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了。在她的葬礼结束后的隔天，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弟弟。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出现在门口，面容憔悴，看得出悲伤正在侵蚀着他的身体。

“过的好吗？”“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联系我？”······当我因过度震惊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先开口了。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清脆又明亮。

“姐，我回来了。”

啊，我的弟弟回来了。自从被叔叔赶出家之后大概有十年了吧，而他被赶走的原因却是我们一家人不愿提及的秘密。一个被我提前知晓的秘密。

最开始是接到叔叔电话的时候。

“你去劝劝他，”叔叔说，“他多少会听点姐姐的话。”

电话那头叔叔的声音没了平日的痞气，听上去更像是个精疲力竭的老人。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通话中，我了解到，弟弟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抑郁症。”他说。他不明白自己竭尽全力让他吃好、穿好，为什么他还会抑郁，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我安慰着叔叔，并承诺会去学校看望弟弟。

当我见到当事人的时候，他却看上去阳光、积极，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喂，韩梅梅，”刚一见面，弟弟就一脸嫌弃的对我说道，“你可别跟别人说你认识我。”

“干嘛？”

“穿的太土，丢脸。”

“滚。”

一如往常的相处模式，我没有看出他有任何异样。但是谁又能完全看透别人的内心呢？

当我们在咖啡厅坐下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他爸爸给我打电话了。

“哦。”他应到，视线望向了窗外的天空与人群。“他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视线依旧没有回到屋内。这时一位年轻的服务员小姐走过来，端上了我点的拿铁和弟弟的巧克力蛋糕。

“也没什么，”我回答说，“就是让我开导开导你。”

“哦。”弟弟摆弄着手里的叉子，再次陷入了沉默。

“姐，”他说，“我想离开这儿。”

“哪儿？”

“这儿，这个学校、这个地方······这个家······”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却透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坚定。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渐渐地听出了他的焦虑与不满。

当初，叔叔嫌弟弟空有一米八的大个子却缺少男子气概，于是逼他大学去了军校——这是一切事情的导火线。

弟弟在那里熬了两年，如今临近毕业，他感觉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讨厌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洗澡、讨厌自己必须剃那么丑的头发、讨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总之，我讨厌那里的一切！那该死的一切！”弟弟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正在竭力控制自己。

“······你不知道吧，”他又恢复了平静，“我是个同性恋。”

“我知道，”我轻声回答说，“我知道的。”

那是在我上高三，弟弟上高一的时候，一次偶然我发现了他和一个男生举止亲密的照片。

“是吗，”弟弟倒到沙发背上，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那我该谢谢你一直以来替我保密了。”

“啊，说出来舒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感觉是你的话应该能接受。”

“嗯，每个人都有喜欢别人的权利······不论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回答说，“······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问的是他对自己将来有什么打算。

叔叔对“男子气概”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他很疼弟弟，小时侯却也经常会因为弟弟缺乏男子气概动手打他。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快过年的时候，那时候村里的女孩间流行起了盘发，于是我和妹妹也缠着奶奶，让她带我们去对面理发店盘头发。弟弟看到我和妹妹后十分羡慕，求着理发店的阿姨，让她给自己也扎满了彩色的皮筋。

我和妹妹觉得弟弟可爱极了，于是帮他换上妹妹的裙子，陪着弟弟兴冲冲地去菜场找叔叔，结果弟弟却被恼怒的叔叔拖回了家。我从没见叔叔这么生气过，他拿着挂面棒一直从楼下打倒楼上，奶奶和婶婶拦也拦不住。我拉着弟弟躲进床底下，弟弟害怕的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了，男生是要有男子气概的，男生做这些事情是不被允许的。

很难想象这样的叔叔知道后会怎么样对待弟弟······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耸了耸肩，仿佛我们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不过首先我要从那个鬼地方离开，再在那里待下去我会疯了的。”

弟弟的遭遇让我同情，但人与人之间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就算血缘相连，彼此亲密，可那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所以我所做的、所能做的，除了最初对他的担忧与同情之外，便没有了。

在和他告别不久之后，我便投身到了忙碌的考研复习阶段。在繁忙的学习中，弟弟的事情很快就被我忘的一干二尽。

再次听到弟弟的消息在他休学回家两个月后。妈妈告诉我说弟弟被叔叔赶出了家门。

“这是病，”电话那头的妈妈说，“男的怎么能喜欢男的呢？”

那一刻我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同时又对弟弟产生了前所未有地敬意。我不知道从小就怯懦的弟弟说出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但他那天的他一定像个英勇的战士，勇敢、坚强又无所畏惧。

多年前的那天，弟弟舍弃了一切离开了家，甚至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当所有人都以为弟弟是在赌气，劝他道歉的时候，他用十一年的时间坚守了自己的内心。

望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弟弟，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

“······你变胖了。”我说。整整十一年了，我的弟弟已经成长为世界上最有男子气概的男子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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