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新生的黄河口大荒原,人们也许是陌生的,但它那独有的“新、奇、野”特性,却向世人洞开着另一番天地。女作家池莉说“有土地就会有足迹”,英国大雕塑家安东尼•葛姆雷说“没有人土地就没有文化”,我说“有土地就能播种希望,就会收获奇迹”! 出城,循着黄河的足迹一路向东,我向着辽茫的黄河口荒原奔去。不约过了一个时辰,黄河口荒原那独有的野柽柳便尽收眼底了。澄清的天空下,大片大片的野柽柳如火似炬,一簇簇、一棵棵巍然地屹立着,那缀满枝条的粉红花穗随风摇摆,那样子像极了披挂上阵的士兵,又像接受检阅的方阵。脚下,是遍地丛生的蒿草、芦苇、黄须菜,尽管这些杂草给我的前行造成很大困难,但我心里依然窃喜不已。我知道,正因为这柽柳这野草,原本荒凉空旷的黄河口荒原,才显得生机盎然、活力四射。 嗅着沁人肺腑的野味草香,我继续向着荒原深处前行。在50公里外黄河入海处的南岸,我不由地止住了脚步。几年前,戎装在身的我曾多次到过这里,那时,这里是我所在的东营军分区的帮困扶贫联系点。那曾想,短短几年的光景,这昔日的不毛地,竟荡漾起绿色的海洋,变成了棉花的王国。瞅着这半人多高的棉棵上白花尽绽,粉蕾毕现,碧叶琼枝之间挂满串串玛瑙般的棉桃,这葱绿馥郁、不见边际的大棉田,真的令我喜不自胜! 我痴情地置身在棉田里,棉田里寂静如斯,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低沉蛙鸣虫啾。烈日下的棉田,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行走其间,不一会儿就衣衫尽湿,棉蕾大的汗珠儿哗哗地从额上身上摔落下来,砸得棉叶啪啪作响。咸涩的汗水肆意地灌入我的眼睑,煞得我难以睁眼,脸颊身上被蚊虫小咬叮起一个个肿包。我实在无力前行,只好在田头那一拉溜的窝棚前顿住了脚步。 这一个个连在一起的窝棚有一人来高,窝棚由几根木棍撑起。外面苫着芦苇、稻草或篷布,里面则是破烂不堪,一片狼籍。只见潮湿的地面一隅,胡乱地堆放着些许辣椒、土豆。低矮的铺板上,破旧的被褥已辩不清原来的颜色。锈迹斑驳的锅灶上,堆积着尚未清洗的碗筷和剩饭,一波又一波的苍蝇不断地围拢过来狂轰滥炸。那阵阵扑鼻而来的霉臭味,着实令人恶心作呕……这就是种棉人的“家”,这就是种棉人栖身生活的所在。 说实在的,对于棉花,对于种棉人,我并不感到陌生。位于黄河滩区的故乡,素来以盛产棉花而闻名,乡亲们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是棉花。在我念完高中参军前的几年间,我也无数次地到棉田里劳作过,历经的那份艰辛与苦累,我终生难忘。像玉米、大豆、高梁这样的庄稼,播下种子耪两遍草就完事了。而棉花则不同,每年一开春,就得整地、浸籽、播种。从4月份出苗至入冬收完棉花,这大半年的时光里,人们就几乎天天泡在了棉田里。苗出得稠了要剔苗,苗出得稀了要补苗,之后还要不停地灌溉、施肥。尤其到了棉花疯长的六七月份,要不停地掐顶、喷药、撇老叶,这让人忙得腿脚不沾闲。到了雨季,棉花忌涝,棉铃虫也生得贼快。只要天上一下雨,乡亲们扛起家伙什拔腿就往田里跑,生怕棉田里积下水。待雨过天晴,又立马背起药桶喷洒起来。 毒辣的日头下,喷洒过的棉田散发着刺鼻的农药味,棉田里正在劳作的男人女人们,却没人把这放在心上。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们只是背着几十公斤重的药桶,右手不停地掀动着把柄,给药桶输送着压力,左手则不停地挥舞着喷管。雾化的农药喷洒到了棉花上,也飞溅到了他们的身上。很多人中毒了、倒下了,十里八乡因农药中毒丢掉性命的,每年不下几十起。那年月,收获的每一朵棉花里,无不饱蘸着种棉人的汗水和泪水! 这时,从棉田里向窝棚处走来了一对中年男女。交谈中得知,他们是来自江苏赣榆县的一对张姓夫妻。像他们这样来包地种棉花的,光老乡就有百十号人。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异乡人,在这人迹罕至的黄河口荒原上,大多度过了十个春秋。因为家乡人多地少,因为家乡还很贫穷,他们便把脱贫致富的希望寄托在了这里。于是,黄河口大荒原,便成了他们实现梦想的乐园。他们像追逐太阳的候鸟一样,每年春暖花开时,就打点起行装,乘坐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来到这里。入冬以后,他们又怀揣一年的收成返回故里。 据说,他们种植的棉田,离周边最近的村庄也有二三十公里。因交通不便,平日里他们只能喝从河沟里取来的苦咸水,吃能贮存的萝卜和土豆。繁重的劳作之余,他们只能蛰伏在低矮潮湿的窝棚里。初春,黄河口的风尖利得像刀子一样,扎得他们一个个呲牙裂嘴。到了夏天,那席卷而来的滚滚热浪,那一抓一大把的蚊虫,还有那不时光顾的大蛇、刺猬、黄鼠狼,搅得他们心惊肉跳,彻夜难眠……苦点累点倒不算什么,最揪心的要数阴雨天。外边大雨如注,里边滴水成河。他们一个个心急如焚地猫在窝棚里,只能默默祈祷着雨水快快过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起故乡的儿女爹娘。这棉田,是他们倾其全部家底一镐一锨地开垦出来的,这棉花是从籽儿发芽开始一棵棵地莳弄起来的,这可是他们全家的命根子呀。如果几天的连阴雨,这棉花就会生虫、烂花、落桃,到头来一年的收成全泡汤了!对我这不速之客的到来,眼前的老张夫妻显得很是拘束,说话间从不敢直视我,只是不时地环顾左右,并使劲地揉搓着那双榆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我细细地端详着他们,那黝黑的脸庞刻满了深深浅浅的年轮,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拧成了一团乱麻,看上去夫妻俩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从与老张夫妻俩的交谈中得知,在他们这些种棉的老乡中,有一对夫妻留守在家的十四岁儿子,因无人照料溺水身亡。有一个孤独的老父亲,因种棉的儿子不在身边,在老屋里去世十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一个看上去健壮如牛的中年汉子,因劳累过度在棉田里突发脑溢血离世,日日盼到归家的妻儿,盼来如此晴天霹雳,娘儿俩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老张夫妻俩呜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也不忍再听下去。我分明看到他们的眼里滚动着泪花,我的泪水也不由地夺眶而去,我的泪和老张夫妻俩的泪,一同滴落在地下交融在一起! 忽儿,老张夫妻俩话锋一转说,尽管他们吃尽了苦受尽了罪,但如果遇到好的年景,待秋后捡拾一茬茬开遍原野的白花花的棉花时,当他们揣着一打厚厚的钞票荣归故里时,那幸福的滋味就甭提了!说着说着,老张夫妻俩的话儿渐渐多了起来,阴转睛的脸上也荡起甜甜的笑纹。望着他们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高兴! 伫立在黄河口辽茫的荒原上,我的心胸似乎也开阔、酣畅了许多。大荒原正张开着宽广博大的胸膛,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挚友宾朋。的确,这里正成为拓荒者趋之若鹜的乐土,正成为创业者放飞梦想的乐园。我深信,在那棉花盛开的地方,待到不远的金秋时节,这里定会还给老张们一座美轮美奂的金山银山! (2015年7月30日写于黄河口) (作者简介:丁尚明,男,山东东阿人,部队转业军官,长期从事新闻报道和文学创作,曾三次荣立三等功。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山东文学》(上、下)、《前卫文学》、《散文选刊》、《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当代散文》、《散文时代》、《中国文学》、《奔流》、《辽河》、《中国乡土文学》、《金田》等军内外报刊发表过上百篇文学作品,有的散文作品被多省、市选作高考模拟试题。1997年出版并发行近30万字的报告文学集《人间正道》,数十篇文学作品被收录各种图书文集,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山东省东营市城市管理局。)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