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老婶文 风物茶语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见后即忘，有的人却久久存留在忆中。当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多年之久的邻居老婶，就是一位至今依然不断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前辈。 那时，被称为老婶的这位邻居其实并不老，初见时，老婶的年龄大约二十多不到三十岁的样子。 按照辈份，老婶的丈夫一一老叔与祖父同是“坤"字辈，因此，虽然老叔的大子儿比我还小几岁，祖母说接辈序应该叫他“叔"，于是对他的父母就得尊称为"老叔""老婶"了。 同辈人，又是小孩子，开口闭口一个“叔"字，彼此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日常见面还是互叫名字，可是遇到上一辈人，就不敢违背祖训了。虽然老叔老婶很年轻，见面时，"老"字一定不敢省略。 老婶身材娇小，长得眉清目秀，穿着入时，在同辈人中显得时尚有气质。老叔却是一位彪形大汉，不尚言笑。夫妻俩在一起，高矮壮弱，传统时尚的强烈对比，显得很不协调。 相对于外貌的差异，老叔老婶的待人处事却是高度一致：热情好客，和蔼可亲。 特别是老婶，只要她一出现，原来冷寂的气氛立即变得活跃起来，邻居们无论大人小孩都乐意与她拉家常，茶前饭后，和老婶在有说有笑的气氛中度过闲暇时光。 冬日里，边晒太阳边听老婶讲古，对我来说，比和其他孩子玩耍更有吸引力。因为老婶总会说些奇闻趣事，用她轻松幽默的语言，让你百听不厌。 在那个年代，住在小县城的普通民众，居住环境都很拥挤。我家与老婶等五家人，共二十九个人住在一处大大小小只有九个房间的老书斋院子里。 当年的书斋，早已失去往昔的雅致。除了存留有一处小假山，一排花圃外，其它与一般民宅无太大差别。那时的普通家庭，终日忙于生计，六点钟大人们起来洗衣服、洗碗、做饭，孩子们七点起床吃早餐上学。忙碌了一天之后的人们，晚上吃饭打理完家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闲歇片刻就准备睡觉了，终日忙于生计，谁有那份闲情逸致的心情去重修书斋呢？ 只有老婶的房间依旧保持着一份精致。十平方左右的小卧室，放置着一套棕粟色的新式家俱，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张老婶半身像，用颜色涂抹得光彩照人，脖子上戴的那条丝巾分外夺目。案头不时用碟子放养些茉莉花、玉兰花、夜来香、玫瑰花等花朵，路过窗前，常常会闻到阵阵幽香从小屋中飘逸而出。房间虽小，却不失优雅，热爱生活的老婶，让普通人家过上简洁精致的生活。我向往着也能像老婶家一样，家境普通却不落俗，这成了那时我的一场白日梦。 书斋有一个外埕（大天井）和一个拜亭（前厅），是小孩玩耍的地方。一到周末或节假期，十多个小孩，就在这个有限的空间，玩着各种游戏：跳房子、抓迷藏、玩烟纸壳、掷玻璃珠子……凡是不用花钱的，能利用家里现成的东西，变着各种花样玩。孩子们不知疲倦地从早闹到晚，此起彼伏的叫闹声，噪得大人们中午都不能安睡。 “能不能安静一下。"正当孩子们玩得起劲的时候，突然传来老婶那又尖又细的声音（这是老婶对小孩最严厉的呵斥声），刚才那闹哄哄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可是过了不大一会，吵闹声又从小渐渐变大，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到了下午，老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对着一群还处于亢奋状态的玩童，叹着气，无可奈何地喃喃自语："这，这些小孩怎么就不累呢？" 不累不累，在那个年代，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只要有好玩的，几乎忘记了一切，欢笑声，从不因为物质上的贫乏而缺少。 相对于小孩的无忧无虑，大人们为了生活却是费尽了心力。那点生活费得靠精打细算才能勉强过日子，实在难以应付额外的支出。 老婶一家也跟大多数家庭一样，靠老叔几十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家六口人。即使如此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却毫不影响老叔老婶热情好客的天性。每当他们家来了客人，邻居们都会投去好奇和羡慕的眼光。好奇的是，他们家哪来的钱可以常常请客；羡慕的是他们家不像邻居们要盼到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美餐。 可是，其中的苦衷只有老婶最清楚。偶尔老婶会流露出无奈的叹息："又要连续几天吃杂咸（自己腌制的小菜）啰！“ 一次有颜面的请客，却要付出过几天清贫日子的代价，只有老婶愿意做这样的傻事。也许在老婶的心目中，自已生活苦一点，只要大家开心就好。 老婶家有海外关系，常见到老婶香港的亲戚寄来如"肝膏"之类的补养药物。也时常从她家中飘来一阵阵中药味，足以说明老婶年轻真是个药罐子。在这个院子里，除了我妈，老婶也算是一位体弱多病之人，要不是头痛，就是腰酸，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至今依然记得当年老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唉，这个身体，什么时候能见好呢？" 只有到了与邻居闲聊的时候，或是家里来了客人，或是海外有亲戚回家省亲向各邻居分送食物的时候，老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满面，从那双大眼中闪出一道道兴奋的目光来。 也许老婶身体就沒有什么病，只是因为营养不良，环境不佳，生活压力大所致的亚健康。 那个年代，什么是亚健康，大多数普通民众似乎不大了解，小孩更不懂了，只是那时的我，总觉得老婶要不是病怏怏的样子，那长相气质与电影明星可有一比呢。 后来我到了外地谋生，再后来老婶一家移居香港，再再后来，老叔年老多病又回到家乡生活。不久旧城改造，书斋拆迁，老邻居们都搬到各处居住，因而在这段四十多年漫长时间里，我再也沒遇见过老婶一次。 只是从妹妹那里得知后来老叔过世了，身体一向强健的老叔，只活到十七岁。可能是饮酒过度的原因吧。又说老婶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病怏怏的样子，七十开外了，每天上午散步锻炼，下午喝茶打牌，晚上唱歌跳舞，日子过得像个小孩子，精力充沛玩不累。 人的一生真是不可预见，这句话用在老婶身上特别贴切。 《黄帝内经》说：“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现代人的饮食、起居、劳作都在不断地得到改善，却因无节、无常、妄为而神形分离，不能享尽天年。 近日偶遇一位在一线城市做学生课外辅导的邻居，据他说现在大都市有不少孩子得了自闭症，这方面的心理辅导是他们的主要业务之一。 这个社会怎么啦？在物质生活已得到了极大改观的当下，仍然会有不少人觉得不幸福。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刚"医治"好以前的"饥饿症"，却来了"自闭症"。从身子到脑子，似乎这"病"的转移不可避免。 像老婶这样的家庭妇女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她们虽然没有过显赫的人生经历，也没有像名人那样留下精彩的人生故事。然而，她们却是家庭妇女中的绝大多数，她们的生活状况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整个社会成员的心身健康水平，但是这一群体却往往受社会的关注不多。 前几年回家乡过春节，与妹妹一道去给几位亲戚老辈拜年。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一辆汽车急停下来，从车上出来一位老者与我打招呼，我定神一看，是老婶呀。几十年不见，老婶近八十岁的人了，精神头依旧十足，我忙上前握着老婶的手说："老婶，还记得当年老挂在嘴边的话吗？看到您现在还这样硬朗的身体，想不到呀。"老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说：“是呀，是呀想不到。"寒喧了几句，她儿子说有约要送老婶去会友就急匆匆走了。临走时老婶说："有空晚上去跳舞。“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心神却在九霄云外，为老婶能在这般年纪活得如此健康洒脱而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自上次遇见老婶至今，七八个年头又过去了。原住在书斋院子里与老婶同一辈人的九位老邻居都过世了，想不到只有老婶，贫弱与病弱都不影响她的健康长寿。可见物质条件固然重要，精神因素对生活质量，对健康的影响更大，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像老婶一样，活得明白，活出自己，活出精彩呢？ 每逢佳节，遥望乡关，我心中默默地送去衷心的祝福：愿老婶能快乐健康再活十年，二十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