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这个词是极难说清楚的，似乎与不易解释的“灵感”有关系，而且“偶得”的深层因素很多，难以剖析。我以亲历试解之，梳理一下自己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不敢妄说自己有什么灵感，因“偶得”原本就是无意之中的碰到，所以才也敢妄言一番，并非顿悟，权为孩童“探穴”，且是探蚁穴。

 　　史上有一首《偶得》的诗，据考证是宋人赵希迈写的。全诗如下：

 　　村邑萧条廨屋低，茆墙缺处补荆篱。市添人语当墟日，田卷车筒漫种时。公事偶无封印早，小胥习懒赴衙迟。闲行摸索街头石，寻得前朝一片碑。

 　　“廨”，是旧时官吏办公的处所，“廨屋”，我以为当为“官舍”，起码是“吏舍”“胥舍”。“茆墙”应该是生满杂草的矮墙，在南方，“墟日”是集贸交易。这首诗之所以命题“偶得”，在于尾联，“寻得前朝一片碑”，是偶然的发现，当没有什么灵感使然吧？还有，赵希迈为官属于散漫型的，用现在的话说有点懒散，不作为，也无需严格坐班，“封印”是过去官署于岁暮年初停止办公的意思，印既封存了，不再沾染朱砂了，关门大吉，所以上班也就无论钟点了，迟到了也无妨，那就闲逛。妙就妙在这“闲逛”上，无寻觅的目标，百无聊赖地摸了石头，倒是摸出了大名堂，发现了碑迹，是为“偶得”。若是苦寻，未必可得。我之试探发现也属此类。

 　　我第一次“偶得”在十多岁之时。那时候的孩子的“捕获欲”并不因为工具等条件的不济而放弃，我喜欢到村东河里捕鱼，但我少年多舛，体弱不堪，妈妈上河洗衣才允我跟随去玩，否则看得很紧，生怕出了意外，且是向人索要的孩子，不可不慎。

 　　妈妈去小河洗衣，我总不能蹲在一边老是看那洗衣，那时的我没有什么情趣，不会把普通的要命的洗衣当做“红粉浣衣”；孩子是耐不住枯燥的，我便有了想法，做一钓具。因钓鱼无需下河，影子也逃不出妈妈的视线，便无危险，妈妈也就允了。我找来妈妈平时不大用的大点的针，末端用钳子夹住，点燃煤油灯，放在灯芯处火烧，稍微见红就拿下来，放在石头上下力弄弯，如钓钩状。旁边一定要放一个碗，碗里盛点凉水，成型以后，马上溅火，这是我从大一点的伙伴那里讨来的经验。鱼线不是尼龙的，常常用妈妈缝衣用的粗线替代，一端穿过针眼即可。院子里有的是高粱楷，斩头去尾，在两端用线勒出深深的痕迹，便于缚线，且缚线不易滑动。选一根绵槐棍，取直的，以为钓鱼竿。后来我奢侈了，将那鱼漂绑缚两段高粱楷，用起来十分的沉稳，不至于让那些小鱼挑逗鱼饵一下子拉进深水里。

 　　我老家的东河的形制很特别，一条细细的水流的上面却是深渊，大人是不允孩子靠近的，女人们在夏令都是脱去鞋袜赤脚泡在清澈的溪水里，与白白的河沙融为一体，起初我感到神秘好看，特别是我妈妈等女人的缠脚，我都不眨眼地看着她们放开裹脚布，露出畸形的小脚，放进河水，脚的白与沙的白分不出什么更白了，但后来知道这对于女人而言简直就是耻辱，女人们的锐利的目光就像利剑，我也受到了震撼，不敢目视了，便去钓鱼了。

 　　起初是“盆渔”，从“盆渔”到钓鱼，我经历了方式的改变过程。取一个脸盆，上覆一块透明的塑料纸，中间弄出一个窟窿，若拳头大小，盆中放进诱饵，诱饵多为玉米饼子，或者馒头，最好是玉米饼子，因下沉不上浮，且不浪费，小麦面馒头毕竟是很奢侈的，连人都不是天天可食的，拿来喂鱼实在是给鱼做了饕餮大餐，不舍得。“盆渔”都是在浅水区，约半米就可以了，没有危险，盆子放好，鱼儿就游来，我想不通鱼儿未闻食物的味儿，怎么就赶来呢？后来想，鱼儿的嗅觉应该是很敏感的，否则无法解释了。约十几分钟，鱼儿进入不少，在岸边就可以看见，赶快下河端起满满的盆子，其实，鱼儿进入以后就难以跑出来。而“盆渔”的鱼往往是一些“花了漂”（我们叫这个名字，），人是不吃的，只是玩玩，回家都是喂了鸭子。钓鱼的自在与快乐是盆渔无法比拟的，所以要去垂钓。

 　　垂钓的河湾处很深，约有一米半的样子，孩子们轻易不敢进入。靠岸处是茂密的芦苇，夏令，芦苇疯长，不几日就可以迎风作响了，只是还不见芦花飞扬；几株随意而生的河柳，有的占据了高地，好把柳条迎风而扫，去点拨那无意的河水；更有着急的，干脆斜生在河浜子上，柳树的身子不直，斜伸到河中，很远，我最喜欢那样的柳，可以嗖嗖地爬上去，因几乎平伸的，就没有恐高的可能，妈妈总是吆喝几声，不要再往前爬了，也就罢了，可能以为应该不会出事。那年刚刚入夏，记得是农历的六月六刚刚过去，这个日子在农村是得到了十足重视的，家家户户都要吃包子的。包子在过去也不是可以随便就吃到的，总是要有个节日讲究才名正言顺。村里人有一句顺口溜说，六月六，吃着包子就着肉。包子和肉不是分开的，是说，那天的包子是要放进很多猪肉的，平时只是吃素馅的包子，不得闻肉味。我稍大上学看见孔子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出自《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这段话并没有错，是言专心一意，全神贯注，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也用以形容清贫，谓三个月没有吃过肉。我想，孔子肯定是每日吃肉的，否则他怎么可以这样厌肉，他起码是三个月可以吃肉一次，应该还不仅一次，而我们那个时候真的是三个月不知肉味的，所以格外珍惜这个六月六。是个午后的时间，我手里攥着一个肉包子，爬到了歪柳身上，展开了鱼钩，放长了鱼线，但少了鱼饵。看看手里的包子，突然来了“灵感”，瞥一眼妈妈，怕她发现，说我败家。包子里的肉是肉块，不是那种肉沫，而且白肉很多，我选了一块应该是五花肉，一半白一半红的。上高中的时候，我读《水浒传》看到鲁达拳打镇关西那段，十分向往鲁提辖，心想跟着他定会有的鱼肉可吃。这种无端的联想，连自己都觉得可恨，因为我读书往往心不在焉，总是走神，喜欢去想自己所经历的，哪怕是毫无瓜葛也要连缀成线，坏了我读书的口味。

 　　用缝衣针做的钓钩没有倒钩刺，只能选五花肉块，从瘦肉一头穿钩。那坠子也是随手捡起的一块小石头，用线缠住系在末端，根本就找不到铅坠子，后来我们发现了秘密，那些男人在外面工作的家庭里，都很奢侈，居然用牙膏，牙膏皮是铅做的，我们都是瞄准了好说话的婶子提前约定要牙膏皮，用猛火化成铅坠子。一支牙膏皮可以卖到二分钱，有的人家是不舍得给你的，就是费口舌也没有用。

 　　鱼钩刚刚沉底，鱼漂就顿了一下，接着就是沉没在水中不见了，鱼竿也被鱼儿弄弯，那里是水草很丰的河湾，我生怕被水草缠住而舍了鱼钩，急忙抖动，但却死沉，我只能顺着提起鱼竿，一条约半斤重的鲫鱼打着水漂出水了。一群浣衣的女人马上站起来齐声高喊：“快拉上来！”我知道那自制的鱼钩没有倒钩刺，鱼儿是很容易脱逃的，便一用劲甩竿上岸。

 　　我是一个毫无垂钓经验的孩子，居然有了令我终生不忘的“鱼获”，实在是说不通的一件事。这不是“偶得”么？有大一点的孩子闻声而来，也称羡不已，说，从来就没有见着这样大的鲫鱼，有的还拿起我的简陋渔具来端详，希望找到秘密。

 　　很多东西，你如果死守陈规，往往没有乐趣可言，甚至生出厌烦，稍稍改变，就有了新意。有时候我们自己也都在悄悄地改变，只是无意察觉，也不能升为有意识的行为，漠视了改变的力量。有些改变往往是利害关系或者利益的驱使而让你想法改变，也有因兴趣而让你想改变，相信改变的力量吧。假如允许，“获鱼”的办法很多，就看你是否想改变，可以“网鱼”，还可以“炸鱼”，甚至还有“涸泽而渔”的。

 　　对于钓淡水鱼，我是很外行的，也许这个经验不会屡试不爽，但有了“鱼获”，一次的“偶得”也给了我许多的想法。那次和我最尊重的朋友春宽先生闲聊，说起了用五花肉钓鱼，我想讨教，他没有说什么，但他是垂钓高手，试了一次，果然如我所言。最近看他的行书习作《龙河钓陈》，对垂钓鲫鱼有了系统的了解，深知我之“钓鱼经”很幼稚。他说，诸如气温、风向、水温、环境等都是制约垂钓的因素。特别是钓鲫，多是钓近钓浅的好，因靠近岸边水浅处往往食物丰富，且水草给了鲫鱼很好的隐蔽，所以我的垂钓恰好应了这些，自然有所获。鱼饵无所谓好坏，谁都不能说什么饵料最好，什么饵料最差，人有百味，我们不是鱼，焉知鱼之口味，鱼的早午晚或许也有食谱，恰好那时鲫鱼真的需要肉食了，这不是“偶遇”么？据说，有人常常使用韭菜做钓饵的，也有奇迹发生。我也曾经闷头去想，韭菜可能是具有壮阳的功效吧，但据说鲫鱼是变性的鱼类，那只能是既壮阳又补阴了。

 　　关于我的“偶得”，着实是碰巧了。据说，在我们这个地方，鲫鱼在初夏时节是产卵的旺盛期，水浅水暖水域往往是鲫鱼喜欢去的，鲫鱼在产卵期从拂晓到日出半竿，成群的鲫鱼齐集于水草丰盛静美的水域，互相追逐嬉戏，噼啪狂嗨，响声一片，甚至可见鲫鱼甩仔喷白，这是在交配，此时的鲫鱼没有了怕人惧声的警惕性，完全沉浸在翻雨覆雨的情爱之中。听说男人女人在恋爱的时候导致智商偏低，大失水准，想来鲫鱼也是如此，在疯狂交配的时候智商应该在零的刻度上。如果你抓住了鲫鱼交配的恰当时间，甚至在岸边都可以寻见一些因疯狂交配气绝身疲而蹦跳上岸的鲫鱼。我可能遇到了鲫鱼刚刚翻雨覆雨之后，兴奋无度，忘乎所以，再加上鲫鱼常常以食用腐叶和败草为主，交配以后身体被掏空了，急需肉荤来打点，恰好从头顶垂下一块既白又红的大肉，于是就毫无戒备了，结果中计。

 　　“偶得”的东西往往不可复制吧，我想，如果赵希迈还是那样到处闲逛摸石，希望得到前朝的一片碑，实在是个笑话，等于是守株待兔了。若是偏偏就以五花肉为饵，再钓得的概率也不会太高了。

 　　我想，我们钓鱼，使用的手段就是欺骗，鱼儿因一块饵料而上钩，结束了水中的生活，人的智商未必就高于鱼儿，人也是可以被钓的。女人都有幸运的良愿，想在一个偶然的扰梦晨曦里，或者是夕晖余照里，遇到一个可心的男人，钓得她心目中的“金龟婿”，女人的“钓得”首先是要美貌，释放她的情愫，这是诱饵。钓得为官者，往往用金钱为饵，上当者居多。这个世界的诱惑很多，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智商在正常水平上，或者叫常态，不人为地降低自己的智商，莫存侥幸，别无他法。尽管智商与被诱惑不存在轻重关系，但不昏头是必须的。

 　　陆游的聪慧无人可比，他对“文章”的看法很特别，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赞成这个“典论”。但也不会否定那些因“推敲”而得之者，贾岛就是这样的诗人，他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所得何句？据说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是贾岛的自得，后人未必就推崇他这两句诗，倒是记住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等韵味通透的好句子。卢延让也是勤奋痴迷的诗人，他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我只能当他创作的态度严谨，闲适的心情无人可比。

 　　我不是“妙手”，但自以为也有“偶得”。我有时候为消遣，学做简单的词牌，积累下来也不下百首了，但中意的甚少，唯有两个句子在小范围里还算满意。

 　　那年我的朋友八十寿诞，电话里告诉我，我即兴一首“长生乐”的词，末了两句是“牵住红日西沉，照老海慈颐”。我知道，人生到了这个年龄，都说是要论日计算在世时间的，况且我的朋友春宽先生动过三次大手术，皆因恶疾，二十多年顽强地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已经是奇迹了，我是有感生命力的超强，说他“牵住红日西沉”，真的是膂力千钧，虽是夸张，但这是他的精神所在。还是写给好友春宽先生的，是应酬之作，词牌“鹊桥仙”，还是末了几句：“十斤草鲤最爱，一水烟雨属渔翁，不叹息，空了再来。”对朋友垂钓有如此的感悟，并非空得，我曾经是“海钓”的老手，对钓鱼的感悟也不浅，常常也是空手而归，所以才有“空了再来”的豪言壮语。莫笑我说是“豪言壮语”，世上多少人因空手而不再的，这种不馁的精神往往是难以维系下来的，我是发自内心的赞许，也是心得；所谓的“豪言壮语”未必就一定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壮怀激烈。

 　　一生无得，若说“得”，回想起来，一是偶得一鲫鱼，得鱼是因鱼儿此时贪食；二是偶得两句自鸣得意的句子，得句因我有所感悟。

 　　古人说，得失寸心知。是的，未必别人就赞同你这是“偶得”，有些事，不必一定要得到别人的首肯你才认可自己。一句话说，云月相同，溪山各异。其实无论是垂钓，还是弄文字，各有所得而已。

 　　既然赵希迈可以寻得一片碑算偶得，我拾得半片瓦当怎么就不算偶得呢？我不是跟故人较劲，只想捡拾起我的过往，看看得失，得失寸心知，不谈“失”，只悦“得”，暖一下自己的心，这个办法对总是计较得失的心病是一剂良药。 　　

                                                    作于2018年3月31日晚21:30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