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里，我很认真地洗着一块抹布，很认真，低着头，让垂下来的头发恰好能挡着我的脸，放掉洗手盆里的脏水，再接一些干净的，目的还是要洗这块抹布，很全面地抹上一层肥皂，毫无遗漏地一点一块地仔细地揉搓着。商厦物流部的几个人刚刚送来一张床，安装好就离开了，我就用刚洗好的抹布，从卧室擦到门口，又从门口擦到洗手间，然后站在背光的地方，迎着太阳，利用光的折射，低头检查有没有没有擦干净的地方，这块抹布是鹿皮的，擦过的地方不留一丝灰尘，于是我转身再去洗那块抹布，还是低着头。
　　
　　我知道浪费水资源是不对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必须找点事做，我即使不抬头我也知道他就在我附近，他在检查水箱，地面，刚装修好的房间，他到处都要看一遍的，任谁都一样的。我特别害怕单独和他在一起，我假装认真是不想说话，以至于他只要说出的话不带任何主语的，此时都变成了他的自言自语。我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轻声地哼着歌，手里面洗着该洗的，眼睛还要盯着镜片里的自己，自我欣赏似的，偶尔用衣袖拂一下并不脏也没有汗水的脸。可我今天就是低着头，我怕他说话，我盼着家里早点有人回来。
　　
　　上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来着？是十年前吧？十年前的一天，我在厨房洗碗，也是低着头，不做声，他吃完饭了，可还坐在餐桌边，我就想着，他怎么不去看一会儿电视，或者进去躺一会儿？可是他一直那么静静地坐着，我知道他想说话，也许他正考虑着该如何开口，我什么都不想听，就那么静静地，静得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后来我的头就“嗡，嗡”地响，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我还是听到他说话了。
　　
　　“活得开心点，你以后的生活我不会看着你不管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了，可是你不说我也会知道，你整天不声不响的，我心里真的难受，我想告诉你，你不要担心你以后的生活，现在你的任务是让自己快乐……”
　　
　　我真的呼吸困难了，身体里的血一个劲地往上涌，我感觉头重脚轻，头脑里原有的负累就无处藏身地化作泪水“哗，哗”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我擦干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是感动，我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出声音。
　　
　　十年了，我的儿子八岁了，我还是回避着他们，回避着我内心深处最敏感的话题。　　
　　儿子在客厅里喊：“我渴了，想喝水。”
　　
　　他就忙不迭地赶紧去插饮水机的电源，因为今天刚搬进来，什么还都没用过呢，水烧好了，他接了一杯，边走边轻轻地吹着，他怕小孩子烫了小嘴，走到洗手间门口对我说：“歇会吧，一会还有好多人呢，等人都走了再收拾吧。”
　　
　　我当然还在洗那块抹布，可儿子刚好从客厅出来，于是就说他端来的水是从洗手间里拿出来的，说什么也不喝。小孩子真是调节气氛的高手，被他这么一叫一闹，我们都被儿子的小样子逗笑了，我感觉不那么压抑了，还能笑着看着他们，这种情况简直是空前的，他今天也是真高兴的，任儿子闹，笑着说：“这臭小子跟你妈小时候一样。”
　　
　　我也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了，我说：“我小时候什么样？”
　　
　　“我比你大八岁，从你断了奶我就开始背着你，你会走了，我走一步你就跟一步，不领就哭，就闹，看看，就和你儿子现在一样，我骑自行车天天带着你，你坐在前面，从让你坐直了，一直带到让你矮一点，歪一点，坐在前面能挡着我的视线了，你那张小嘴呀，有针鼻那么大的小事都要告诉我，那个时候就想你啥时候能安静一会儿呢？可是你一天天地长大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啥时候安静的，安静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回去研究研究，差不多就过来住吧，九十多平呢，比我那边的地方大，够住了，别在农村把孩子耽误了，不愿意在这，就看看哪个小区的门市地点好，张罗一个，做点小买卖，你那个店就别干了……”
　　
　　我知道这些话是不能憋在他心里了，他总要说的，我低下头专心地听着，一样的感动，但这次我没哭，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我的喉咙里挤得满满的，我真的很想说，哥，小妹真的很不懂事吗？我知道你们的心里都在恨我没有出息，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心疼我，可是脚下的路是我自己选的，走过去了，是苦是甜在我心里呢，我真的谁都不怨，也许我会恨，但恨的人也只有我自己，即使搬过来的那天，我也要靠我自己的努力，靠我自己的力量，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