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九以来，天气反倒变得稳定，虽非冷暖相宜，但也不至于严酷凌厉。连晴两日，昨、今又阴，全天一副面孔：灰天彤云如返远古，大山静默似在梦中。
　　早起，天光未开，下弦月如镜湖扁舟。少顷，星月皆然隐去，镜湖仿佛起雾，山复现形。冬山果然如睡，亦似有梦，梦深且远，无人能够惊搅。山之大梦醒来的时候，必是在明年的春天了，当下的幽深冷清原也很好。与人一样，有梦终是好事，尤其与这沉稳的大山的梦相似的梦，有梦就好好做梦，并且最好做得长久一点，日子过得慢一点，春天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每周三，有整整一个上午的闲暇，对我来说，这个时段最宜读书，只是必须戴上耳机，必须用自己喜欢的音乐把自己和环境隔开，这样，听一处悦耳优美的歌声远比听一大片嘈杂的闲聊声要好得多，自己就能很快入静，然后，在偌大的集体办公室里忘乎所以地坐成一座沉默不语的大山，大山面对的仅仅是一本书。
　　少时，出去散步整理一下杂乱的思路，顺便也缓解一下眼睛的疲劳。回来的路上，随意瞻望了一眼冬梦正酣的大山，便不由自主地止步了，因为，在那个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诗句来，也想起几个桀骜不驯的人来，与此同时，我也为人的记忆的如此深刻和心灵感悟的如此灵敏而惊奇不已。没错，我的思路一下子回溯到了魏晋时期。
　　我的这些瞬间而生的怪异想法是沉睡的冬日大山引起的。
　　害怕过早离开这个世界的阮籍、嵇康以及跟他们同时代的人们或许是渐渐明白的，或许是幡然醒悟的，总之，他们开始熔石炼丹了，他们把出炉的东西尊称为“药”，自然是长生不老之药。他们一边饮酒，一边服药，一边写诗作赋，并且，文必山水，诗必玄道。然而，当局者总是会迷的，他们只想着从造化的身躯里求取长生的密码，只想让自己的生命真正地属于自己，这样的想法原也没有大的过错，珍重生命延长寿命毕竟也无可厚非，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炼丹就炼丹吧，写诗作赋就尽管写尽管作吧，他们却要在权力人士面前恃才任气，在这方面，他们真了不起，他们的傲岸飘逸让他们像星星一样在时间人心里闪亮，他们群体性的观念、意识和所作所为成就了名贯千古的魏晋风度，谁曾料，他们的恃才任气也是他们的“催命符”，不久的后来，堂堂魏晋风度的背后，人头滚落了一地。
　　他们发觉了天年的有限就千方百计地续寿，冷不防，却中了人的杀机，原因多在他们自己，他们也想“独善”，他们更想“兼济”，但他们“兼济”的想法过于心切，于是蔑视权贵，因为他们看到了权贵们的猥琐和卑劣，于是，他们就放犷不羁，可是，权贵们根本不思“兼济”，权贵们原本允许和希望他们心思“兼济”的，却又不能容忍他们的放犷傲物，因而，最终，权贵们既不让他们心思“兼济”，也不让他们退而“独善”，只好让他们人头落地。总体来说，造化所致的种种灾祸无论有多严重，在人，都是无足畏惧的，因为造化的灾难毕竟也是造就生命的造化给的，相比之下，天灾就显得合理一些天经地义一些，也温和一些，人愿意接受一些，人命丧于天灾，大不了是来于斯去于斯的回归故里，是“母性”的，是“本源性”的。最让人恐惧的却是种种防不胜防的人为的杀机，也即人祸——人祸就全然不同了，总是会让人的灵魂严重战栗的，因为它们来自于跟自己一样的人，只不过，那些人掌控着别人的生命存留或消亡的权力，掌控和被掌控是“对立”的，是“异己”的，同样是人，同为人的前提是平等的，但实际结果却相去甚远，因而，相对于天灾，人们从来对人祸是很难接受的，难以接受是因为人的尊严和权利根本就丧失了公平。
　　到了陶潜，他似乎因为这些前车之鉴而与时俱进地引以为戒了，或者更加明澈通达了，于是，陶潜就彻底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诗、酒、田园，他的精神在这些东西里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自由，他的灵魂实现了本体意义上的长寿，千古文士，一个陶潜。然而，又有几人深得其味呢？初唐的人们是热衷于建功立业的，中唐的人们又耽于奢华享乐，可是，国运正昌，百姓的日子过得正好，“安史之乱”发生，又是来自人的杀机，几乎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全面杀戮与摧毁。一百二十余年以后，又逢“黄巢起义”，大唐江山随它的主人们从荣华富贵里猛然醒来，又在“甘露之变”后噤若寒蝉。文人们才发现，不知多少位和自己一样的“有志之士”、“忠臣良将”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良好愿望原来是多么荒唐的一个难以实现的美梦，他们感觉到魏晋时期的腥风血雨非但没有过去，反而在他们身边更加紧密地徘徊，虽然操刀的人不尽相同，但是文人的命运却是惊人的相似，自己糊里糊涂地正在扮演着类似于前车倾覆事件当事人的角色，他们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牢牢抓住，他们也更加清楚地悟出，心怀天下的人们越是想说话的时候，其实就是越不能多说话的时候，因为他们的话已经失去了最佳的说讲时间和机会，客观上应该听话的人已经处于过度自信而不愿听任何人说话的地步，或者，任何人的话语已经根本不能顺利上达，所讲之言很可能还会落入堵塞言路的人的耳中，这种时候，说话的人就是罪人，是必须充当“替罪羊”的那种罪人。心有余悸之时，唐末的文士们感受生命的声音开始由雄宏壮烈变得纤弱而清丽、冷清而孤寂，说来也巧，他们的命运遭遇让一千多年之后的另一个文人不幸而言中，并且一语中的：“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他人作嫁衣裳”。
　　醒来也好，因为只要醒来总算不迟。可笑的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好像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并且，过程又是何其相似——有几个人，把自己的生命当作活着的唯一目的的呢？转瞬，又是往事越千年，历史已经行走到了晚清。说到这里，本要顺便提到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又不想牵涉浩如烟海的空门，只好让自己的思绪一路向前。终于，魏晋以后的一千多年以后，包括文人在内的几乎所有的人在某一个时期的某一个夜间全被赶到一个奇怪的“磨盘”上，在身不由己的疯狂的旋转、践踏、倾轧中，人人都感到呼吸急促，天昏地暗。
　　谁在“独善”？谁在“兼济”？谁能“独善”？谁又能“兼济”？
　　安徒生耿耿于怀的那个皇上就是喜欢穿新衣裳，因为他是皇上，所以谁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两个骗子积极“配合”，逼迫所有的人都开始说谎话。
　　无独有偶，中国的秦朝有一个叫做赵高的人，他亲自导演了一出真实的闹剧，叫做“指鹿为马”！
　　这一刻，远处的大山是那样的亲切、和善，如若它们能够开口说话，它们一定能告诉我许多，也许它们对我知道的和我尚不知道的全都了如指掌，只是，大山不说，而它们的不说，也许就是在恪守“天机不可泄露”的古训——而要让芸芸众生们自己去感悟吧。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这，也许就是最值得玩味的世事人生真味。
　　身前、身后，身内、身外，抑或本就是心内、心外呢？
　　再回到唐朝。
　　有一个诗人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同时，另一个诗人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他们两位，谁苦谁乐？谁的生命更加真实一点？
　　也许，人都会有直面自己的生命、对话自己的灵魂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太少，持续的时间也太短暂，人的过程总是被活着的种种“俗务”将生命本有的本就微弱又极其吝啬的生命之火花无情地扑灭，然后违心地去劳累、去疼痛，将灵魂冷落在心灵的死角里，只让官能的需要驱赶着身体去打拼。可是，人一天只需吃三顿饭，却要殚精极虑奋不顾身地去挣三十顿饭的钱；真实地面对自己还可以开怀大笑、安静地坐，遗憾的是更多的人并不老实，总要背叛自己的灵魂为不该笑的人和事去笑、为生命之外的几乎毫不相干生命的东西去辛劳去奔波。
　　也许，有人会笑话这样的想法过于晦涩太没出息，我表示同意，同时我也表示非常理解别人的“有出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希望的，我有我的理由，所以，别人也就用不着笑话我的没出息，更加用不着秉持着“对、错”这样一些无聊的观念向我发起攻讦。
　　忽然发现，曾经有无数的人，也曾对着大山这样思索，而我，竟这样做了幸运的“又一个”！
　　我便恍然顿悟，别人的无所事事热衷闲聊原来与我的追求和信念本来就是殊途同归，只不过，别人随意一些，而我，更加刻意一些。
　　毕竟已经入九，不折不扣的酷寒不容我在室外长久站立，我得回去，像大山一样安静地坐下，收起耳机，用心听一听别人兴趣盎然的闲聊，从心底里向他们致以歉意和敬意。
　　201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