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美丽的感动背后隐藏了很多假象，感情超越理智的时候人就容易迷失，立场与信念也很容易崩溃和被瓦解。
　　
　　2007年，我大学毕业。
　　
　　毕业后才知道生活原本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一帆风顺，日趋严峻的就业问题正在考验着一批批刚刚走出学门的青年。我不知自己算是幸运、倒霉，还是命中注定，在经过多方挣扎或努力后，我终于心甘情愿的接受现实。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所山村小学做代课老师。这与我毕业前的梦想有太大的差距，出国进修、考研、进军博士学位，还有喧闹的城市，美丽的邂逅，这些都已不太现实，离我过于遥远，遥远到无法企及，甚至做梦也不敢去想。
　　
　　这个山村美丽而荒远，正因为它的荒远，才有了这份美丽，就像一个与世隔绝之地居住着一位美丽的仙女。村民们纯朴、善良、好客、待人真诚，从入学就职第一天起我就深有体会，村民们带了许多礼物来学校看我，有鸡有鸭，有自制的腊肉和山中采来的药材，小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他们都说从老几辈人就开始盼了，今天这里终于有了一位大学生老师，以后他们就有希望了，他们的子女再也不用待在这个穷山沟里过一辈子了。那感觉就像是来参观一件珍奇异宝或是探望一个重要的病人，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和不知所措。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中我还是可以听出一些世俗的音符，这个偏远的山村终究不是他们愿意的长久立足之地。这也难怪，在这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年代，任何人都会自私的为自己和子女的前途着想，之前的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来这里工作，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接受现实，多则三年，无论如何我也要离开这个穷乡僻壤。
　　
　　村子占地很大，人口却很稀少，村舍如棋子般散落在山坳中，而我工作的学校就坐落在山坳东边的一个山头上。看来村民们早已把这里看成了希望之地，迎接第一屡曙光的地方。全校只有40多名学生，学校的设施也很简陋，包含有两间教室和一个办公室，一个小的图书体育器材室，也是我临时的住所。因为学校只有我和一名体育老师，所以我要负责学生们的所有课程。其实也并不辛苦，学校将学生们分为大中小三个班，一个班自习，一个班体育，一个班由我上课。重点只有语文和数学，有时我也会教他们电脑和英语，还有就是，那个体育老师很照顾我。他叫陈亮，是个退伍的老兵，年龄二十五六岁，约大我两岁。我来之后，他经常很晚回家，主要是在放学后，在我批改作业的时候帮我做饭，然后陪我聊天到很晚才回家。
　　
　　他说寂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说话一定会很寂寞，夜晚时也许会害怕，因为习惯了城市喧嚣的人一定适应不了这山村的夜晚，肃杀般的寂静。他还告诉我，当初他当兵的时候，怕自己这个山里人适应不了城市的喧闹和节奏，遭到别人的嘲笑，所以他毅然选择了去西藏当兵，他并没有对条件的艰苦感到意外，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被分到一个偏远的哨岗，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连队每个星期派人送一次给养物资，大雪封山的时候一个冬天都见不到人。退伍的时候，他已经变的不知道该怎么与人交谈了。不过后来幸运的是村里的学校聘请他做了体育老师，由于和学生讲话没有什么压力，他才能放开嗓子大胆的说，这才使他又懂得了如何与人交谈。
　　
　　他说他明白我现在的感受，作为村里的代表和我唯一的同事，他有必要关心和照顾我的一切，如果我离开了学校他就是第一大罪人。看这眼前这个油腔滑调的人，我真的想象不出他刚退伍时笨口笨舌的样子。我恍然间觉得人难道是环境逼出来的，如果不是我也不会来到这个我讨厌的地方工作，因为我别无选择，他当然也不例外。
　　
　　一天早上醒来，朝阳明媚，天空明朗，空气清新。站在这山头上，迎着轻拂面庞的晨风，突然想唱歌，想起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里没有山丹丹花，只有枯黄的野草，也许来年春天这里一定别是一番景象，那山花烂漫的景色一定会有，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吃早餐的时候，陈亮匆匆地赶到了学校，牵了一只大山羊，看着正在吃馒头的我说：“这只山羊就送给你了，它正在产奶期，以后每天早上你都可以挤新鲜的羊奶喝了，像你这样每天熬夜，只吃这些是不行的。”说完他朝我微微一笑，笑容灿烂而真诚，像一朵盛开中的山丹丹花。突然我想问他一个问题，他有没有结婚，或者他有没有女朋友。因为我来学校已经以个多月了，一直都是他在关心我、照顾我，而我却没有真正的了解过他、关心过他，对此我感到十分愧疚。一种突如其来的罪责感瞬间将我淹没，我虽然比不上当地人这样真诚，可也不至于自我堕落到这样的地步，是我对这偏僻的山村还心存排斥吗？还是我从来就不懂得如何关心别人。“陈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吗？”我不清楚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关心还是感激。陈亮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没有说话，只忙于手头的活，他把山羊栓在事先已经打好的桩子上，然后又把装有野草的背篓放到一个羊吃不到的地方，才对我说：“记得给它喂草，草料完了我会帮你去打。”然后走开了，我看见他的脸上滑过一丝忧伤。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听村长说要给陈亮介绍对象，听说那姑娘人长的水灵，而且温柔贤惠，但是陈亮拒绝了，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我的缘故，应该有吧！也许陈亮是喜欢上我了，对于这份爱，我有许多说不出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喜欢他，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向我表白，我该如何作答。
　　
　　一个天气不错的下午，我和陈亮约好一起去给山羊打草，我不能总是受他的恩惠，这会使我更加愧疚，所以有些事情我要学会自己做。山坡上的野花随着春天的到来竞相开放，空气中含有淡淡的花香，阳光和煦，一切犹如梦境。陈亮背着背篓，一手拿着镰刀，他细心的教我，哪些草山羊喜欢吃，哪些草不喜欢，哪些草有毒，被划破了皮肤会发痒，还有怎样避开草丛里的危险。一会儿，他的脸上浮出了汗水，我才知道其实打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拿出纸巾给他擦汗，然后停下来，一起坐在山坡上休息。他说今年的山花比往年的更好看。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根据？他不语，良久后，他才启口说到：“因为我喜欢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看任何事物都会有额外加成的好感，只要你在，这里的山花会一年比一年美丽。”看着这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野花，我不知道它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美，但我相信，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它，它真的会一年比一年美，而那个人究竟是不是陈亮，我却茫然到无从回答。
　　
　　半个月之后，陈亮突然说他要离开了，他要去城里打工。他说我不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钱，也许是他没有学问，也许是他嘴笨，不会说逗女孩开心的话。这些他都会改，他说只要他到了城里就能赚到钱，就能使自己变的有涵养，就能学会讨自己喜欢的人开心。终有一天他要衣锦还乡，然后带着我去那个叫做“城市”的地方，虽然那里没有他想要的生活，却有我的梦。当陈亮上车的那一刻，我突然陷入了一个无法逃避的失落和后悔的空间里。我总以为往事如烟云，随风即逝，我和陈亮那平淡的过往会被那开往城市的大巴一起带走，可我没有想到，这份平淡却因为他的离开而更加刻骨，越是平淡的东西在失去后就越觉得它的难得和珍贵。那些平静的水面下往往暗藏急流，那些对往事的漠然却脆如薄冰，那些未曾吐露的心声往往是逃避或不被认可的错误，而我却将这个错误一直延续着，直到无法挽留。
　　
　　陈亮走后没有多久，老山羊下了崽子，而我仍然和它争奶喝，这样感觉我和它们更亲切，像是一家三口，所以我必须担负起照顾这个一家三口的责任。放学后我就背上背篓，拿起镰刀去打草，休息时看山坡被夕阳染成鲜红，如火燎原。心想：明年的山花会如此烂漫吗？
　　
　　双休日的时候，我会去陈亮的家里帮他照顾母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陈妈妈夸我根本不像城里的姑娘。他告诉我陈亮退伍那年去城里打工，他喜欢过一个女孩，那女孩也说喜欢他，可后来那女孩听说我们住在这个穷山沟里，就和陈亮分手了。自那后陈亮就辞了工作回到村里，碰巧村里学校的体育老师被调走了，他就补了这个缺。不过那次真的伤了他的心，他说再也不去城里了，那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哎。听过陈妈妈的话，我更加觉得愧疚和无地自容。
　　
　　没有了陈亮，学校里也一时难以找到新的体育老师，体育课被迫取消了，学校开始分为两个班，一个班上课，一个班自习。操场也没有了孩子嬉笑的声音，那里渐渐被冷漠了，只有下课时，才能感觉到一点热闹的气氛，边缘开始生出杂草，如果没有两只山羊拼命的吃，小小的操场很快就会被杂草吞噬，我也不必再为它们去打草，这样一来，陈亮留下的痕迹也被抹去的差不多了。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又是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陈亮来信了，寄一大笔钱，一部分给他母亲，一部分捐给学校。他在信中说他现在过的很好，他和一个美术老师学画画，有时间他一定画下他的家乡，那个偏远美丽的山坳，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山花。他说那样的美才不会被时间偷走，才是他心中的永恒。之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他也总是会寄一大笔钱回来，却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他说他还像原来一样嘴笨，在电话中不知道如何启齿与喜欢的人交流，不管怎么样，他对家乡的感情不变，对我的感情也不变。
　　
　　美丽的感动背后隐藏了很多假象，感情超越理智的时候人就容易迷失，立场与信念也很容易崩溃和被瓦解。
　　
　　2009年，秋。
　　
　　远方传来噩讯，陈亮被捕了，判处了死刑。我伤心欲绝，陈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一病不起。一切来的太突然，叫人措不及防，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赶在他临刑前去见他最后一面。陈妈妈不能起来，她要我把她原本做好留给陈亮结婚时穿的衣服捎给他，再拍张照回来，她说这辈子最想看到的就是陈亮做新郎官时的样子。终于，我登上了汽车，去那个叫做“城市”的地方，那里曾经藏着我的梦想，现在却断送了我的梦。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在看守所，我见到了陈亮，他看起来还是那样精神，面对死亡泰然自若。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告诉了我实情。他说：“我知道你的心不属于山村，而属于城市，从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最多在山里呆三年就会离开，你也不会因为我而留在山村，那里没有你的梦。所以，要闯进你的生活，我只能这么做，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赚足够的钱，这样，我和你才有足够的资本立足于城市，并开始新的生活。我没有什么本事，找不到这样一份工作，不得以，我加入了黑社会，打架、追债、走私、贩毒，我什么都干过，我不在乎别人这么看我，我只要你知道，我还是我。”
　　
　　陈亮说，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攒下了一笔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我可以把陈妈妈接过来一起住下，母亲在山野里守了一辈子，现在也可以住进城里了，只是他这个不孝儿子不能再照顾她了。我知道他要走了，这是临终托付。我告诉他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一起都说了吧。他这才要狱警交给我一件东西。我打开看，是一幅画：夕阳漫洒的山坡上，野花姹紫嫣红，一男一女相倚在花草丛中休息，割草镰在背篓中默不作声，仿佛可以嗅到空气中的花香，可以感受到微风拂面的清爽，可以听到那对情侣含情默默的私语。他说：这就是我的梦。
　　
　　2010年的春天，又见山花烂漫。
　　
　　我来这里已经三年了。记得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在这里最多呆三年，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现在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吗？我该去完成陈亮的临终嘱托吗？陈妈妈病好了，但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她说她属于山村，她只劝我离开，说那套房子是陈亮留给我的，我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我反而矛盾了，在那个叫做“城市”的地方，我究竟向往什么？一套房子，一个立足之地，如今这些都有了，我却不快乐，为什么？
　　
　　后来，我卖掉了那套房子，留在了山村小学。我想起了陈亮说过的话，如果我离开这里，他就是第一大罪人。城市不属于我，它断送了我的梦。朝阳升起，教室里传出朗朗的书声，小小的五星红旗也在操场上空迎着晨风轻舞，满山的野花映着朝阳绽开了笑容。这里是迎接第一屡曙光的地方，是希望之地。

【责任编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