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淡淡的腥味，实在令人心生烦闷。山林里是浓密的树木与茂盛的青草，即使如今已是秋季，依旧可见那一小片一小片零星分布的绿色。秋雨如纷飞的柳絮，如缠绵的丝线，亦如万里晴空那天际漂浮不定的白云，轻盈而飘逸。只是那拍打在稀疏的梧桐叶上的轻响却好似深闺怨妇掩面低泣的声音，婉转而凄凉。
　　
　　一条崎岖的山径上，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闭目而行，信步踏在泥泞不堪的路面上，任由雨点打湿头发，哪怕泥水溅湿一身，也未曾睁开眼睛。直至走到一间古旧的僧庐前，老者似有所感，睁开双眼，昏暗的烛光照射在他苍老的面庞上，那张脸上依稀可见诉说不尽的沧桑。他的眉宇之间隐藏着浓到化不开的忧愁，眼眸中却是看破红尘悟得真理的睿智光芒，微微佝偻的脊背似有背负泰山的力量。雨夜极为宁静，也极为喧闹，风声雨声念经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心，归隐山林不是他的梦想，却是极其无奈的选择，天地间能有几人可懂他的心思？
　　
　　四十多年前，多少个温馨的雨夜，如今回想起来，他恍若置身梦中，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少年还是老人，难道是回忆让心变得年轻？那是的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清秀俊朗的相貌，伟岸挺拔的身材，出尘超俗的气质，白衣胜雪的装束，曾让无数佳人芳心暗许。腰系宝剑，手持长箫，步态轻盈而潇洒，游走于舞榭歌楼之中，翩翩而立则儒雅超凡，举杯高歌则放浪不羁，出口成章，不改一词，而文采斐然，为一时才俊折服。夜已深，房间里依然红烛高照，春风潜入阁楼，撩动轻盈的罗帐，才子与佳人深情相拥，耳边尽是甜蜜的情话。美人时而欢笑，时而低泣，她是一杯香醇的美酒，让人未饮先醉。这漫长的雨夜在情人互诉衷肠中太短暂，他们挨到天明却无半分疲倦。
　　
　　三十年如梦一瞬，梦中的雨夜正是他壮年时期的回忆。辽阔的江面上漂泊着孤船一只，漫天乌云还在一层层地汇聚堆积，天空似乎承受不住重压，随时会垮塌下来，空气变得浓稠，几乎令人窒息。凛冽的秋风唱起了哀曲，一只离群失所的鸿雁应和着，这是在谁送葬？船篷里，一个饱学诗书的儒士愁眉不展，漂泊不定的羁旅生活削瘦了他的身体，也憔悴着他的脸庞。浑浊的眸子里浸满了辛酸的泪水，男人的刚强融化成晶莹的液体，此时千言万语抵不过一次抱头痛哭。国家的覆灭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蒙古人在故国的土地上肆虐横行，从此这秀丽的河山不再属于汉人，温顺善良的人民沦为敌人的奴隶。作为读书人，他何尝不想为国尽忠，只是一个人的力量始终微不足道，大厦已经倾覆，岂是一木能支！不如就此离去，寻一处山林安顿自己的余生，尘世的烦忧从此与他无关。
　　
　　悲愁呵，悲愁呵，世间的离别多么频繁，命运岂会对弱者仁慈！台阶上遍布青苔，僧庐的檀香与经文的佛理不能让他的内心平静，老者颓丧的容颜里浸着悲苦的笑意。天明了，雨还未停，听雨还是听心，都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失眠了整整一夜，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来自良心的叩问与苍生的悲哀才是他心底最深最沉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