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人在城市里会突然长大，也会突然衰老。当一个人失踪一年以上，就不必在世上打听他的下落，如果一个人失踪半年以上，他可能还在这个城市里活着，如果一个人失踪三个月.....　　
　　
　　城市不是家。
　　城市是催长生命的温床。
　　城市是熔铸生命的大熔炉。
　　城市是肉体和灵魂都不能安然入睡的异地他乡。
　　城市不是闲散的地方，可是人人都愿意来，因为它是城市。
　　从乡村到城市，可以像动物那样生存，也可以像人那样生活。除了财富，城市里再没有别的什么。城市里楼高、车多、人稠密，城市是一个大熔炉，它强硬地把每一个不同的人熔铸成几乎相同的模式。在城市这个标准化生产的大车间里，谁若想越雷池一步，谁就将死在这里，连灵魂也找不到一抔净土，城市就是这样铁面无私。
　　城市上空的灵魂越聚越多，把城市的天空挤得越来越热。人人都觉得在乡村里长得太慢了，便扛着自己的生命和命运来到城市。他们听说，城市是揠苗助长的地方，在这里被揠苗助长也会不死，而且还有一阵子好活。这样的说法并非传说。他们从乡村里来了，终于明白，在城市里不想疯长也由不得自己。快速成长是这里的游戏模式，这里的游戏规则太多太多，令这些乡下人怎么也记不住，等到差不多都记住了的时候，老了，这个过程需要大半辈子，边学边用，活学活用，就像小吃摊上的馒头，必须热蒸现卖表示生意红火才有人光顾。城市里，有那么多人都来自乡村，它们在城市里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在乡村里永远是简单的重复，就像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土地，由黑变绿，由绿变黄，再由黄变黑，于是，他们就到城市里来寻找生命更多的色彩和更丰富的色彩的浓度，来堆砌生命的厚度和高度，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一定还有更好的活法，他们也相信这样一个能让他们活出人模狗样的地方只能是城市。这是好事，大梦千年，一朝醒来，发觉简单的重复沉淀了太多的辛劳，一成不变的辛劳原来更多的时候却像日月更替一样的闲散，如冬眠的狗熊一样醒来的时候，肚子饿了，到发情期了，自己已到中年，或者已到老年，想动一下了，不愿再相信故土难离，终于离了。来到繁华的城市，猛然发现自己岑寂已久的生命复苏了，觉得自己疲弱的心也年轻了，赤脚走了太远的路，如今坐上了车，乡村越来越远了。
　　城市里的路太多，却没有明确的村口，也没有醒目的路标，觉得是自己变了，觉得想到的全不对，看见的不全对，听到的一半对，只有摸到的才是全对的。觉得以前自己的脑子太闲散了，如今，每一根弦都得绷紧了，生生地变成了凭超声波辨别方向着位置的蝙蝠，他们很快弄清楚了他们只需循着一种声波飞行就一定没错，这种声波就是财富。乡村里的房子值几万元，城里的房子值几十万元上百万元，并且又小又拥挤像一只只骨灰盒。然而，大家还是来了，大家愿意来。
　　人，其实是爱凑热闹的动物，这源于人的始祖们的善于自娱和集体娱乐的本性至今还在接续着。乡村里的房屋再漂亮再好也没有多少价值，城里的房屋再多都有人住，并且一直都是抢手货。有人说，城里的房子原本也没有这样贵，从乡下来凑热闹的人多了，才这么贵起来了。人越多越热闹，越热闹越来人，越来人房子就越贵。起初，大家都相信这里不是“龙门客栈”就是“悦来客店”，但他们愿意到这里来缴纳昂贵的房租，大人找财富，孩子念书，他们也知道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是他们愿意，他们至少暂时愿意。从前，按照春夏秋冬四时更替和二十四节气的变化一边生存一边生活，只要不误农时，只要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勇气，一切都不成问题的。但问题还是出来了，乡村就是乡村，城市就是城市，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走吧。一旦来了，连呆滞的文盲也会身不由己地跻身于时空的学说的实验与研究：时间不再代表日子和日子的长度，而是变成了财富的符号。这里是城市，人人都想把自己到处复制，结果是谁也没有成功复制，事实上，反而将自己不断地“格式化”了，找不着北的时候也会很多。“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尽管问吧，这是城市，非但没人提供答案，就连问题本身也常常被忽略。人是城市的软件，也是城市的硬件，没有一天不在更新，没有一天不能更新。在城市里，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可以做，但惟独不能做妨碍甚至破坏城市程序正常运转的“病毒”。时间确实成了符号，生命的空间就是整个城市。“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城市里没有四季，只有冷热，城市里没有宁静，没有冷清，连晚上的梦都是喧嚣着的。
　　人，的确是爱凑热闹的动物。城市里好挣钱，每天上班八小时，一加班就成了十小时或者更多，所挣的钱也更多，到底挣了多少钱，谁也看不见。房租费，水电费，交通费，通讯费，卫生费，入托费，寄宿费，校服费，生活费，娱乐费……这些都是自己经手的财富，来自城市，又还给了城市，这不是一种负担，这是一种骄傲和幸福。大家都乘公交车，都拦出租车，都揣着手机，都有信用卡，都在商场里购物，都在地铁里蹭空调、发呆，没处住的时候，这里是最理想的临时住处，谁认得谁，大家各走各路，其实也没有人关注你，大家都在这个城市里忙碌着，做着各自的梦。公平，给自乡村至城市的移民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平衡和幸福。
　　从乡村到城市，移民们肩扛手提两代人的梦想：上一代人拼命挣钱，赌自己的人生，下一代人求学，赌他们的未来，两代人的梦想在高消费的象限内完全重合。上一代人挣的钱永远都看不着，只能叫做财富，下一代人求学，据说是接受更好的教育，渐渐地，这些说法都变成了神话传说。受教育也许是有的，这条路终于走完之后，终于不知道受了什么教育，唯独擎在手里的那张文凭，是走向城市、融入城市的硬邦邦的资格证书，为了生存去就业，为了生活去工作。学历，文凭，专业，在城市的大熔炉里也被熔炼了，炼成一个更加坚硬的城市的符号：合法的居民，立法的城市。带着这样的符号，回转身，一头扎进城市里去，继续为财富拼搏，在这个象限里，上一代人的梦得以延续，并且举目可视，炙手可热，这是城市里每年都要上演的节目，永恒的主题叫做幸福。作为一个合法的城市居民，春风得意地挤进钢筋水泥的岩穴里，和越来越多的人争夺越来越高越来越狭小的天空，也争夺越来越污浊的空气。设想一下，此情此景，仿佛依附在海边礁盘上的贝类动物藤壶，为了争取一口食物和一缕阳光，不惜努力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从惊涛拍岸的潮水中获取生存的物资，潮退之后，大家安详地晒着太阳。城里人说，他们在生活。
　　人在城市里会突然长大，也会突然衰老。当一个人失踪一年以上，就不必在世上打听他的下落，如果一个人失踪半年以上，他可能还在这个城市里活着，如果一个人失踪三个月，他可能正在做着艰苦卓绝的工作，如果一个人失踪一个月，他一定债台高筑了。这是城市，这是大熔炉，每天都发生着难以预料的事，都有超乎想象的结局。财富是添加在这个大熔炉里的催化剂，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这里被熔合。远处的乡村，在时间的长河里是一块块自由翻滚的鹅卵石，城市是飞转的磨盘，每个人的生命在这里都被加速。
　　多少个日子过去了，终于发现，身心已经适应了这个城市。有多少人、多少时候，还能惦记着乡村里幽寂的深巷和清静的院落呢？更远的年月里的瓦屋已经日渐少见了，但它们的确像蚁穴和蜂巢一样繁荣过。如今，日新月异的俨然的楼宇却成了乡村那片土地上的生客，除了守门、守院、守房子的老人，还有一年一度一来回的燕子，据说，人少了，燕子们也不去屋檐下筑巢了，不知它们去了何处，但一定没有去城市。好在一个个宽大的院落已被水泥抹光或者铺上了地砖，否则，阶前的青草也该华而有实了。
　　财富累积的城市，金钱滋养的沃土，欲望的苗木在飞长啊，墓地的价钱早已高过了房价，有人希望自己死了之后还能被埋在这里，活着的时候习惯了城市里的一切，死后，灵魂也会习惯的。叶落何必归根啊，乡下的房舍给老人们留着，他们死后，就让他们陪伴列祖列宗吧，这一代不回去了，下一代也不回去了，他们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早已交给了城市。
　　2011-7-8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