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去一趟乌驴吧！”

祖父喃喃而语，声音里浸透着一种无奈的悲凉。祖母也知道，他们已逾古稀，时间唯恐不多了。岁月的催命鸟正翔于他们苍白的鬓际。

祖父和祖母生于1893年，与毛泽东主席是同年，这是我少年时光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只要想起毛主席，对于祖父祖母的出生记忆便自然出来了。区别的是祖父和祖母的身上没有半点革命的豪情，铺满他们生命历程的是累累的苦难，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是无可依托的颠沛流离。从湖南，湘桂交界的祁东，曾祖父一把尺子、一把剪刀裁缝做衣，一路住偏厦（东家在山墙一侧搭建的存放杂物的草棚）、吃糠粮流浪到桂西北，在故乡娶下曾祖母。子承父业，祖父依旧拿起那把尺子和那把剪子仍然去漂泊去流浪。“上无株草，下无立锥之地。”祖父总是用他握不紧笔头的手将我作文中“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词句改过来。只是到了故乡土改才分得了地主的一处宅基地，盖起一间常常惊恐“为秋风所破”的茅草屋。

翌日，东方曦微，我和祖父早早起程，去往乌驴。

乌驴是曾祖母迁葬的地方。“迁葬”是故乡的风俗，人死了先用棺材入土安葬，十几年或者更长时间将骨头取出来放进一个约一米高的坛子（称金坛）里，再找一处风水宝地安葬。故乡是一个多民族混居的地方。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清这种风俗是属于壮族还是水族还是瑶族还是苗族，肯定的是它不属于汉族。毫无疑问的是“迁葬”是少数民族子孙后代们祈福子孙满堂、风调雨顺、生活富庶、家庭幸福的一种“仪式”，一种类似的“图腾”。乌驴距离我们村子三十余里。那里山清水秀、草木葱茏。祖父精于“风水”，当年为选这块宝地：觅龙、查砂、观水、点穴，五十里山乡差点没跑断腿。迁葬的时候也耗费了相当资金。

走出十里羊肠山径，纳盘水库银亮的水波荡一片迷蒙的雾气扑上眼睑。路旁，牧童倚于柳荫深处，柳笛声声悠扬漾开；黄牛们点缀成青山绿水间漂游的琥珀。穿越细密的阳光紧涩的山风，蹚过低吟浅唱回荡生命喧响的溪流，一面大山横空隔世。那就是了，两侧壁立的山崖之间，马鞍形凹下的去处便是我们要翻越的“纳腾隘”。一棵浮云般的榕树傲立隘顶，树冠蓬勃。望一眼盘折而上的石径，不禁让人生出些许的畏惧来。而祖父的步履依然执着。

四月的南国已是灼人的阳光自头顶碧朗的天空倾泻下来，青布行囊压着祖父本已弯弓的腰枝，山藤拐杖频频点地，汗水自他布满沧桑世事、镌刻岁月迹痕的前额雨般流淌。背脊上粗布衣衫洇出一片湿润，白的盐渍泛出，似一幅标示江河湖泊的地图。祖父强忍粗喘，几乎毎走百步就要歇息一次，然后没入山涧长长地嘬饮甘纯的溪水；然后摘一片阔叶卷成锥状，盛着水，抖抖地说：“孙儿，喝，喝，喝完赶路！”

祖父老了，是年七十有三，曾拥抱过他的母亲的手臂此时正于遥远的异域召唤着他呢！

为人之子，祖父竭尽一切崇敬之心孝贤之道伺奉他的母亲，无论是她的生前还是生后；也无论是他的成年抑或老年。母亲的深恩始终贯穿祖父毕生的每一个细节，正如洪波浪涌的长江黄河始终贯穿这块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绩的厚土一般。

一种悲凉和怜悯倏然袭向我的心头，漫透我这颗尚且稚嫩但却过早谙晓世事的孩提之心，感到氛围异样荷重难耐。望着祖父弯弓的腰枝嶙峋的背脊，缓慢艰难但却依然执着依然震撼石阶的脚步，千种感系万般情愫涌上心头，溢过我浅薄的情绪。我想哭，想拥抱过祖父佝偻的身子和他身后那些苦难的岁月痛哭——不登吧祖父不登了，但平时祖父那些潜移默化的教诲翻上心头。我是长孙呢！这千古不变的孝道和李氏宗族需要我承前启后。

祖父极相信我的卜卦，说我华盖之上闪烁着祖训的奇光，极力地挽留我于乡土之上躬耕祖业。诚可知如今的我比之父辈们超越得更加迢远。

日偏中天，我们登至隘顶。阔大的树冠遮隐住灼热的阳光，粗壮的榕树的根如巨人的手指，深入山石和泥土拥连的大地，使你顿感生命的壮美和矫健。凉风如奔泻的瀑布自隘顶傲啸而过。树荫下麻石数条，祖父的腿显然倦极得不可再支了，卸下沉重的粗布行囊，燃上一支旱烟……祖父睡过去，有鼾声和着山虫啁啾的声音和着林叶婆娑的声音混浊漾开……似看见一片血渍自祖父的脚底洇出，两道豁口，还有血泡数点。我忙咬嚼路旁一些青芽轻轻敷上。泪水却自眼眶汩汩流出：七十三年一双赤脚在荒野山径跋涉艰难，是我的祖父；布衣粗食勤俭持家少言寡语忠实厚道，是我的祖父；顶风冒雨披蓑戴笠来亦匆匆去亦匆匆，是我的祖父；一碗米酒一袋旱烟一个沉稳稳的觉就可解脱一切愁苦，是我的祖父。如今不辞山高路远念及母亲恩泽的，也是我的祖父。祖父啊祖父，岁月荷重于你单薄的肩膀是怎样不幸不公！岁亦苍茫人生苍茫，你生命的火焰如烛燃尽最后一分夜色。

日陷西山，山隘在我们身后渺茫成一堵矮墙，未曾进村，我们首先走到曾祖母坟前，祖父用他双膝叩响土地的声音拜谒那堆土丘之下令他日思夜想梦魂萦绕的母亲。“显妣李太婆彭氏之墓”，墓碑已是苔青簇生藤蔓攀绕，左下方首条碑文赫然入目镌刻着祖父清晰的名字，然后是父亲的名字，最后是我的名字。此刻，我尚混沌蒙昧的孩提之心豁然明朗——长子（祖父是长子）。

——长孙（我是祖父的长孙）。

由此想到未来的未来，我所负重的岁月人生一如眼前苍老的祖父所负重的岁月人生。于是更愈深刻的彻悟祖父那佝偻的身躯下依然执着的脚步和搏动的血脉下依然执拗的心灵。在跋涉过了几十年曲折的人生的今天，再望自己母亲也已是银霜的鬓际，便有莫名的惆怅和思念源出情感之谷狂风巨浪般吹打过来。

母亲！此时我独立于无言无雪无风无月的冥冥冬夜寄思于你——造就我生命的母亲！

母亲的恩泽宏厚如山！

母亲的恩泽渊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