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可以常有扰攘，日子也不可以过于平静。常有扰攘的日子是破碎的，最破、最碎的时候，就会破碎到失去过日子的乐趣，没有了乐趣，活着还有什么色彩呢？日子过于平静也不是好事，静得连一点涟漪都不起的潭水，就有一个代表着了无生气的情状的词语，那个词语是令人不快的。
　　日子本来很平静，猝不及防，扰攘就来了，就赶快行动起来，全力以赴去应对。好一阵日夜奔忙，好一阵殚思极虑，扰攘终于过去，才感到身心疲惫，就坐下来，凭杯酒盏茶缓缓调适，再通过自己的内视觉回顾刚刚过去的扰攘，欣然同意自己奇怪的想法：经历扰攘，那也算是人生的一种阶段性的业绩，是生命成长的必由之路，的的确确，也证明了生命的强大。
　　如果日子一直纠缠在漫长的扰攘之中，终有一天，苦尽甘至，否极泰来，也如噩梦方醒，如沉疴尽去，身心释然如湖收雨线，如雁落平沙，就会清楚地看见，自己终于拥有了人生的一种权利，也获取了享受生活的一种资格，因为这些资格和权力皆来之不易，所以，还是愿意对自己说：一旦拥有，别无所求。
　　当下，我的中年货真价实，我应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平静和闲适了，我应该很惬意地安坐在人生悠闲的树荫下，或者闭目养神，或者有所作为修身养性、怡情悦性了。仿佛在生活的激流中搏击了几十年时间，现在终于平安到达彼岸，正在寻找一处满意的柳荫沙滩，躺下，做一做闲适恬淡而慵懒散漫的梦，却不料，扰攘还是来了。
　　其实，也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却总是出乎意料地来，这就是生活的诙谐，是生活的幽默，也是生活本有的严谨而细密的自然律的显现。平静和扰攘，混合成一条生活的大河，在夏天看它的时候，大河汪洋恣肆澎湃激越，水流汤汤日夜不息，那是生命力的勃然贲张。后来，天气渐渐凉了，许久许久不亲近大河。有一天，偶然临近，再睹大河的尊容时，不觉暗暗一惊：大河变得清瘦了，矍铄了，删繁就简了，简明扼要了，河滩上，到处都是圆鼓鼓的鹅卵石和平滑的沙滩，原来，金风吹来的时候，大河也会果实累累。
　　一切都是前因的果报，一切果报又都变成更新的诱因。
　　我的外甥女出嫁了，这是预料中的、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然而，偏偏是出乎意料地来。外甥女，虽非我女，却似亲生，就这样，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本质上说，她都要离开所有的亲人了，她要走进那个既陌生又亲切的家里去，我的心里怎能平静得下来！经过几天的纷繁和扰攘，外甥女终于成了人家的人，终于开始独自撑持人生的航船，终于离岸，出航，并且义无反顾，最终的结果定然是渐去渐远，越去越远，茫茫人海，最终，最终，我们这一代和她们那一代终将两顾茫茫。
　　这是亲情难以避让的忧伤，也是一种充满祝福与期盼的交代。“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生命的特征就是流浪。该停歇的必然停歇，该上路的必然上路，花开花落，山高水长，从此长路，爱是依傍，良辰美景，当用不同的心境去欣赏。
　　别人的花开了，想到了自己的花谢，别人的果熟了，想到了自己的衰颓。一世好活，处处扰攘。扰攘一来，不容多想，生命的基本义务就是全心全意地融入不断来临的扰攘，并全力以赴地将扰攘变成平静，然后疲惫不堪地坐下来，看看天上，洒下普天清辉的月光不再是当初的月光，檐下的月影也不再是当初的月影。清风拂过，心底透凉。
　　尚未逃离，又结愁肠，我的女儿也要出嫁了，佳期在即，人间大事好坏难辨，我本有许多话要说，但不容我多说，甚至不容我多想，更不能心存他想。扰攘来了，拥抱吧，生命就是在一次又一次拥抱扰攘和坐拥平静中长大和衰老的，当衰老到再也不能衰老的时候，给每一个活着的亲人送上最后的祝福和爱意，然后，远游仙乡。
　　三年前的年底，一个异常酷寒的中午，我孑然行走在西安市的大慈恩寺广场。千年古都，古色古香。一位老者，苍老的身躯极其修长，那种苍老，那种衰老，仿佛在他每一次弯下腰去的时候，他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噼啪作响，他把修长的身躯弯成了一张弓，但也可以看做弯成了一弯眉眼新开的月亮或者一棵苔痕干涩的老树。他把腰深深地弯下去了，弯向光可鉴人的黑色地砖，那是广场的步行街，他在街上专心地书，一管长毫，一瓶清水，络腮须茬，满头飞霜。他书写的内容似乎是《圣教序》，至于字体，则是剑戟森严，铜墙铁壁，终南雪暗，渭河水凉，仿佛颜体，又似欧法。
　　我止步了。
　　我仿佛是被人拉了一把才止步的，这一拉，我在步行街上的行走就戛然而止，那一刻，千古长安无人迹，倏忽古今心茫茫。我突然觉得那个老者就是我，或者，我就是那个老者，瞬间，须臾，我好像完成了对自己人生的最后丈量，我仿佛才走下终南山，正移步大明宫，累了，却不愿坐下来歇息，而是取出一管长毫，向身边一家宝号柜主求得一钵清水，弯下腰，变成一张裹挟着西域风沙的角弓，变成比“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时候还要早一些时候的月亮，欣然地书。其时正值隆冬，我已经感到周身彻寒，连呼吸都要被冻僵。我仿佛觉得，刚刚从殿试上下来的祖咏站在我的身旁，他好像在对我吟哦，又好像在对所有的人吟哦，又好像是在对着长安城在吟哦：“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我就安慰祖咏：先生，莫慌，莫愁，你已经得中。
　　祖咏满面狐疑。
　　我又说：先生，这是真的，一千二百八十四年后，我终于知道，你的确高中了，我恭喜你了！
　　祖咏满意地走了。
　　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昏乱。后来，眼前又出现了一位唐朝书生，他也刚走下殿试的考场。此人容面极善，不料，他的言辞满携刀枪：“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已经是祖咏进士及第以后的一百二十一年。
　　“好诗！”我高呼一声，此书生却对我鄙夷地发一声冷笑，拂袖而去。
　　我的脑子里又是一阵昏乱，我想缓过神来看看正在地书的老者，当我定了定神时，那个书生又来了，我知道他上次殿试以后榜上无名，我不想告诉他这个坏消息，我想让他自己去打听。却不曾想，这回他不是来赶考的，也不是来打听自己是否得中的消息的，或者，他仿佛早就知道自己没有高中，但他还是来了，来到了帝都长安。这回，他也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了一大帮人，带了一大帮强人。转眼之间，长安城里一片哭声和火光。
　　他就是黄巢。
　　这一年是公元882年，黄巢率军攻入长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自此开始，一千一百二十六年后，我唯一想亲见一眼的大明宫，被他致了一身难以康复的硬伤！
　　十四年后，大明宫在兵火中彻底消失了。
　　风流情种唐明皇啊，绝代佳人杨玉环啊，飞扬跋扈到不可一世却又为太白脱靴呈墨的高力士啊，放浪形骸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啊，你们，一统天下的高手，调和人性的贵妃，重器在握的权臣，仙风道骨的文士，你们这么多能人，怎么就明明白白地养肥了一个安禄山呢？还有唐僖宗，他怎么能够抛下长安万民于不顾而赴川逃难呢？怎么跟他一百三十多年前的祖宗唐明皇的做法那么相似呢？没有了大明宫，过了一千一百一十二年后，我这个只想一睹大明宫雄姿的文弱书生，只好白白忍受了这么多失落的扰攘。
　　酷寒的天气，我的行程，我的车票，我的云散了的同伴，都告诉我，我等不住了。老先生，你慢慢写吧，你好好写吧，我多么希望你能写出一座惊绝人寰的大明宫来让我看看！
　　我不想往前走了，我想回到车站候车大厅里去，等待离开西安的那个时刻的到来，尽管车站广场不远处，就是千年古都的城墙。
　　我想把这一切都忘掉，忘掉专心地书的老者，忘掉苍老修长的身躯像一张角弓，像一弯新月，像一棵古树。我也要忘掉西安，至少是暂时忘掉。
　　为了忘掉，我就给远在兰州上学的女儿打电话。
　　女儿病了，她说话的声音就是生病的声音！
　　我忍着悲伤，把该说的话都给她说了，然而，关于女儿的生病，我是爱莫能助的，我只能忍住悲伤说一些令她轻松的话而已。
　　我又给远在陇南家里独自在家的爱人打电话。
　　爱人说她很想我，她说话的声音就是思念亲人的声音！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本想借亲人的声音来排遣长安古城给我的扰攘，却不料，爱人和女儿给我的扰攘尤甚！
　　啊，我这个男人，只身站在大慈恩寺外面的广场上，面对着玄奘的塑像真想大哭一场。
　　西安，不是我的故乡，长安，却是我的梦想。
　　当我终于站在那一片过于厚重的土地上，也终于没有机会见到大明宫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愿再想，我只好独自行走在西安古城的大街上，而把长安藏在心里，也把大明宫藏在心里，哪怕藏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当下，我首先必须回到家里去，看看我的爱人，孤单的她，一定比我更加凄惶，女儿在兰州，丈夫在西安，她的心牵挂得最多。谢天谢地，爱人的身边，还有一只我们都喜爱的小狗。
　　我很抱歉，我的思绪太远太长。
　　现在，女儿平安，爱人健康。可是，不久以后，女儿也要出嫁了。我和爱人一道为女儿备办嫁妆，这本来是我不想做的事情，却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也应该是乐意去做的事情。
　　生活给了我足够的平静，生活也给了我不菲的扰攘。
　　好不容易，我从女儿将嫁的扰攘中刚刚回归宁静，一位好友打来电话，他想见我，想跟我畅谈。
　　这本来也是好事，但我的心却顿然高悬起来，因为，我的这位好友，已经堕入了婚变的扰攘。
　　去吧，敛藏起自己刚刚得来的平静，走进好友焦头烂额的扰攘之中。
　　人生，生活，大抵都是这个样子吧，从扰攘中走回平静，从平静中走向扰攘。
　　2011-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