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人们走了出去，在前面创造了财富，却也在后面制造了荒凉，青山无言，山里的祖先已经被荒草淹没，我们近前不得，我们落空而去，如果每年都只这样，我们会不会改变出新的方法来？我不知道，但觉得改变一直都是很残酷的。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节日：清明节。据传始于古代帝王将相“墓祭”之礼，现在已经约定成俗，并且有了法定假日。从农村出来的，或者祖先从农村出来的，对这天特别看重。我们说“寻根”，我个人看法，清明祭墓是最直接的“寻根”。墓碑上有历史、有文化、有人物、有地点。将整个家族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家族或姓氏的完整脉络，就是一部兴衰史。我们通常以自己的感知去判断或自己的认识去盘点，习惯以眼见为实。清明就给了我们一次与祖先对话、与心灵沟通的一次机会。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是唐朝诗人的感慨，不太适合于今天。虽然有泥路、山路、石背路，也有水泥路、荒草路。我们的工具也不仅仅像以往一样，只有竹笠、蓑衣、钩镰和铁锄。我们有车、伞、雨衣和水靴，可以应付很大的风雨场面。况且，之前就定下了日子，人齐了，心齐了，怎么能畏惧风雨呢？风调雨顺，风里来雨里去，风雨无阻，我们都曾经历或正在经历，风雨，给这个日子更多的回忆和肃穆的情调。
　　
　　家乡已经改变很大，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无法去分辨好坏，或者不能简单的一好坏来判断村民今天的选择。房子在我们的手里兴建，记忆被我们亲手埋葬，村子被我们飞快地更新，我们又生活在别处，谋求另外一种身份的认同。我们生活的家园，现在在逐渐成为我们思想的家园。我们在富足，在按着祖先的愿望控制着我们前进的方向，我们的生活再也衣食无忧，并且五彩缤纷，却不能掩藏凝聚在我们眉间的忧郁。我们勾画过未来，而现实是，我们面对的是乡村的留守儿童，他们让我们许多的梦想黯然失色。这一天，我们去祭墓，为列祖列宗去挂扫，其实是在还愿，愿我们亡后，一切吉祥，千秋万代，后继有人。
　　
　　春天的田野不再是一望无际。
　　
　　面对春天的田野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田野裸露着，无声的接纳着风雨和薄雾。而不远处，可看见一幢一幢房屋将田野切割开。田野不再放飞农人的梦想，而成了农家院落的点缀。荒芜里，一行一行隔年的禾茬整齐的排列在这潮湿的时空里，像一个荒唐的梦。沟壑与田埂上，茂盛的芦苇丛和茅草呈现着它们去年的肆无忌惮。路有一些泥泞，却一点也不影响行走。同去的亲人在乎的是我们的这个队伍，在乎我们的同心同德，而对这身边的变化，已经忽视，或者习惯了改变，而没有习惯回头去看这一路的得失。而在时空里，我们都只是羊群，被驱赶着，谈不上要谁对过去和未来负责。我们活在当下，没有比这更现实。
　　
　　路线很清晰，向东，一直向东。
　　
　　出村不远，就是祖上先人的墓。在我们没有回来之前，已被在家的老人修葺一新。这新，也只是砍掉墓周围的灌木蒿草，现出石碑与墓堆，与四周环境做一个区隔而已。行不到两里，进了茶山，父亲说里面有一位先人的坟墓，已经挂扫过了。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到的只是一蓬巨大的荆棘灌木丛，根本看不到墓堆。父亲说：待天晴了，才将那些草木荆棘伐去。我们问是哪位祖先的坟墓。父亲说：是我们太爷爷的叔叔，没有后代，二十岁的时候就病死了。我们无法去设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但我们都是他的后人。
　　
　　我们继续沿着泥路往东走。
　　
　　东边是大岭。大岭，就是很高很大的岭，有多高？山峰一年四季都与天上的云接在一起。有多大？层层迭迭，目光像攀梯子一样，一个山峰一个山峰跳上去，心都凉了，还没有从那些披雾戴云的山群里拔出来。大哥问我：还记得不记得，年少的时候，我们跟老九哥到摩天岭捡火烧柴被雨淋的事。我当然记得，老九哥讲了一路笑话，上了摩天岭没捡到柴，倒被雨淋了一场。火烧柴，是雷火烧过的柴，捡回来可以直接进灶堂。大哥说：那个时候，路边的这些土里都种着芝麻豆子。现在呢？土里那些湿漉的草还没有苏醒过来，还在沉闷着，等待着新芽破土。而远处，轻烟漠漠，将天地之限模糊起来。一些小树立在细雨与荒草里，像生活受累的孩子，一副孤独又坚强的样子。
　　
　　过勒桑里，这个昔日鸡犬不宁的小村，我们在穿过的时候，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竹木依旧，却墙坍瓦塌。偶尔在林木里见一新瓦房，也没有感受到朝气蓬勃的气息来。或许这里太偏僻，人的气息已经被荒凉掩盖。出村之后，也是荒草坪子，进朱家山，两侧的园子边种着竹、杉和蕨类，荆条横到路中间了，也没人管理。进了院子，有很漂亮的琉璃楼房，却一样空荡荡的，狗都不叫一声。这让我们有一些失望。以前我们打柴经过的时候，狗目露凶光，夹了尾巴把靠近墙绷紧着身条冲我们狂吠的。而现在，居然安安静静！说实在的，我心里有些失落。出了朱家山，我们上山，山上的草，几乎都齐人高。如果对祖先的坟墓没有印象，通常要在山草里盘桓好一阵子，才能觅得淹没在草里的那个小小的坟堆。父亲说：现在有些人都不愿上山了，路被草封了，到了山脚，一边口中叫唤名字，一边就烧香烧纸钱许愿了。我们笑，可没多大工夫，我们就遇上了。
　　
　　我们有一位非常重要的先人葬在羊角仇的山里，墓碑是倒在一边的，父辈称之为“倒碑祖”，是我们家族的开山鼻祖。到了目的地，进了山林，才发现竹木丛生，荆棘不断，蒿草连天，方位都搞不清了。父亲领着我们转来转去，寻找那标志性的黑松林，竟然无法看到了。我们被林木荒草淹没，根本找不到路。一行人披荆斩棘，走到山之边缘，是一丈深水渠，没招，攀附着竹枝也跳了下去，顺了渠道才走出来，而一身上下，都被雨露浇湿了。望着那被枞树、水竹、灌木和荒草掩盖的山，我们竟然束手无策。父亲说：要开一条路进去，一天工夫都不够。走不远，见路边燃了一堆纸钱。父亲说：你们看，很多人都进不去了，在路边祭奠了。原来这山林里很多墓，现在一个也看不着，荒了。父亲说完话，我们沉默。山在呈现出巨大的原始力量，人退回村落，这本是好事，却没想到，葬在这山林中的列祖列宗却被隐藏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见到这盛世阳光了。
　　
　　当我们一步一步在山道上走，听着雨滴在伞上发出的叭叭声的时候，老六的儿子突然尖叫了起来：好大！我们扭头去看，原来他发现了一株正在盛开的映山红。在黄的荒草、绿的沉闷的山间格外鲜艳夺目。孩子们跑了过去，压下一枝，就着雨，吃了起来。走在前面的人喊：这路边也很多。我低头看看，果然，路边枯死的蕨草里，不时可以发现一枝明媚耀眼的映山红。月祥甚至开唱了起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我发现，这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山脚下是冷水源，一个建在山坡上的村子。对面是青山，树林和地一层一层，沿山而上，一片绿色。村边是一条水泥路，虽然寂静，却将这个小村子跟外界连接了起来，让这块土地、这个村子、这座青山有了新的寄托。人们走了出去，在前面创造了财富，却也在后面制造了荒凉，青山无言，山里的祖先已经被荒草淹没，我们近前不得，我们落空而去，如果每年都只这样，我们会不会改变出新的方法来？我不知道，但觉得改变一直都是很残酷的。
　　
　　当我攀爬在山腰的深草里，看山下大地的时候，一片寂寞。
　　
　　我们正在前进，向着城市，向着集镇，向着我们想象的幸福生活，我们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当这一天我们返回来，在清明雨里，我们却万分失落，我们竟然无法走到祖先墓前！这里像一大块蛮荒之地，却满是我们熟悉的印迹。站在山草间，我感觉自己在荒凉，在寂寞，在无言。我们每个人都有结束的那么一天。看着山草里祖先的坟墓，它们在孤单，它们在张望，它们在安详。我立在那里，如一块石头，默默的，与祖先们一同在这荒凉里，成为这大地的一个部分，忘记时间，超越思想和名利。2010.4.16

【责任编辑：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