家族血脉和延续杨氏家族香火的双重责任和义务。正因为我们是非正统的传承人，所以饱受世俗的偏见，倍受村民的歧视，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母亲的愿望似乎没有实现，母亲那多舛的命运并没有感动上苍，在改嫁后的十多年里，不幸还是接连发生：继父、大妈相继逝去，姐姐和三哥相继英年早逝。母亲再次陷入了绝望，几乎到了崩溃的程度。她想到死，但她不能死去，因为在她的身边还剩下我这棵孤独的小苗。这根独苗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全部，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母亲没有倒下，她选择了坚强。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对我百般疼爱与呵护，小心翼翼地把我拉扯成人，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希望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想到这，母亲那颗绝望的心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种。 　　 　　

      第三阶段，从憧憬到现实。为了走出寄人篱下的窘境，母亲送我去当兵，然后又送我上大学。而她独自一人在家，靠拾稻穗，养一头猪和几只鸡换钱供我生活费用，日子过得十分艰难。1978年，我大学毕业了，分配在首府工作，有了固定收入，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此时，我想做的头件大事就是把母亲从农村接到都市生活。未婚妻得知母亲的身世后，对未来的婆婆非常敬仰，同意把母亲接到身边共同生活。从此，母亲结束了苦难的日子，她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拾荒的生活乐趣，成天在外头捡破烂。一开始我很生气，总觉得丢面子。我多次劝导她：“我接你到城市生活，目的是为了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安享晚年，不是要你去捡破烂丢面子”。可她根本就不爱听，还十分有理地忒道：“我又不偷不抢，丢什么面子。大把人在捡，你以为就我一个人丢脸呀”。没办法，只好顺着她吧。孝顺孝顺，要想孝必须先得顺，只有顺，老人才能自由自在生活，才会有幸福可言。此后，在母亲的带动下，全小区的老人们都纷纷出动捡破烂，有的是来自农村的家属，有的是离退休干部。他们争先恐后，把废弃的纸张、瓶子等收拾得一干二净。母亲也因此成了小区里的名人，只要一天不见，人们就会关切地向我询问：“你妈呢”？母亲的拾荒很有收获，在我装修福利新房时，她竟然从床底下拿出一沓厚厚的用方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零碎钱交到我手上，数一数足有4000多元。我拿着这些钱，手在发抖，心在发颤，泪在流淌。不是因为丢面子，而是心中充满着愧疚与不安。 　　 　　

      接下来的几年里，母亲切实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疏于出门，过上了隐居生活。2010年2月，母亲因病住进了医院。医生做了各项检查，结论是母亲已进入衰竭期，最多存活3个月。医生建议，回去静养，尽量满足老人的各项要求，让她愉快地度过余下不多的时光。按照医生的嘱咐，尽我最大的努力，满足母亲的一切需求，尤其是妻子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使母亲的寿命比医生预期的多出了6个月。母亲的后30多年，验证了一句话，那就是先苦后甜，实现了她的最终愿望。 　　

      母亲走了，她离开了这个纷扰尘世和是非人间，从此，她不再有烦恼，不再有悲伤。她安详的走了，她知道，在天堂的那头，有我父亲的召唤，有她长住久安的宿地。 　　回顾母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是苦尽甘来的一生。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具有卓越的胆识，超凡的眼光，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勇敢地做出了正确的人生抉择，不愧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如果有来世，我还要作母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