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见父亲的遗像和坐在他生前的房间时，父亲的音容笑貌、临终的静谧总是浮现在眼前，无法克制，泪潸然而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好长时间不能提笔为父亲写下怀念。父亲撒手人寰的时刻，仿佛还在眼前：那安然的画面，总让你终身悔恨；那痛苦地放下，总让你恋恋不舍……其实，我们都不能奢求明天会是什么样，但明天一定会来，这或许就是人生。 父亲是一位非常正直、忠厚和善良的人，一生未曾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但值得他骄傲的是，在他的影响下，他们那个小村镇走出了不少读书人，最终大多数都落户W城，家家圆满幸福。多少年后，那些老乡到我家总是感谢父亲，说没有他当年的榜样和鼓励，真不敢去大城市闯荡。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已经小有“成就”，他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吃苦，读书读到了W城，并在政府当了国家干部。那时我爷爷颇为得意，总是在人前夸耀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当干部，一个在学校当老师；我知道他的队伍从西北军一次哗变后，就一直未有过得意。父亲从未因我爷爷的荣辱而影响自己，而是把行孝作为自己的“天责”。父亲在W城分到房子后，第一时间就是把我爷爷、奶奶接到W城。我知道，他和我母亲两人的工资也不宽裕，能和老人这样“有福同享”、“敬老为天”，可见父亲的孝和爱。记得六十年代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不少百姓缺少粮食被饿得脸浮肿；父亲也因此为我们担心，总是想方设法，每隔两三天，在机关食堂里买一小盘回锅肉端回家，一半给爷爷奶奶，一半给我和弟弟。每当能吃上一片又香又油的肉片时，心里不知有多美。当奶奶叫他吃时，他总说胃不好，吃不下。然后拿出一本书走到一边看起来。我知道他的胃病就是那些年为了我们，省吃俭用饿坏的吧。 父亲对他的书也是很爱惜的，他总是把书放在小壁柜里。我知道由于职业和家庭的关系，他很少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风花雪夜”的书，不是他不喜欢，而是出于无奈。有次我和邻居小朋友玩“躲猫猫”，在小壁柜里发现不少精装书，纸质非常好，我便和小朋友们拿出撕下不少纸页，折成我们喜爱的纸飞机，然后站在我家凉台上往下扔，纸飞机在空中飞翔飘舞，我们在凉台上欢叫。父亲下班回家看见后，我以为他要狠狠地说我一顿，但见他并未有怒气，反而微笑地收拾着残书，说：“下去把飞机捡回来，留着以后还可以玩。”多少年过去了，至今想起父亲那温和、慈爱的神情，心中后悔无穷！真记不起那是些什么书了，如果知道，我一定买千万本送上祭奠父亲！ 童年的快乐突然在一天要结束了。父亲早有预感，有一天我偷偷听见，他对我爷爷说：“你和妈还是回老家吧，这里未必能待下去？”我爷爷当过兵，枪林弹雨都能过，他什么也不在乎。爷爷和奶奶始终不愿离开我们。结果是我们全家，除我母亲外，被机关“革委会”军代表通知下城市户口去农村接受改造。这时我父亲反倒象解脱了似的，叫我爷爷奶奶煮了一大锅饺子，还给邻居赵伯伯家端去一大盘。他对我爷爷说：“你每天找老赵下象棋，要走了难道不该谢谢人家吗？”我爷爷忙说“是的，是的！”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父亲每星期都要在机关写检查交待，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被逼得无可奈何。现在虽然被“下放改造”，但总算逃离了那种要你说谎、无中生有的日子。父亲从不说谎话，他怎么能去编那些“历史问题”呢？依稀记得全家离开城市的那一刻，父亲和母亲告别时，双眼噙满了泪水，登上卡车时，他还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赵伯伯来送行见到此情景，也忍不住抹眼泪。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的泪始终未掉下，他知道还要撑起这个家，不能轻易流泪，他的坚强我至今都难以想象。 下放后，我们家和一户大资本家编到一个农村生产小队，我最讨厌的是那个资本家的所谓“小老婆”，一幅酸臭的样子，什么东西她总要占全。记得生产小队分给我家一套大点的住房，那位小老婆知道后，找到生产队长不依不饶，整天闹来闹去，父亲知道后，就和生产队长说：“让给她吧，大家都不容易啊！”生产队长都觉得她太不讲理，人口少没有老人，凭什么？还是大城市来的人，坚决不干。最后在父亲的一再要求下，我们家搬到荒野禾场三间孤独的小房里。我爷爷非常气愤，大声对父亲说：“为什么要这样？”父亲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呢？”我当时也不理解父亲，总认为他太软弱和无能。在我们家搬出那间大房时，我约了下放来的几个小哥们，把那间房窗上的玻璃全敲破，并在厨房灶台上拉屎。父亲知道后，狠狠地把我教训了一顿。现在终于明白，父亲的谦让是善良的大爱，他总是把鲜花让给别人，把苦果自己吞下！ 从此，我们家门前成了生产队出工休息时欢聚的场所，父亲总是给乡亲们倒茶送水，并把“稀奇”的半导体收音机放在他们中间听新闻。乡亲们也经常给我们家送来自家产的青菜。许多年后，当年的乡亲们仍带着土特产进城来看望父亲。 我初中毕业那年，自认为干了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事，但父亲认为是件最愚蠢的事。我当时毕业，背着父亲偷偷向学校写了一份放弃升学、回生产队“战天斗地”的革命申请书，学校象我们这样的子弟没人要求这样，我递交学校后，学校马上作为宣传的典型批准并用红纸抄写贴在宣传栏上。后来我才知道，学校正在为我们这些子弟发愁，找不到理由把我们赶回家，这下正好我自己找上门来，从此我就断了读书的路。由于我的“豪情壮志”，我们那一批子弟都没有了书读，好在大家并没有相互抱怨。记得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身边，非常严肃地说：“你知道吗？不读书没有文化，将来做什么都不成！”父亲一直把读书学文化当作最大的理想和进取。直到有一天，我和一群小哥们在河边树上逮知了，远远地看见父亲和一个同事戴着旧草帽，在中午的烈日下，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土路上蹒跚地走来时，我才伤感地明白，父亲为了我们上学，每天顶着烈日奔波几十里路去求人，我真的不懂人事，不懂父亲的艰辛，做了一件让父亲憋屈的事！最终我们这群“战天斗地”的子弟被接纳到“五七”子弟学校住读。当父亲送我住读离开的瞬间，我看见他瘦削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好象河里的冰都结了一二尺厚，我奶奶正在家给父亲缝小坎肩，里面全是铺的新棉花，奶奶说穿在胸前能暖胃。正在这时，父亲从外扶着他的老领导李伯母进来，李伯母是老八路，一个人下放这里，也有严重的胃病，住在我们邻队，隔条小河。不知什么原因，军代表总来找她的岔，大冷冬天里，还让她下河捞沙。父亲知道，其实小河里就没有沙，只是找借口整人。那天，父亲当着军代表说：“老太婆都病成这样，还能下河吗？你们是军人，她也是老军人，即使在战场也得给对手起码的人道吧？”军代表还算有点良知，让父亲把李伯母带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勇敢，也许他的男人气概和读书人的义早就在他血肉里！ 李伯母穿上奶奶缝的坎肩，吃了一碗热汤面，胃终于好起来。她总是亲切地叫父亲小伙子。我每次在河对面看见这个行动缓慢的老太婆时，总以为她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地主婆。 没想到她竟是父亲佩服的老八路！ 也正是这个李伯母，在恢复了领导工作后，一次遇到我母亲说，一定要把父亲及我全家调回W城，我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最终我们一家又回到了W城。 恢复工作后的父亲，不求职务名声、繁华喧闹，只求勤勤恳恳地工作。他的老同事逢年过节在一起吃饭时，常说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应该不是现在这个级别，但他总是一笑了之。他常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翻看他的老像片说：“不错了，该满足了！一家人都回到大城市了，想想那些没有活到今天的人，我还讨要什么呢？”我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他心中唯一遗憾的是，我奶奶临走前，他在外出差，未能给老人送终。退休后，父亲除了散步就是养花，他的花养满了凉台，也没有什么娇贵的花，都是生命力极强的那些花，什么虎耳兰、吊兰、菊花、芋头兰和仙人掌等。他最喜欢的大概是仙人掌，不求太好的营养土，耐旱、顽强和长青，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永远挺立在那！有段时间，我在家陪伴父母，发现父亲每天总不忘两件事，一是天黑下来前，总要把晾晒的衣被收进来，折得整整齐齐放在你床上；二是喜欢看钟表，盼着儿孙们早点归家。他虽然不说什么，但我已体会到他对我们的爱。 自从父亲胃切除后，他的身体渐渐消瘦下来，但他依然还要坚持到菜市场帮母亲拎菜。 每次看见他在街边坐着歇息的时候，心中无限悲伤，他老了，他病垮了！但他还固执地说，他行，他还要帮助母亲做点事。他和我母亲是同学，他们的爱情，是我见到的最纯洁和平凡执着的爱情。在父亲最后与病魔作斗争的日子里，他是非常得痛苦，总是半闭着双眼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抖动双腿，心中一定很难受；半夜在床上来回翻动，呻吟着说着要回家的话….. 我不知道怎样帮他解脱病魔。 一天清晨，我迷糊地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父亲的房间格外安静，我原以为他的病痛稍微好点，当我趴在他的床边看他时，他是那样的安详、坦然，面带着一丝快慰静静地躺在那儿……他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细细想来，方知父爱的珍贵、温暖、恒久和绵长……没有父爱，我何以能撑起信念的风帆？没有父爱，我怎么知道爱是善良？没有父爱，我岂敢在人生途中顽强跋涉？没有父爱，我哪来正直、勤奋和谦虚的品德？ 父爱如一缕阳光，让我的心灵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感到温暖如春；父爱如一泓清泉，让我的情感即使蒙上岁月的风尘依然纯粹明净；父爱如一座山峰，让我的身心即使承受风霜雪雨也顽强坚定；父爱如一片大海，让我的灵魂即使遇到电闪雷鸣依然纯洁宽厚…….父亲啊——您永远在我心中！ 赞 (散文编辑：可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