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承认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我也并不否认我患得患失。八个人的事情最终落在两个人甚至一个人身上，是有一定难度的，至少也是不公平的。　　
　　《诗经》所云“有女同车”总让人想象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其中的乐趣，大抵在于车上所坐之人的彼此心仪，乘车之人也不在多，一男一女，唯此二人耳，一路上，有开天辟地的庄严，也有情种播撒的欢愉，若如这样同乘一车的两个人终成眷属，自然完美无比，即便未成眷属，两心相照，私交暗好，也不啻为人生之一大快事。
　　
　　为生存故，与人同处一室，且从者甚众，景况便不尽然，和谐常有，龃龉也常有，其中的苦乐，在常坐集体办公室的人的心中大概都有极深的映像。
　　
　　我们八人，就是同处一室的同仁，四男四女，这样均衡的性别的搭配，极易引发别人的想象的，不过，无论想象何其丰富，都无法改变和取代暗流涌动的事实，并且，这涌动的暗流绝不是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而是犬牙差互的种种隔膜。与别人同处一室是生活的需要，是生存的需要，也是人生的需要，但也是人生的无奈。因为总有这样一些无奈，每个人便有忍受的义务。我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忍耐的，我只记得，专门送达和分发报刊杂志的收发人员推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并不进来，只在门外露出一半身材一半脸，用一只手把报刊杂志递进来，放在临门的那张办公桌上，然后露半脸苦涩的笑，退出半个身材和半个脸，悄无声息地带上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蹑手蹑脚的，那苦涩的一笑，明明带着并未尽责的歉意和愧意。她的确是于心有歉也是于心有愧的，因为她总是把剩余的事情叫别人替她来做的。做就做吧，给大家分发一下报纸也不是十分艰巨的工作，我这样认为，也许大家也这样认为，这样的小事，临门而坐的那位同仁代劳一下也是应该的。他确实代劳了，只是代劳的时间并不很长，几天以后，他桌上的报纸越积越多，新来的不断地叠加上去，早先的那些已经蒙尘。别人只好代为分发，我也分发。报纸隔日而至，收发员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半个身子和半个脸看并将报纸放在临门的那张桌上，总是带着半脸的歉意和愧意悄然离去，我便替她担忧起来，这样无休无止的歉意和愧意在她的心里郁积得久了，会不会弄出别的什么更加可怕更加危险的毛病来。后来，临门而坐的那一位终于不肯给我们分发报纸了，而是叫一些学生来替他做这项工作，但那些学生们比收发员更加蹑手蹑脚，把报纸常常发错，我们当然都原谅学生的错误，多发一张少发一张并没有多大关系，反正这份报纸是我们“被自愿”订阅的市级报纸，并无多少可读性，干脆不发也未尝不可。然而，我们却不能接受老师让学生代发报纸的行为，这样做的结果是有损于我们的职业道德和有失于我们的人格的，每至于此，我总是从学生手里接过报纸来分发，我认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时日一久，临门的那位干脆不管了，他不发，也不再叫学生代发，每次报纸一到，他先取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把剩余的报纸放到另一位同事的桌上，那位同事便一脸愕然，遂起身分发报纸。我便觉得这位同事的做法未免欠妥，她也应该取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报纸，然后如法炮制，把剩余的报纸悉数移交给下一个人，这样也很好，报纸终究会发完的。然而，除了门首那一位之外，别人似乎并不愿意这样做，总是有人义不容辞地担当此任，我们便能幸运地看到新报纸。
　　
　　我惊奇地发现，这个社会处处都是讲究等级层次的，比如我们这里，领导享受空调，老师们只配吹电风扇只配烤电炉，领导们使用全自动热水器，饮用专人按时送达的的罐装的纯净水，而老师们只配喝大锅炉里的开水，并且要老师们自己去打来。于是，到水房里打开水也便成了一大难题，我们曾经尝试实行轮流值周打水的伟大的发明和创举，但终于没有延续下去，因为生活中存在着一些颠扑不破的天经地义的道理：但凡体力活，不论多轻，也不论多重，都应该是男人多承担一些的，特别像提着几只暖壶到楼下水房去打开水这一类高风险高强度的事情，女士们会很自觉地抱持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态度，这就是她们永远的精明之处。这也是对的，试想，人从尚未着衣的远古时候起就发明出男女分工了，今天，我们这些进化程度很高的男人们，把祖宗们的渔猎以及同敌人的肉搏变成了去水房打开水，轻松多了，也安全多了，虽然并无多少诗意，虽然并非为了讨某个女人的欢心。既然是男人，都贴有男子汉的标签，凡事多承担一些，才能不枉一世的英名，不承担是不合道义的，也是不合性别差异的自然法则的。但是，久而久之，问题还是出现了，并且依然出在门首那位身上，他连续打水两周，然后，每天只等别人打来开水，理直气壮地喝，我们都明白，这位精明的男人早已经算过账了，一学期有效时间按照十六周算，人均打水两周功德皆然完满，这么说来，精明的男人打水两周，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分内之事，无可非议，也无足褒扬。但是，剩余十四周时间里的打开水事务势必由我和其他两位男士承担了。我以为这样也不过分，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尤其是男人跟男人不一样。好在我平素就不大斤斤计较，况且，由我们三个男士打水十四周，也算不上难事。我们三位，老王最长，我次之，另一位最年轻，孩子不足周岁，正是里外都忙的时候，我和老王心领神会，便不指望他打开水，事实上，每天打开水的事情就落在我和老王身上了，可是老王接近退休——我深知我的使命的庄严和神圣了！
　　
　　我承认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我也并不否认我患得患失。八个人的事情最终落在两个人甚至一个人身上，是有一定难度的，至少也是不公平的。俗话说的好，救急不救穷，帮短不帮长，帮暂不帮久。至此，性别上的差异和体质上的差异已经不能说明我和老王永远替大家打开水的合理性，我们也没有义务承受这样一些来自心灵方面的重压，我们不能以这样无谓的付出来换取别人对我们男子汉精神的赞美，我们也不能以这样无谓的付出来成全别人的自私和懒惰。我们终止了为大家打开水的行动。我们自己要喝水，我和老王不谋而合，各自从家里拿来一只暖壶，开始自给自足，我以为，我们这样一带头，其余室友会大受启发而每人拿一只暖壶于每天早上排着整齐的队列到水房去打开水，然后整齐地排着队列回到办公室。然而很不幸，这样壮观的场面我们终于没能看到，有人宁可到处去要水喝也不打水，有人宁可控一些久盛之水来喝也不愿意去打水。不过这样也好，人人都能喝上水毕竟是好事，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如果说，舞台上的喜剧效果是编剧和导演创造出来的，那么，生活中的喜剧效果则是自然上演的，我曾亲眼所见，门首那位，将三只暖壶依次提起又放下，最终可能选取了最有分量的一个，倒出一点水来，再把空空的暖壶放回原处。对我和老王的行为，我反复论证过，所幸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肯定的：别人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
　　
　　至于室内的公共卫生，也有过和打开水一样曲折、滑稽而惊险的经历，因为相近的原因，首先是值周制度不能一以贯之，然后是一些人凭着家居养成的良好习惯自愿打扫，然后是一些人实在看不过意的时候打扫，最后，有良好家居习惯的人和实在看不过意的人都不扫了，因为，打扫卫生实际上也成了少数几个人的事情，其余的人至多也是在别人打扫时很熟练地抬起双脚或者干脆走出去等待打扫的最后结果，他们笔挺鲜洁的衣装似乎不该和笤帚、拖把之类搭上任何关系，哪怕办公室里肮脏到了目不忍睹的地步！我不得不另作打算了，如同打开水一样，我只需做好属于我自己该做的那一份就够了，我清楚地知道，人是已经学会了懒惰的动物。我开始只打扫属于我的一方天地。这次很奏效，人人竟然如法而行，足下自扫，门前自清，纤尘不染的大好局面终于又一次出现了。
　　
　　私心和私欲是不是人类的心里常态，我不敢妄言，而懒惰是私心和私欲的一种表现的说法我却愿意接受，平心而论，人有时候是不能不自私的，特别是在遇到极端自私的人的时候。在一个多人共处的地方，无私的行为大抵都难以持久，所以，“无私”这样东西在世上是否存在，也是需要打上醒目的问号的。在我所处的办公室里，分发报纸，打开水，打扫卫生这些事情总让我想起当年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十八个农民来，与其说他们私分土地的行为孕育并导致了一个使国家从弱而强，从穷而富的大政方针的诞生，毋宁说，他们十八个人是洞见了人性的一面：同样的资源在“共享”和“独占”的不同权属下会生发出不同的效益，对分享资源的所有的人来说，实现了权属的具体化，明确化和持久化之后，创新能力才能成为可能；资源共享的旗帜下可能隐藏着关于资源垄断的激烈的竞争，资源分配的模式下，可能活跃着资源附加值的创造力。
　　
　　2011-4-26作于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