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位和我称兄道弟了四年的好姐妹，临行时，将手掌深深地印在车窗上，我们隔着车窗玻璃手掌相印，直到离别的汽车启动，才缓缓分离。　　
　　
　　——2003年我的一些零碎生活
　　
　　总有一些记忆会被一阵风刮走，总有一些人会走进我梦中，总有一些地方要挥手告别，也总有一些岁月会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静驻……那天，一阵西风刮来的时候，我正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
　　那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峰，山顶一无所有，我能看见的只有我自己。只有一个人伫立在天地间越来越真切的渺小感。那阵西风就是在那个时候迎面刮过来的，它把我的衣衫吹向了东面，天上的云朵也正往东边赶。
　　那阵风从2003年出发，走得慢极了。好多年前我就赶在了这阵风的前面，在它必经的路上等它。我要把它收藏的那些东西拿回来。实际上，在没有遇到那阵风前，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如此清晰地忆起2003年。
　　2003年，一个可以纪念和回望的年份。那一年，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非典肆虐，二是我大学要毕业了。
　　
　　2003年年初或者更早的时候，我们便开始陆续离开校园，散落在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四年了，眼见着就得毕业了。我们把自己放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供人打量与估价。第一次面对社会，我们是以一个物件的姿态。这很容易让我忆起曾经停泊了我五年光景的小镇上那一片高大的杨树林。
　　杨树林是小镇交易牲口的集市。许多待价的牲口，就拴在杨树上。那是一种十分原始的交易方式，买家查验牲口满意后，便和卖家寻一个僻静的地方，蹲下来，用一只袖筒套住两人的手。两人在袖筒里相互摸手指头，暗地里抬价杀价。交易成功，买家径直走向不远处拴在树下的牲口，心满意足地走了，只留下卖家捏着一叠皱巴巴的票子和一截空荡荡的绳子。
　　找工作的那段日子，甚是寥落。
　　
　　柳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爬上家对门一架山的山顶上。那些天，我每天都要爬到对门山上去。爬山并不是为了看山。好多年前，我就熟悉了山上的一切。我收纳了山那时所有的欢乐和痛苦，肥沃与贫瘠；山也保存了我旧时全部的记忆。尽管我已有好多年不曾攀爬到它的肩上，摩挲它沧桑的容颜。但我知道，没有我的日子里，它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没有因此错过任何一段岁月。它记住了每一缕春风，每一朵白云，每一只飞鸟，每一声虫鸣。
　　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没有超越高山。我每天爬上山去收发一些电话和短信。你知道的，联通手机卡在山坳里没有信号。
　　柳三说：非典了，学校要封校门了，你早点回学校吧。
　　
　　我在家的那些日子，母亲照例忙里忙外，没有片刻的消停。我也会跟着母亲下地。我没有多少事情要做。我顶多是看看包谷有没有抽胡子，野草有没有开花，虫子有没有翻过身醒来。这些年，我出了远门，漏掉了村庄几大截岁月。哪一年年成好了，哪一年风刮坏了庄稼，我都没有赶上。很小的时候，我就认为我也会在村庄里耗完我简单而纯粹的一生。事实上，如果我留在村庄里，我活不出另外的样子来。庄子里的人，明明白白地展示了我整个的人生，过去的或未来的。即使是当下的生活，我不用看自己，看看邻居国轩在干什么，就一清二楚了。但我知道，我还会离开村庄，还会漏掉村庄其它的岁月。
　　我将看不到村庄最后的收成。
　　
　　从北京广州方向回来的同学，已经被隔离了。一人一间小屋。这样的环境正适合舔舐伤口，他们正好可以反刍自己这些日子在外的奔波和忙碌，冷遇与绝望。我被放行进了校园，完全是因为我满身的泥土气息，我说我是从乡下老家回来的。
　　校园里的人，一脸的精神不振。仅仅是因为出不了校门吗？校门一关，许多计划好的事情就这样戛然而止了，让一些本该做的事情，迟迟做不了。关闭大门的那一刻，整个学校都颠簸了一下。
　　
　　非典封校门的那段日子，我和史一、柳三、沈大、佳妹重温了几遍校园。我们先从露天电影看起。那个时候，天天晚上都有露天电影。看露天电影还是刚刚上大学的那阵子做过的事情。现在，我们静静地坐在银幕前，任电影里的人物哭、笑、爱、恨。我们已不再像以前一样对电影评头论足，我们凝视着鲜活的画面，想到的仍旧是自己。
　　那段日子，我看完了我一生的电影。
　　我们还踏遍了后山五百亩森林。在那里，我们曾经拿着书，摇头晃脑地读《诗经》背《楚辞》，我们静穆地观照山水之美。我们在森林里遇到了很多师弟师妹，他们的笑脸上没有风的痕迹，或许只有毕业生才会真正眷恋这座不再可爱的校园。
　　月亮岛西角的一座小平房，早已没有了亮光。三年前我和师兄龙艺、向周辉还在那里讨论诗歌。临水而居，有一种诗意的飞翔。如今，他们早已消失在了人海。
　　有一天，我想尽办法混出了校园。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从后山出发的那场雨最终停在了哪里。没想到，傍晚就接到辅导员的电话。辅导员说，学校要再扩建五百亩土地，成立了校园扩建办公室，正需要人手。我记住了那时候的晚霞和风，我把那场雨跟丢了。
　　校园扩建办公室加上我有三个人，办公室主任是学校工会的袁主席，还有一位是州土管局退了休的谭局长。我的工作，杂而零散：起草合同、协议，会议记录，走访搬迁户，到银行取支票，端茶倒水，扫地擦桌子。很多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窗户后面是一块空地，不远处有很多法国梧桐。七十年前，它们就进驻到了那里。透过窗户，我见到很多陌生的东西。一片从龙洞河飘来的云，一只不认识的鸟，一朵从没见过的花，它们构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深渊。我只能以自己同样深不可测的陌生的眸子去推测那深渊。我把一些日子扔在了那里。
　　有天晚上，有月皎然。我坐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听窗外唱歌，歌声从空地上传来。那是一首从大一听到大四，从进校听到毕业的歌。我起身一看，一群女同学正在月光下排练舞蹈，那是送给毕业生最后的盛宴。舞姿本身并不优美。我静静地看着，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看她们，只是氛围投合心情罢了。
　　此后的一些日子，父亲一天一个电话。父亲的电话极为简短，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还询问我近期的情况，后来天天打，近况大都掌握了。所以每次通话只是问我这里有没有下雨。说这话的时候，镇上一定下雨了。第二天天放晴了，父亲又来电话问我这里是不是晴天。
　　我就是在父亲的电话中，一头撞进七月的。
　　
　　七月二日的太阳，很烈。我心里暗自庆幸。阳光或许能冲淡一些离愁。我害怕今天下雨，一如我害怕今日的别离。
　　昨夜十二点，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我们聚集在文学院教学楼，最后来一次集体的汇集。像这样的集会，今生恐怕是没有了。我到达教学楼大厅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我的同学，他们或谈笑或独语或三五一群或独立厅角。四年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等待。我们终于要跨出校园了。我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遥想一些不知道的事情。其实，我们都在想各自的事情。
　　会议室里陆续传来了叫喊声，好像是在叫某位同学的名字。先是一小声，接着便大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直到某位同学应答了为止。我赶紧溜了进去。热闹可以驱散即将到来的告别，我可以在热闹中什么也不想，不悲戚也不痛苦。
　　喊声是由发毕业证学位证引起的。
　　人，很拥挤。
　　那天晚上，宿舍已经向我们关闭了大门。大约是怕宿舍在我们最后一夜的睡眠中损兵折将。我曾经见过一位毕业生离别校园的时候，用一把锤子敲碎了宿舍窗户上所有的玻璃。那是一种极端仇恨的别离，不知道四年间他与学校建立了怎样的关系。或许，他只是想用这种恨的方式告别，以免在以后的日子里惦念得慌。
　　九点多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同学们都在整理行装。他们把四年的光阴都装进了行囊，以后就用不着回来了。我寻了很多同学，说了很多告别的话；我们相互拥抱，心泪成灰。
　　一位和我称兄道弟了四年的好姐妹，临行时，将手掌深深地印在车窗上，我们隔着车窗玻璃手掌相印，直到离别的汽车启动，才缓缓分离。当远去的车轮腾起的烟雾散尽，我看见了一抹眼泪，在七月的阳光里泫然滑落。
　　一段时光就这样落幕了。再见了，我的好姐妹！再见了，我的好兄弟！
　　那天傍晚，我坐在三块钱腊肉洋芋撩起的热气里，注视着校园门口，我的面前摆了两盘菜——平时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通常只炒一个菜——我知道，民院的校门不再有旧朋友走出。
　　最终，我也离开了校园，向着我该去的地方，展开依恋的翅膀。我无法停留，因为我选择了远方。
　　2003年下半年的那些时光，我遗失在另一场风里。那一场风最终刮向哪里，只有苍天知道。
　　
　　从山上下来，暮色四合，街面上的灯火寂寂如昼。
　　风中突然传来阿根廷诗人卢贡内斯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
　　那一刻，我看见所有的文字都在鲜活地舞蹈，并生动地死去。
　　
　　作者简介：笔名张斌川，本名张斌，男，硕士，湖北土家族人。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200余篇（首），共1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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