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观音”的又一片阔大的叶子黄了，开始颓然地萎蔫、垂落。我知道，属于这片叶子的生命正在陨落，我的心里也随之飘过一丝丝淡淡的感伤。
　　
　　发黄、萎蔫、垂落的总是最外层的一片叶子。那片叶子曾经碧绿、肥厚，它的叶尖上曾经掉落过无数的水滴，它的叶柄也曾经那样的挺拔、遒劲。我没有留意过一片叶子从最早的离胎绽放到后来的发黄垂落究竟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大概总有三两个月吧，我很遗憾我真的没有留意过。等到有一天，我偶然扫了一眼旺盛葱茏的滴水观音的时候，才发现它最外层的那片叶子变黄了，萎蔫了，开始无力地垂落了，这片叶子就在我的心头引起一阵不大也不小的波动，我就开始多加注意它的变化。结果，那片叶子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黄，一天比一天无力，一天比一天垂得更低，一天比一天憔悴，直到后来，它就开始干缩，变薄，变小，生出一身的褶皱，放佛一片揉皱了的牛皮纸。它的叶柄，也开始干缩得像一截细麻绳，全然不见当初挺拔、遒劲的勃勃生气。晚风吹来的时候，别的依然青翠的叶子在神采飞扬地摇晃，而干缩了的那片叶子却是在风中飘荡，像寂寞长路上为疲惫饥渴的旅人提神的茶寮酒肆的幌子，给人以精神和身体上的依靠，也像肃杀凄凉的招魂幡，让人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悲伤。
　　
　　无论像什么，这片干缩到只有原来三分之一的叶子总让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儿，仿佛发黄、萎蔫、垂落、干缩的是我。我又一次发现了我心灵上的脆弱和理智上的浮泛，我曾就此多次提醒和暗示自己：不必太多情，这只是一片普通的叶子，它只是走完了自己短暂的生命之途，一切都是自然天成的，一切都很合理，一切都是恰到好处，不应该给人的情感和理智造成一次次的软伤。于是，我的思维就暂时逃离感性的束缚而进入理智的思考。我认为，一片叶子作为生命或生命的一部分，它有责任和义务把更多的养分和水分让给正当壮年和勃发着青春朝气的那些叶子，更应该让给那一片正在萌动的新叶，何况那片新叶的出现是对滴水观音整体生命过程的积极延续。
　　
　　可是，生命的出生给人带来的喜悦总是难以掩盖生命的离去给人带来的感伤甚至凄怆。我总觉得，对于新生的生命，我还有更多的机会和更长的时间去观赏，但对于正在逝去的生命，我非但不能坦然欣赏，我必须凝视，我必须为之感伤。我在感伤的时候，我也从心里在挽留，尽管我也知道我根本就做不到我心里期望的挽留。我要做的只有注视，注视着这个渺小而普通的生命变黄、萎蔫、垂落、委身于地，最后融入盆土，或者，看着他身不由己地随风飘荡，然后消失在不知名的远方。
　　
　　让我遗憾的是，我却一直未能亲眼见到滴水观音的老叶最后确切的归宿，我想，要么，在一场雨中，它完全化进了泥土，要么，在一个风声四起的黄昏，无情的晚风扯断了它已经十分柔弱的叶柄，让它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这只是一片普通叶子的经历。
　　
　　从这经历中，我似乎若有所悟，但又难以言说，隐隐约约的，我只觉得生命的历程都很伟大，也都很悲壮。也许是因为哪怕是一片普通的叶子也有其生命的固有的长度而终将届时自然陨落，那么，生命的过程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自然规律的映像，那么，我就不必劳心伤神无需多做他想。但是，也许这样一片普通的叶子本就怀着一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它的结果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许，为了子孙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每一片这样的老叶都要做出这样的自行了断，毅然决然关闭了自身全部的养分和水分的传输通道，让自己发黄，让自己萎蔫，让自己垂落，让自己干缩，让自己委身于地，让自己化作尘、化作土，或者干脆随风飘向远方，去了何处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没有忘记把自己生命的遗骸还给这个世界。
　　
　　如果生命的过程的确只是上天注定的一个无知无觉无情无义的过程，我只需接受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生命的过程真的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我倒是情愿接受这个人格化了的想象，因为这样一来，生命就显得可亲可敬，就显得无比温暖，生命的出生才显得隆重而热烈，生命的离去才显得伟大而悲壮，虽然这悲壮之中更多的还是感伤。
　　
　　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当我看见有一片叶子发黄了，萎蔫了，垂落了，即将委身于地了，我就把那片叶子剪下，扔掉。几天以后，残留的叶柄干了，显出寂寥凄冷的褐黄色，但也变得十分坚硬，我将它撕下的时候，它竟然发出尖利的干裂之声。有时，我忙于事务而无暇顾及，发黄垂落的叶子已经完全干缩，硕大的叶柄的根部也随之一起萎蔫、干缩，直到它自己自动从根部脱落，归尘归土，或者随风飘向远方。
　　
　　我恍然大悟：属于生命的东西，虽然都要终止，但生命的整体也不能分割，“首身离兮心不惩”，经我剪断的叶柄的根部才变得坚硬，而自然脱落的叶柄的根部就一直跟叶子、叶柄一样慢慢变得纤细、柔软，然后变得干缩、渺小，最后，欢欢喜喜一同离去。我的一剪，完全改变了这一切，变得坚硬的叶柄的断茬在我撕扯的时候发出凄厉的干裂之声，是离愁？是别恨？是抗议？是申诉？抑或是在长久地期待？或者是在想象着永远都不能重圆的亲情之梦？
　　
　　一片叶子开始发黄、垂落的时候，正好有一片新叶开始从它的母叶里兴冲冲地展开叶卷，承接阳光，也经受风雨。这是一个伟大的过程也是伟大的延续，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精神契约。老的走了，新的生了，或者新的要生了，老的自然要走了。新叶一天天长大，最外层的那片叶子也开始走向悲壮的衰亡。
　　
　　我想，同样的道理，每个人都会成为已经发黄的叶子或者将要发黄的叶子，然而，千真万确，人人都曾经是刚刚绽放的叶子，在自己的叶葆开始绽开的同时，也有一片或两片老叶正在以悲壮地离去的形式迎接这片新叶的出生，这是自然的，也是人伦的，这是科学的，也是宗教的。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去，我们只知道自己正在活或者曾经活，我们又很难知道我们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去哪一种来。我们既然来了，我们自然就要离去。我们无需庆贺我们的出生和我们的来，因为已经有人在我们生的时候或者来的时候这样悲壮地祝贺过了庆贺过了，我们只需用同样悲壮的方式去庆贺跟我们的生命相关的生命的来。
　　
　　女儿大了，母亲老了，女儿又有女儿了，母亲终于像滴水观音最外层的叶子，发黄了，萎蔫了，垂落了，最终一定干缩，并且，还要归尘归土，虽然悲壮，但无需悲伤。生命的整体历程本就是由爱的铜环串接起来的长链啊，归尘归土，那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在传承祖先们的祝福和庆贺，那是向女儿和女儿的女儿们发出的祝福和庆贺，祝福永不枯竭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们永远平安，永远快乐，永远健康！
　　
　　谨以此文献给我新婚的外甥女。
　　
　　201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